没有名字,没有地址,只有一个指尖上硬币的图案。余罪映入脑海的第一印象就是黄三,那神乎其技的玩法不但让他叹为观止,也让他对心境的认识高了一个层次,不过他得到的却是个黄三已经去世的消息。这个供认不讳的嫌疑人,入狱半个月才被看守所确认为胰腺癌患者,而停药的黄解放病情已经恶化,看守所以火箭的速度办了取保候审手续,最后的时间据说是在医院度过的,大部分时间昏迷。

这种癌据说对肉体的摧残很重,很多患者是在哀号中死去的。冥冥中像有一种报应,但余罪一直觉得报应不该应在这位老贼身上。

从墓园的管理处出来,他查到了新进墓园的方位和名单,确认有黄解放的名字。买下墓地的人姓楚名慧婕,他严重怀疑是那位挠了他一把,把他挠进这个江湖来的女贼。

奇怪了,他在想起那个偷东西的女贼时,却发现自己此时一点也不恨她。他想,顶多揪住她扇她两个耳光,把丢的面子找回来,而不会给她戴上铐子。

这个奇怪的心态郁结在余罪的心里,他说不清、道不明,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想了很多。他有些恍惚,分不清谁是蟊贼,是这些偷鸡摸狗以求混迹的草根,还是那些道貌岸然、冕服加身,却活得蝇营狗苟的人?

他下意识地停了脚步,思维在这一刻停止了,他看到了半山腰处,一处坐南向北的墓地,墓碑前伫立着一位白衣赛雪的女人,雪白的裙裾随着寒风起舞,更增加了这个环境的凛冽感觉。他想了想,信步而上,走近了,没错,是黄解放的墓地,三尺见方,碑身上嵌着他的照片,应该是很多年前的,笑容可掬的样子。

余罪轻轻地蹲下身,把一束洁白的花放在墓前,站起来,浅浅地鞠了一躬。

仅仅出于生者对死者的尊重,无他。

而且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黄解放已去的世界他也触摸过似的,很真实。他默念着,在那个世界里,老黄千万别再做贼了。

“谢谢,你终于来了。”白衣女人轻轻地道。余罪回头时,看到她冻得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尚余着泪迹。没错,就是她,就是在坞城路挠了他一把,让他念念不忘的女贼。

“你知道我是谁?”余罪问。

“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父亲的人,他告诉我,你和马叔叔一样,虽然面恶,可都是心里有真佛的人。”女人道,很悲戚,不过却很释然,似乎自己的父亲并不孤单。

一个老贼,找了大小两个知己,还都是警察。余罪异样笑了笑,反问着:“楚慧婕是你的名字?”

“对。你叫余罪?”楚慧婕问。一点也不奇怪,别人查不到,可瞒不过这些警察。

“对,活有余罪,死有余辜的余罪……”余罪道。他知道黄三和马秋林关系非同一般,知道他的消息并不难。

“你在说我爸?”楚慧婕听得出话不中听。

“前半截说我,后半截说你爸。”余罪道。

“你说得很对,既然你能找到这儿了,我也没准备跑,我想我们的恩怨可以了结一下了。”楚慧婕侧过脸,郑重地看着余罪,那含泪的双眸如一泓秋水,让余罪微微怔了下,他知道自己那点很贱、很不值钱的同情又被唤起来了。这个时候,仿佛他像做错了事一般,在回避着楚慧婕的目光。

“爸看得没错,你一点也不够狠。”楚慧婕突然又笑了,微微地、带着泪笑着。余罪哼了哼,有点受刺激了,舒了口气问着:“他是你养父?”

“对。我们四个小孩子从福利院跑出来,根本没跑多远就已经开始饿肚子了。风哥最大,他带着雨辰偷东西,偷到了就领着我们去吃,偷不到就一起饿肚子,后来碰上了爸爸,我们就成了他的儿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刑满释放出来的贼,而且是五原当年的贼王。”楚慧婕道。

余罪手慢慢地伸进了口袋,“叮”的一声,弹出来了一枚硬币,直飞向楚慧婕。楚慧婕像下意识动作一样,雪白的纤指绕着,那硬币一下子像注入了生命力,围着她的手指翻绕,耀着丝丝光芒。一声轻响,硬币飞起待落下时,又在她的手背上飞快地旋转着,像一曲优美的舞蹈。她像见到了父亲一般,释然地看着旋转的硬币笑着:“这是他当小把戏教给我的,那时候逗我们玩……后来我才知道,手指的灵活度,反应速度的练习,是当贼的基本功,等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扒手了……我想,爸爸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女孩子,生怕他身后我再流落街头,才把这些都教给我的……”

女人哭了,收起了硬币,抹了把泪。

“你要是迫不得已去偷,他不会介意你的。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是。”余罪道,他印证着自己的判断,心知那位老贼果真是洗心革面了,他又问着,“后来呢?”

