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离开了。

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可以隐约地望见那辆蓝色保时捷划过宅邸前的空地,驶入黑暗中的蒙蒙细雨。

嘴中呼出的热气模糊了冰冷的玻璃面,我放下原本贴在窗玻璃上的双掌,缓缓转身,让车身之影化为脑中的残像。

沿着寂寥的长廊,迈着空洞的步伐,红色绒毛拖鞋擦过的地板,好似一条绵延至地狱的黑蛇。

无数房间从左手边闪过,一直到眼前出现尽头的墙壁,我才右拐,进入另一条长廊。

我推开第二条走廊中段右侧的双扇门,然后面向着前方,身子向后靠在紧闭的门上,两手掌紧紧平夹在门把与运动裤的后口袋。

左前方尽头的房门底下,透出昏黄的亮光。

那是妈妈的卧房。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这栋我理应熟悉的大宅邸中,又泛起了陌生的感觉;我似乎再度戴起陌生人的眼镜,以陌生的视角旁观这里头的一切。

这是一种多么矛盾的心情。

挪动僵硬、冰冷的双腿,我朝左前方的房门走去,按了门外的电灯开关,开门。关上。

我环视这偌大的房间,这就是所谓我的卧房。五年前父亲动用庞大资金建造这栋豪宅,花了两年时间完工;之后的三年,这里变成了我的新家。

高级豪华的套房,搬来此处后,房间是以前的两倍大,不知羡煞了多少同学;从小我便拥有物质上的一切,一切……

墙角堆满了各类布娃娃,我半蹲下来抚摸了其中一只小浣熊;浣熊身上布满缝缝补补的针线痕迹。那是我八岁时,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

它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站起身,经过计算机桌前的笔记型计算机、激光打印机与扫描仪,我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摊开粉红色的日记本。

拿起笔书写。

二月十日 雨

今天爸爸又下山与生意上的伙伴打牌喝酒去了。妈妈早上便放佣人一天假,叫来出租车把她们送下山。

一年前的暑假时,我才发现爸爸每个礼拜都会有一个晚上找同事聚餐去,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佣人们的放假日便会固定在那天。

这并不是很奇怪的事,我很快就知道理由了。

妈妈有了外遇,那个男的名叫杨玮群,好像是在网络上认识的。

有时候我很恨我爸妈,我恨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一吵架便没完没了,有多少个晚上,我都是在他们的吼叫声下,流着眼泪、抱着恐惧躲在被窝里。我童年的夜晚只存在着这种可怖的影像,陪伴我的只有一堆不会说话的布娃娃;我用娃娃们把自己埋葬在床上,但那叫吼声还是穿越了层层屏障,进入我的耳中。

我真不明白,两个人既然以吵架度日,为什么还要结婚?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到世间,忍受这种折磨?

我问过妈妈这个问题,她只说我还太小不能明白。她也不想离婚,因为爸爸有的是钱;而且还有一些理由,是她不愿开口对我说的……

是的,我不能明白,我甚至不能明白我爱不爱我的父母。

后来雨夜庄的筹建计划展开,爸爸爱上建筑师的老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虽然最后解决了,但也象征父母两人的决裂。

爸爸每日只拚命赚钱,与妈妈一有争执时,甚至一连数天睡在公司不回家;而妈妈,只会终日坐吃山空,上网结交许多三教九流的怪物,常常整天不在家。

这些情况在我高中时变本加厉,一直到搬到了雨夜庄,我始终害怕学校的长假,那意味着我必须回到那毫无家庭感的家。对我而言,我没有家人。

爸妈怕我寂寞,给了我许多排遣时间的“物资”;用钱来塑造我的归属感,或许这对他们而言,便是爱。

在我的脑海中,似乎找不到能用来创造我对他们的感情的记忆。

孤独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这令我的生命相当无趣。

像今天这样的雨夜,爸爸不在,那男人——杨玮群——一定会再造访雨夜庄。雨夜?多诡异的巧合。

那男人会悄悄地上楼,打开妈妈的房门,然后……

丢下笔,我双手抱住头,极力压抑那自内心深处窜起的声响。

母亲狂乱、淫秽的呻吟。

即使关起了房门还是能听到,足以令我崩溃的声音。

妈妈,那便是我的妈妈……

那男人来的夜晚,我常常会跑到一楼的练琴室去痛哭,甚至到了后来,我索性就一整晚待在练琴室里弹琴;带着小浣熊、棉被与食物,和钢琴一同度过漫漫长夜。

在练琴室里,对作曲十分有兴趣的我,自创自弹了许多诉说我心境的钢琴曲。竟然总是在如此阴晦的心绪下,我的创作灵感才会源源不绝。望着空洞的天花板、黑色的琴身,每一次琴键的敲击都深深触动我的心。

