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穿着皮衣冻得发抖,希望车里暖和一些。她摆弄着空调开关,试图让车里变得暖和些。早上的温度是四十多度(华氏),但北部刮来的寒风使得这个早春像一月一样寒冷。她饿的肚子咕咕叫,于是开车去热狗店。走到街角的十字路口停下时,她习惯性地向马克住的街道看了一眼。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公寓前面的草坪上放满了家具和别的物件。看上去好像有人被赶出来了。她加速行驶,对那人感到莫名的难过,这时她突然想到,泰勒有可能也会面临同样的遭遇。她猛地一刹车,停了下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如果那些是马克的东西呢?她没理会右边路过的司机怒视的眼光。如果真是马克的东西,过几个小时他的东西就都没了。她猛踩油门,拐了个U形弯,停在马克的公寓前,正好看到一群青少年在乱翻箱子。

杰西冲出车门,亮出徽章。看到扔进箱子里的杂乱摄影器材,她确信这些一定是马克的。“请让开。”这些年轻人看着她和她手里的徽章。他们其中一个喊道,“喂!我们没有犯法。我们经常从被赶出来的人那里随便拿东西。”

她大步走近那个年轻人,近的都可以数的清他的睫毛。“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有些物品可能对政府正进行的调查很重要。房东应该先让联邦调查局知道清理。”房东很可能已经得到清理许可,但这些少年并不知道。

这些小孩子象征性的抗议了一下,抱怨着走了。杰西手放在臀部,四处打量着这些箱子。她要把能带的都带走。如果没别的东西,她可以送到他父母那里。过了半个小时,她的车上装满了箱子。她想尽量把摄影器材都塞进车里,马克回来会想要这些东西。

当晚,在公寓把东西搬下车后,她决定再去一次马克家,看看还有没有她可以带回的东西。眼前的场景让她大吃一惊。屋里有的,是地上躺着的一只丢了灯帽的灯,一盒似乎是杂物抽屉里的纸,一堆脏乱的衣物。她觉得有点儿恶心,伸手从纸堆里拿起一张垃圾邮件。收件人是马克·泰勒。她把邮件放回盒子。

那天晚上,她坐在厨房餐桌上,检查那些相机。所有相机的胶卷盒都开着,里面没有了胶卷。她确信所有没冲洗出来的照片都被联邦调查局没收了,但这些摄影器材对他们没什么用。

她拿起一个有裂痕镜头的相机。她不太了解相机,但这样子的相机肯定不能用了。她把它放在一边,伸手拿出另一个更旧的相机。机身是纯黑色的,透镜圈的质地看上去不像是塑料做的,像是黄铜。她祖父曾有一部外形差不多的相机,但很可能没有这个古老。这一定是个古董,没准儿还是个传家宝。她在手里翻转着,与其它的现代相机精巧的装置相比,她惊讶于它的简易。她好奇这相机是不是用普通规格的35毫米胶卷。和别的相机不一样的是,它里面有胶卷。她看到计数器按到了一,觉得很奇怪。也许因为胶卷不能用,过所以没人动过它。也或许因为它太旧了,那些人就没在意。这相机还能用吗?

杰西把其他设备都放回箱子里,而把这部相机藏在自己的衣柜里。她本想再仔细看看这部古董相机,但忙碌了一整天,她觉得很疲惫,就把它留在了桌子上。可以等明天再看。

第二天是个周六,她在小镇里四处跑腿做事。她的车该换油了,冰箱里空空如也,如果她不去剪头发,她就只能自己动手了,那可就惨了。

傍晚回家后,她太累了,瘫倒在沙发上。冰箱里装满了食物,车子加满了油,又能跑三千英里了,她用手拂过自己整洁的发绺,她笑了;头发可以免受厨房用剪的糟践了。她打起了盹,然后她想起侄女的朗诵舞会,她叹了口气。她不是不想去,她喜欢看玛姬跳舞,但她多希望不是这周六举办。要是下周六就好了。似乎周末处理事情的时间永远不够。

她看了一眼表,如果要去参加芭蕾舞会,就要抓紧时间了。半小时后,她刚要开门,电话就响了。

“你好。”她边从口袋里掏钥匙,边用肩膀夹住手机。

“你好,杰西。”打电话的是她妹妹巴尔比。她听到电话那头很多小女孩儿兴奋的叫声。舞会二十分钟后就要开始了。时间来不及了,她知道妹妹打电话来是要问她去不去。

“我在路上呢——给我留个座位好吗?”