“后来,他给娄雨辰、郭风,也就是被你抓走的我的两位哥哥,在福利院做了新的身份,资助他们学了点其他手艺,就在五原安家落户了。”楚慧婕抹着泪道,“他带着我和另一位在另一座城市生活,也有了新的身份、名字,他其实想给我们一个新的生活的,不像他当了一辈子贼……他看到我们,就仿佛看到他的新生一样……呜。”

“那你为什么又重操旧业了?”余罪问。

“钱!几个月前,我知道了爸爸患了癌症,千里迢迢赶回来了。我们想带他去大医院治病,可他坚持要落叶归根,就回到五原了,就在肿瘤医院附近找了个租住地……我们虽然都走上了正道,可都没攒下什么钱,只有老四开公司混得还不错,可偏偏这个白眼狼舍不得白拿这几十万给爸爸治病……我和风哥、雨辰就自己想办法,反正我们偷过,干这行是轻车熟路……”楚慧婕说着,凝视着余罪,有点歉意,正是在肆无忌惮地扒窃时碰到这位警察,让她心生恐惧,让她知道了父亲所说的那句人外有人的话。

“偷几十万填医院的胃口,难度不小啊。”余罪道,反问着,“黄三知道吗?”

“他不知道。他除了养我,对其他几个人很严厉,小时候,谁要是偷东西让发现,会被绑在门梁上抽一顿鞭子。”楚慧婕道,那些毛病,就是在鞭子下矫正过来的。

“那怎么会去偷外宾的行李?谁揽的生意?”余罪问。

“老四揽的,他知道我有这一手,就怂恿着我去。我一说,风哥和雨辰都同意,所以就干了……后来我爸知道了,我没敢回去,直到闭上眼……他都不肯原谅我……”楚慧婕一下子又悲恸了,热泪长流着,拉着余罪的胳膊道,“你相信我吗?我真的不是故意气他……我真的就是想尽点孝心,总不能他养着我们,到送终的时候,我们连送他去医院都送不起吧……我也不想偷,可我还能干什么?”

悲恸击溃了楚慧婕,她哭着,在看到余罪根本没有同情的眼光和安慰的话语时,她放手了,黯黯地坐在父亲的坟前,抽泣着,抹着泪。

余罪慢慢地坐下来了,坐在了楚慧婕的身侧,坐在黄三的坟前,他伸着手,要那个硬币。楚慧婕扔给了他,继续哭着,不过在她无意中看到余罪的动作时,声音一下子哽咽着停了。她看到余罪在举轻若重地操控着硬币,硬币倒立着,在他的臂上、手指上、手背上,慢慢地移动着,而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他的胳膊上转了个弯,没倒,随后继续向回滚动。

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漫长得像余罪那次昏迷中的感受,那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超脱恐惧之后,就是一种置之度外的宁静……他知道,黄三和自己身份虽然不同,但触摸过的世界,是相同的。

硬币像有了生命,在他宁静的手指尖上,稳稳地站立住了。

楚慧婕噤声失言了,那是父亲一辈子追求的高度,是她觉得永远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她愕然地看着余罪,忘了哭泣。

“你爸教我的,我和他还有差距,我本来做不到,不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诀窍了……在你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的时候,你就能操纵这些身外之物了。”余罪道,说话间,硬币依然未动。他侧眼看着楚慧婕,把想说的答案告诉她了,“黄三心里根本没有自己,他怎么会在乎身上那点病痛……他唯一在乎的,就是你们,我想他一定把你们看成了他生命的延续,而你们却在最后毁了他的希望……说实话,我看到黄三万念俱灰把自己送进监狱,我恨不得掐死你们几个白眼狼……别说是个把你们领上正道的养父,就是当贼把你养大的爸,也不能让他带着病痛去替罪吧?”