在这样的黑夜中,几天前的恐怖狂乱画面,还滞留在我心中……

我不知道那名婴孩为什么会出现在雨夜庄,但我知道他来自哪里;他就这样突然出现了,而我……沉浸在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兴奋神迷中。

就在这股兴奋神迷中,我做了件旁人看来或许会心惊的事。

母亲看我的眼神相当奇怪,欲言又止却又充满恐惧,她不敢追问那名婴孩的去处,却懂得如何纵欲自己。

我对她的感受相当复杂。

总之今晚,我的归宿,就是那雨夜中的琴房了。

从书架上挑了几本我绘制的乐谱,拉起小浣熊软绵绵的手,听着窗外的雨声,房内的氛围透显著一股不真实。

为了应付夜宿琴房这种情况,我已堆放一套棉被与枕头置于琴房内,现在,只要直接下楼就行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双扇门被推开的声响;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一阵自豪、放胆的脚步声。

是那个男人,那个永远不会缺席的人……

苦涩的怨怼于我内心中翻搅了起来;隔着门,那令人作恶的形体就在黑暗中蠕动,流着酸臭的唾液,荡漾着疯狂的欲念,准备去玷污我的母亲……

不,那个女人已经不是我的母亲。

“你来了,”房门开启,女人的声音说道。

接着是一阵冲撞、扑向床铺的卧倒声。“不、门、门还没关……啊……”

屋外的雨声,退居配角了。

脑中响起不知名的杂音,淹没着我;我才猛然发觉,是自己在制造这些混沌之音,企图湮灭听觉。

手心,渗出汗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在门前伫立这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刻意去聆听,去强迫接受,去挑战极限。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么做不过是一个毁坏我内心防御栅门的借口罢了。

毁坏内心的防御栅门……

躯壳,伴随着起伏的肉欲之音一层层地被拆毁,我望见了内里裸露、最原始的核心。一幅野兽被劈裂的画面。

丢下手上的对象,我迅速往衣柜靠去,从众多的衣物中很快地翻出了一双白色的御寒手套。

我将手套套上。

缓缓旋开房门,我以最小心翼翼的姿态,不发出任何声响,出了房间,再重新关好房门,接着往双扇门走去。

隐约记得,一楼的杂物室中有把小斧头。

我从正对着双扇门的楼梯走下楼。长长的发丝在黑暗中摩娑着脸颊,我嗅闻到因久未梳洗而散发的汗臭。

下楼时,空气中回荡着自己的喘息声与脚步声。

杂物室未上锁,我打开灯、推开门,里头堆积如山的对象映入眼帘。斧头的确切位置已忘了,但我仍记得我那疯狂伸向杂物堆翻找的双手。

脑中空白了不知多久,激昂的情绪持续了不知多久,我从层层纸箱的底下挖掘出目标物的身影。

拿起一旁不要的布片,我小心仔细地将握把擦拭干净。

这时,屋外似乎传来关车门的声响,模糊不清,我并没有太在意。

我皱皱眉头,提起斧头,再度上楼,感觉到一种沉稳,前所未有的平静。也许那已是超越理智负荷的觉悟。

是觉悟吗……?抑或审判?