“没问题,还好你接电话了。我忘了带相机。能把你的带来吗?”

杰西努力回忆自己把相机放在哪儿了。她几乎都没用过。一定是放在哪了。“当然没问题了。”她花了十分钟才找到相机,找到后才发现里面没有胶卷。该死!要是有胶卷的话,她就可以赶在第一个班级表演之前赶到那。她的眼光落在桌上的相机上。里面有胶卷。她觉得马克不会介意,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抓起相机匆忙出了门。

马克做完最后两下俯卧撑时,眼睛里进了汗,用肩膀擦了擦汗。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边,伸手去拿衬衫。却发现自己满身大汗不能马上穿上,便把衣服握在手里等凉快儿些再穿。出院后他就恢复了日常锻炼,但不像以前那么标准了。大多都是在无聊的时候才做。已经没有人再审问他了,对此他感到庆幸。但从医院回来后,除了洗澡他就再也没走出过这间牢房了。

他又一次没有了时间概念。于是他试着借助数用餐次数掌握时间,因为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来送饭。但自从他增重以后,三餐的供应时间也变得不固定了。甚至一想到食物,他的肚子就会饿得咕咕叫。他也不确定是不是,但回来后餐盘里的食物分量确实多了一点,即便如此,他也从没吃饱过。

时间在他的乏味无聊中慢慢过去了。马克幻想着拍照片,却很难集中精力。周围的寂静吞噬着他。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充满牢房的每一个角落。也许是他的思维在极力填补这种寂静,他确定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虽然并不能一直听到,但也足以把他吓得魂飞魄散。难道他疯了吗?还是他们在耍他,用扬声器播放声音?

除此之外,还有些声音是他所熟悉的。有一次,他听到母亲在喊他吃饭。还有一次,他听到杰西的声音,说她喜欢在热狗上加芥末。他仔细一想,他发现事实上那些声音的内容总是与食物有关,所以他觉得这些声音都是自己的大脑臆想出来的。

马克站起来,在手上接了点水,拍了拍脸。再次开始锻炼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想都没想就往脸上撩了几把水。这个简单的举动竟使他呼吸困难,进而头晕目眩,他又重新坐下,头垂在双膝之间。如今他只能勉强沾一点儿水。

他刚一擦掉胸部的最后那点水,突然就传来钥匙转动开锁的声音。他屏住呼吸,发现进来的是医生。终于有人能和他说说话了,哪怕只有这几分钟。马克没理会站在门口的警卫。

“你好,医生。”马克想上前握手,却突然意识到不能近身,于是便在原地点头示意。

“你好,马克。”那个男人并不热情,但至少他不是马克快溺亡的时候照顾他的那位医生。“我看你身材保持的不错,可以再长几磅。”

马克低头看了看自己搓衣板似的肚子,拍了拍笑着说:“我一直想有六块腹肌。我想没准儿我练出一块后得好好感谢政府。”

“是啊,我觉得你会的。”医生的话音里不见半点幽默。“请坐吧。”

马克不再笑了。现在他应该已经意识到,此人绝不会多做任何多余的事。不开玩笑,也不闲聊。医生只把他当成自己的一项工作,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什么了。

快速检查了一下后,医生在一张小本上做了些记录,说道:“你看起来还不错,肩膀有所好转吗?”