“叮当!”硬币掉了,清脆的一声响,余罪默默捡起来,他知道,心乱了。

楚慧婕这次彻底放声痛哭了,她在扇着自己的耳光,头磕撞在墓前,失声地哭着喊着“爸爸”,那情形,让余罪也难过地闭上了眼。他慢慢地起身,像是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慢慢地踱步走着。他想,这样的惩罚对一个人足够大了。

蓦地,哭泣着的楚慧婕站起身来,抹着泪,几步追上来,拦在余罪面前。余罪停下了,看着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楚慧婕,不知道该说什么。有很多人办的事自己都能给对方一个评价,叫活该!她也是,没有直接扇她两个耳光,已经是余罪人品发挥最大的极限了。难道还期待给她同情和安慰不成?

“带我走吧。”楚慧婕抹了把泪,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

“去哪儿?”余罪异样了。

“我是个贼,把我抓起来吧,我去坐牢,和我哥哥们一起坐牢,哪怕是出不来,我也认了。”楚慧婕道,泪眼眨着,看着余罪,慢慢地启齿又道,“你一直在找我,不是吗?抓我吧,我们两清了。”

“我还真恨不得把你抓起来痛殴一顿。”余罪睥睨地道,接着伸伸手,想抚一把那泪眼蒙眬的脸。不过伸出来又僵住了,然后又缩回来了,叹着道:“你选的路又错了,黄三是舍了身家换了个结案,他想保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他想保着的是让你们别再像他那样过半辈子深牢大狱,别像他那样遭人唾弃,他拼了命把你们领上正道,你又想回到老路上去?”

“可是我……”楚慧婕胸前起伏着,悲恸不能自已。

“你丢掉的,比你偷到的更多,这个惩罚看样子足够了。”余罪轻轻地道,默默地走着,随即又回头道,“我已经不在反扒队任职了,漏网一两个蟊贼,不是我的责任。”

一言已毕,信步离开。走了不远,余罪回头时,发现楚慧婕抽抽答答地,就那么傻傻地跟在他背后,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到了门口,一辆天蓝色的豪车,车门打开,下来了一位拄着单拐的年轻人,在喊着“慧慧”,一瘸一拐地,向楚慧婕走去。余罪一下子明白了,这是照片上唯一没有见过的最后一个人。那人也在同一时间惊得怔住了,似乎被余罪凶狠的眼光灼到了,惊恐地站在原地,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两眼直凸,喘息深重。

“哦,这是小儿麻痹的那位吧?”余罪又走两步,左左右右围着这人打量着。那人紧张地看着余罪,哆嗦地道:“余警官,我……”

暗地工作做了不少了,他知道面前这位恶警是谁,果真很恶,余罪转了一圈,笑着道:“黄三真是瞎了眼了,养了你这条白眼狼。”

“余警官,有话好说,我是信远招投标代理公司的经理,申钧衡。”那人掏着名片,恭恭敬敬递给了余罪。

余罪拿着名片,随手一扔,名片飘然而起。对方嘴角一抽,脸上的肌肉颤着。就在申均衡觉得手足无措的时候,只听“呸”的一声,他下意识地去抹脸,余罪口水唾到了自己脸上。就听余罪恶言道:“披上张人皮,你他妈也是个畜生,别犯老子手里。”

嚣张至极的扬言,压得申钧衡尴尬地抚着脸,未敢招惹。他侧过头,走向楚慧婕,关切地叫着“慧慧”,却不料楚慧婕此时失魂落魄,对他恍若不识,只是痴痴地,傻傻地,跟在那个恶警的背后,远远地看着。那恶警又回头恫吓着什么,楚慧婕掩面而泣。

申钧衡摇摇头,上车走了,他知道,最亲的小师妹也不会原谅他了。

没人注意到的是,马秋林在暗处看了很久了,直看着众人皆走,他慢慢地踱步到了黄三的坟前,那么复杂地盯着已成石碑的故人。最龌龊和最高尚的品格都在这一个人身上,而且最后都是以坐牢的方式流露出来。即便已成黄土,他仍然不知道对黄三该有一句什么样的定论。

“黄三啊黄三,下辈子我不当警察了,你也别做贼啊……”

马秋林喃喃道,手轻轻抚过石碑,黯然地沿着来路回去。在路上他斟酌着等会儿该对许平秋说句什么,他本来想劝来着,可现在他又觉得没什么可劝的。他活得就是一个本真的自己,活得像大多数人那样畏畏缩缩,才是一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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