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声音呼啸着从头顶而过,透过纵横的钢筋网,看不到夜空中飞翔的航班,只有一小片深邃的夜幕,放风仓紧闭后,谁也看不清今夜的星空到底是璀璨迷人,还是乌云密布。

白云看守所,休息的时间到了。

A1204监仓里,也结束了一天的无聊生活。有的盘腿坐在地上,看着撕掉边角的旧报纸;有的围成一圈坐在床上小赌怡情;也有的在看着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家信,总是偷偷抹着泪;当然,吹牛打屁是最重要一项娱乐活动,一拨贼围着短毛请教“窃术”,这个老贼因为手法精湛,见多识广的缘故,隐隐地已经成为众贼中的又一个翘楚,众贼都巴着从前辈这里学点手艺,好出去重操旧业。

事实上,很多犯罪分子都不怎么理解“忏悔”是个什么概念,所谓法律意义上的悔罪表现,绝大多数也是这些人迫于无奈或者故意做戏,在这样一个没任何尊严和人格的环境里,为了生存,大多数人都磨炼出了精湛的演技。

比如前一刻打架还凶神恶煞,转眼间在管教面前低眉顺眼地认错;比如前一刻还在高谈作案的理想,后一刻提审又会在办案警察面前痛哭流涕要痛改前非。别说那些久经历练的老犯人,每一个新人也早都懂得这些逢场作戏,不管是面对警察还是面对牢头,他总会让你看到你喜欢看到的一面。

什么样的环境培养什么样的人,这样的环境只能培养出人渣来。

休息时间,老大们需要松松筋骨,瓜娃嚷着短毛、豁嘴过来。这俩人手底功夫相当了得,不但会偷会抢,给人松筋捏骨也是恰到好处。短毛伺候着傅牢头,豁嘴服伺着阮磊,瓜娃殷勤地要给余罪捏捏,余罪笑着拒绝了。处在被压迫阶级久了,余罪还是没有习惯压迫阶级的这些作态,这也是他在仓里很得人心的地方,至少不会招人恨。

余罪好伺候,瓜娃又瞅着牢里的四号人物——阿卜。他正铺着一条破毯子,每天这个时间他都要虔诚地跪祷,仓里没人听得懂。

余罪对此表示尊重,那是一个信徒最后的底线。不过别人就不以为然了,黑子没理会这个天天装神闹鬼的货,傅牢头也笑着劝道:“别跪了阿卜,法律饶不了你。”

阿卜嘟囔了一句,没人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肯定是对牢头表示不满了。傅牢头呵呵笑着,这种行为在他看来是非常怪异而且无法理解的。

傅老头继续取笑着阿卜,阿卜起身抱着毯子,继续躺在床上默念着,随后直挺挺地躺倒,眼睛呆滞地一动不动,一副神棍的表情。这看得领导班子的几人兴味索然,自动把这个教徒过滤了,黑子招手唤着新人:“假护照,你过来。”

没人去刻意问他叫什么,在监仓里一般是按罪行命名。新人刚过适应期,老老实实跑到床边上,恭敬地问着:“黑哥,请指示。”

“讲个黄色笑话,让哥高兴高兴。”黑子直接道。

“啊?”新人一愣,愁眉苦脸了。众人笑了,黑子吓唬着:“讲不出来,小心揍你啊。”

众人笑得更欢了,如果某些方面满足不了领导班子的恶趣味,直接后果就是挨揍。不过假护照好做,这黄色笑话可不好编,新人抓耳挠腮正发愁着呢,冷不丁听到开牢门的声音,门口的一激灵,自动让开了。

这个时候一般都是有新人进来了,看来又有不幸的兄弟落网了,这也成了每天大家讨论的话题,新人如果来得早,就有乐子玩了。

值班的管教一开门,外面的新人抱着衣服,光溜溜地进来了。门锁上时,他紧张兮兮、怯生生地看着一仓犯人。

进仓的搜身搜查得很严,而且从搜身到送进仓里这段时间根本没穿戴整齐的机会,所以新人进门都这个德性。假护照高兴了,冲着新人笑着:“唉哟,来了新人!黑哥,是不是不用我讲笑话了?”

“滚!”黑子喝了声,把他轰走了,坐在床沿边上看着新人。此时还不到安歇的时候,黑子开逗新人了,一拉脸道:“洗干净了没有?”