自命为裁决者的紧张与喜悦,难道就是如此?作为审判的上帝,已经是不顾任何代价了吧。这正是在极端的忍受后,崩盘的极限所带来的全新了悟。

到了二楼,我再度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门前。妈妈的房门半开着,仍旧透着小夜灯的灯光。冷不防地,里头突然爆出女人尖锐的叫声。

“不、不要……”尾端的声音岔掉了。那是近乎绝望、恐惧的声音。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那像是濒死的求救……

推开房门,我吸了一口气——

昏暗的灯光下,一名穿着风衣的男子,庞大的身躯背对着我,跪在床上;他压着母亲的躯体,两手疯狂地勒住她的脖颈。

妈妈向上仰望的脸孔,眼球突出,面容扭曲。那是完全变形、死人的脸。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只感觉到手中的斧头做了一次相当快速的摆动,敲击中了一个坚硬物体。伴随着闷哼一声,男人从床上翻滚至地板上,呈大字形地摊开。

他僵死的脸看着我。

是爸爸。

我听到斧头掉落地板的重击声。

只不过是场审判罢了。

只不过是件早就想做的事罢了。

只不过是帮助自己逃离痛苦的世界罢了。

滚烫的水珠行过我的面颊,我混杂入笑与哭的世界。

接下来呢?

爸爸折返……对了,刚刚的车门声,杨玮群那男人一定是有事先离开了,折返的父亲发现事情有异,赶紧上楼,撞上床上全裸的母亲。

在昏黄的夜灯下,父亲以强而有力的双手杀了母亲。对伴侣已经没有爱的人,竟然还会在意另一半的出轨。我无法了解……

我究竟把刚才的男人,当成什么样的对象斩杀呢?这点对我而言,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让杀人嫌疑全落到杨玮群那颗毒瘤身上吧……虽然没有决定性证据,但他肯定会有嫌疑。只要警方阅读过我的日记,他们便能快速得知这号人物……

让他背负雨夜庄的三尸命案的罪。

对,我已经决定好自己的路了。

离开那血腥的房间,正对面的双扇门敞开着,楼梯与旁边的空房无言地看着我。

对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对面那间空房是雨夜庄的建筑师所特意设计的房间之一。在雨夜庄内有三间靠楼梯的房间实际上都具有电梯的功能,但建筑师建造的立意是以“伪装成房间的电梯”设计,而非单纯的电梯。这电梯原来是给祖父使用的,但他逝世后,便很少被使用。这项秘密设计只有家里的人知道。利用眼前这间电梯房,我想出了一个让我成为“他杀尸体”的办法。

从一楼的杂物间,我找到了一把锯子、一条童军绳,也从车库的工具箱拿了一条强力胶;我测量好适当长度的绳索,然后将其截断。

经过我的房间时,我从里头带出了小浣熊。

回到二楼的电梯房前,我打开朝外开的外门,进入里头。内里是一间墙上空无一物的空旷房间,没有家具。角落立着一座有着圆盘底座的空衣架。

我将空衣架放倒,底座朝向门口,接着在童军绳左右两端各绑出两个绳圈,并将其中一个套上空衣架,将绳圈拉向底座附近,确定其周长不大于空衣架底座。

我把锯子平立横放,刀口朝上,用强力胶固定在电梯两扇门的交合点之后,靠房内这侧;再把强力胶与手套丢进书房内,不留在现场。

站在电梯房内,我按下装饰成电灯开关的三楼电梯钮,在电梯门阖上前用最快的速度跳过平立的锯子,并确定绳索拉过紧靠锯子的刀口。

我关上外门,将绳索从底下门缝穿出,另一头绳圈套上头部,然后背部紧贴在门上,坐下。

房间缓慢上升了,空衣架的底座会因为拉力而紧紧靠向电梯门,夹合住平立的锯子,使其像铡刀一样站立着;穿过外门底下门缝的绳索另一端紧紧套在我的勃颈上,开始产生紧绷感。

再过不久,我便会死于绞刑;而房间的上升将迫使绳索于锯口被截断;虽然有失败的可能,但现在只能孤注一掷。

颈部的束缚感愈来愈强烈,我抱起小浣熊,感受到一阵晕眩。

雨夜庄不久便会出现三尸命案……杨玮群那颗毒瘤必是头号嫌犯。

虽然电梯房的秘密有被警方识破的可能,但我只能在死前祈祷他们的疏忽了……

极端的痛苦袭上,我睁大双眼,小浣熊从手中掉落……

屋外的雨,彷佛泣诉着什么,成为我耳畔最后的绝响。

我聆听着自己所做的曲子,在轰隆的雨声中,哀艳地舞蹈着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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