“啊?还、还没洗。”面对的那一双双狼眼鹰目,新人吓坏了。

“进门头件事,洗干净脱光被兄弟们瞅一遍。瞅过之后就是一家人了啊。”傅牢头严肃道,今天心情颇好,吓唬着新人。

新人吓蒙了,一看一仓光头爷们,低声下气地道:“大哥,我、我……”

“不愿意是不是?这是规矩,你以为还需要和你商量?”黑子一捋袖子,露着一身腱子肉威胁着。新人给吓得快哭出来了,紧张地道:“不是,大哥,我、我有痔疮……”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简直笑喷了,黑子也憋不住,侧过脸哈哈大笑起来。

新人却是吓惨了,战战栗栗地靠着墙,大气不敢出一口,生怕真遇上一群变态的。不过他看到余罪时,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猛然间他一下子惊喜地唤着余罪道:“大哥,我认识你啊!你不认识我了?”

“胡说不是?”余罪瞅了瞅,这人瘦个长发,满口滨海白话,绝对不认识。

“拉关系也不行啊,别搞外面那一套,这里我说了算。”傅牢头凑热闹了,盯着新人。那新人紧张地、语速飞快地说道:“我真认识您!流花宾馆,火车站那片,我们一晚上好不容易找了点钱,全被你抢走了。”

“啊?”余罪叫了声,吓了一跳。

他端着新人的下巴仔细看着,那天打得太急,实在不记得了。不过隐约有点印象,自己抢了个钱包,被三个人追打,想到此处他有点来气了,伸手就是一耳光恨道:“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就抢了个钱包,你们三个追了老子几公里,还差点捅老子一刀。”

“大哥,没捅着你不是?可我们都受伤了呀!”新人捂着脸,低三下四道。傅国生一听这缘由,笑了,他一直不相信余罪是个抢包的,可没想到,连失主也被关进来了。

余罪刚想开口,可不料监仓的门又响了。众人以为今天又进新人了,却不料管教在门口吼着:“0022,提审。”

0022?余罪一愣,穿上鞋出了监仓。这一刻,他等了好久了。

夜里进人和提走人,在这里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余罪一走,傅国生兴趣大增似的,和黑子两人一骨碌爬起来,直勾勾盯着新人,那新人似乎感觉到会有什么危险似的,一团衣服紧捂着下身。

“我问你,你真认识刚才那个人?”黑子问。新人肯定地点点头。

“说说,怎么认识的?”傅国生威胁道,“要敢骗仓里兄弟,嘿嘿……”

“哎,我说我说,我老实交代……”

新人点头如啄米,只要没有失身之虞,其他的倒无所谓了。自己认识余罪的情景倒也很简单,那天他有同伴出去找了点钱,分头赶回住处时,他突然听到同伴的喊声,奔进胡同才发现居然有人给同伴拍黑砖了。而且那人没跑多远,他这一伙嚷着就追,直追回火车站,不想这人手黑,打打停停跑跑,三个人没拦住一个,更没想到的是他也有同伙,刚把人围上,又来了个相貌凶恶的丑汉,三拳两脚,把追兵全打趴下了。

这号敲车窗偷东西的在当地被称作“地鼠打洞队”,敢情这货也是打洞队的。不过黑子一听此人是在火车站一片混的,想起他们老大叫疤鼠,和自己这个砍手党还有过几面之缘。黑子把话传给了傅国生,傅国生皱了皱眉头,这帮人虽然名号不怎么好听,可凶恶得很,一出来就成群结伙,有时候都敢顺道把车劫走。

可现在听得余小二居然从这帮货手里抢东西,傅国生可就兴趣盎然了。新人说道那天不但被适才仓里这位大哥抢了,回头还因为丢了东西,又被老大揍了个半死。他讲得委屈无比,只差声泪俱下,看上去简直就是比窦娥还冤的一个苦命人。

这德性傅国生看习惯了,突然问道:“你怎么犯事的?”

“不小心失手了,被火车站的便衣给摁住了。”新人道。

“你们老大呢?疤鼠也被逮了?”黑子问。

“不知道,我进来都几天了,一直被关在治安队。大哥,我可什么都没多说,就认了一桩。”新人道。

傅国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回应这事。新人看牢头没吭声,弱弱道:“大哥,我真有痔疮……”

傅国生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一摆手,示意问完了。黑子没给好脸色,一摆手道:“滚吧!”

新人那颗悬着的心好歹放下了,直接就躺在马桶池边上睡觉,也没人搭理他。他偷瞟着几位牢头睡觉的方向,发现那两位牢头在嘀咕着什么。而且更让他心虚的是,适才走的那个人,铺位赫然在第二位,一看就知道在牢里的地位不低。于是他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只见傅国生侧头问着黑子阮磊道:“疤鼠手底下的小弟你认识?”

“认识几个,疤鼠几年没露面,听说犯大事了,他的小弟都成大哥了,总共有三十多个。他们是流花那片最大的一伙,估计是过界了被便衣端了。”黑子道。道上新人换旧人,变换得很快。他看了眼傅老大,问着,“怎么了,老傅,你有兴趣?疤鼠现在可是名人,通缉令悬赏一万块。”

“呵呵,我对他没兴趣,倒是对敢从他手里抢食的有兴趣。”傅国生笑了笑。黑子突然想起来了,老大说的是余小二。

可不,当毛贼都是个黑吃黑的毛贼,怪不得老大说人家有理想、有追求呢。

这一夜,仓里的领导班子都没有休息,等着余小二归来。进仓第一次见他提审,对于他究竟能有多大的罪名,似乎都很期待。

作为嫌疑人,精神再强悍,遇到提审也不免紧张。

可余罪明知道自己不是嫌疑人,依然有几分紧张,他出仓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像被这里同化了一样,沾染上了那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和恐惧的情绪。

比如见了管教,会下意识地蹲下;比如在门口验明正身,他会下意识地哆嗦着说话,就像所有仓里的犯人一样,这些都是畏惧法治的表现。尽管之前是装的,可现在已经装成下意识的表现了。

被带出了两道铁门,最外面的一个区域就是提审区,四层楼,都是审讯室,以方便公、检、法三家对在押的嫌疑人进行审讯。当然,相比派出所里的那些滞留室,这里对犯人来说简直是天堂了。

余罪倒没类似的担忧,他只是在想来见自己的会是谁?

是许平秋?好像不可能,毕竟是一个省厅的大处长,有很多方式方法来摆布他这枚小小的棋子。

那是进监狱时看到的那位?余罪努力回忆那人的长相,中等个子,梳着顺滑的汉奸头,肯定是警察,但绝对不是那种按部就班的警察,应该是特勤,很少穿警服执法的那一类人。余罪凭空生出了这种直觉。

很可能是他,一个警校的毕业生被送进监狱,这应该是一件目的性很强的事。而操纵这件事的人,应该不会希望更多的人知道实情,否则就没有下文了。

余罪被法警带着,老老实实地跟在背后走了。直上到提审楼的四层,扑面而来一股新鲜、凉爽的空气,夹着潮湿的味道,他想起来了,看守所的周围都是菜地,就是这种味道。楼的甬道很窄,都被防护网隔着,戴着手铐的余罪亦步亦趋走着,眼睛的余光至少看到了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警。他突然间想起了在外面很喜欢看的那部美剧《越狱》。

不过他现在的想法是,电视剧净他妈扯淡,让谁来这儿越狱试试,出不了仓门就得被打成筛子。

“进去。”法警将他押到一间提审室的门口,开门推余罪进去了。法警掩上了门,直挺挺地杵在门口,这是看守所所长专程交待的重要犯人,一定要看好喽。

余罪进了提审室,正如自己所想,来的不是许平秋,是一位穿着普通警服的警察,对方一挥手,示意着他坐到被审席上。余罪上前几步,坦然坐好,放下隔板,抬着头看着那位帽檐压得很低的警察。他有点奇怪,这家伙,为什么那么眼熟呢?

余罪侧耳细听,却听到“哧哧”的声音。半晌才听明白,是对面那人在笑,还是强忍着的笑。余罪瞪着眼异样地看着,又过了半晌那人才扶扶警帽,斜着眼,抬起头来了。

“鼠标,怎么是你?!”

余罪一肚子火被吹得四散无影,面对着鼠标那一脸坏笑,他除了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表情。余罪怎么也没想到,组织上会派这么个草包来,偏偏这个草包让他一点火气也发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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