“嗯,还好”马克转了转双肩让他看。“他们让我休息了一段时间。”

“很好。下次我再来之前,你就一直这么保持。日常锻炼很不错,但不要锻炼过度。那可能会让你体重下降”。医生向门口走去,没再说什么,离开了牢房。

马克瘫坐在床上,躺下了。牧师可能很快就来了。他偶尔会过来,他人不错。虽然待的时间并不长,他却问过马克有没有什么要求。上次马克要了几本书。牧师说他会转达他的要求。到现在可有一段时间了。

现在却没东西来打发时间。他可以睡觉,但是那令他痛苦,这和审讯带来的痛苦不一样。对,这次更糟。这是一种失落沮丧带来的痛苦。尽管会有做梦的风险,他还是渴望睡觉时候做梦。他曾梦到食物。梦里一切都和真的一样,他醒来的时候都发现自己在流口水。每到这时候,他都会躺着不动,努力再接着做梦,有时候真的可以继续他的美梦。

他渴望的不仅仅是食物,还有美餐带来的美好时光和欢乐回忆。完美早餐中吃滴着枫糖浆的薄煎饼,周日下午做完礼拜享受的炸鸡,慵懒的下午边看妈妈晾洗好的衣服边在门廊前面吃着爽口的西瓜,七月四号这一天,爸爸烤着肉驱散烟火,拉瑞叔叔和马克在玩追赶游戏。热狗、香肠、汉堡的香味吊足了他的胃口,马克咽了咽口水。之后,他们开始享用苹果派,上面抹着自家做的冰淇淋。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眼前的甜品,母亲看着他微笑着。这是他最爱吃的,母亲特意为他做的。

然而这时候他的梦境变了。母亲脸上的微笑突然变成了困惑,她茫然地看着马克,似乎不认识他了。这是政府告诉母亲的谎言;他们从不让他打电话跟母亲解释。他继续做梦,父亲托着盛满感恩节美食的盘子,他刚要动手拿,父亲把盘子收了回去。这时候杰西出现了,他刚要弓下身子吻她,杰西一脸恐惧,却一把推开了他,这恐惧,马克在牢房里曾见到过。

伴随着身体的疼痛,他醒了。他饿的肚子疼。杰西不相信他,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知道这件羞耻的事了吗?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吗?有人想过联系他吗?还是他们把他忘了,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了?他们恨他吗?母亲也那般恨他吗?

餐盘从地上滑过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这次又会是什么饭?他知道肯定不是苹果派。看到粗玉米粉的时候,他强忍住自己的失望。要是薄烤饼就好了。他习惯性地走到水槽边洗手,并不是有人在意他饭前不洗手,只是她母亲让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他手捧着水,洗了洗脸和脖子。洗脸的时候他的皮肤有点痒,但洗澡的时候他都强忍着洗。要么忍着,要么就再也不洗澡了,而这个时候,他需要洗个澡。他闻了闻自己的腋下,很难闻。从脸洗到下巴的时候,胡茬有些扎手,都快长成长胡子了。要是能刮个胡子也不错。

洗完脸后,他盘腿坐在地上,餐盘平放在大腿上。他吃着粗玉米粉,眉头紧皱。好歹也是吃的,能填饱肚子。他没办法,只能快点吃,免得还没吃完就要把餐盘收回去。这就是说,有时候他没有任何餐具吃饭。今天,他尽力用母亲教他的方式吃饭,甚至想象着和父母一起吃早餐。父亲会问他最近摄影工作做得怎么样,而马克知道父亲话里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让他找个正经的工作。

母亲称赞着马克拍的照片,说他很有天赋。然后问他有没有和什么人约会。很明显母亲很想抱孙子。他的家人喋喋不休,快把他逼疯了。他哽咽了,盯着空碗,用手指刷着碗边,钩住他剩下的那点儿饭。他把手指伸进嘴里,努力咽下一点食物缓解哽咽。

此刻,他吃不到母亲那阳光满满的厨房里的食物。母亲尽情地在他耳边唠叨找女朋友、抱孙子这些事,他也只是笑笑。他甚至都不在意父亲嚷嚷着让他找份体面的工作。该死,要是有工作机会,还真没准儿去找份工作。

有人让他把餐盘送出去,命令他手脚伸进探窗,戴上手铐脚镣。他颤抖着把手伸出去。他们又要审问了吗?

知道只是让他顺着门廊去浴室,他才慢慢镇定下来,恢复往常。他们没有给他太多的洗澡时间,但他觉得没关系。他不喜欢长时间冲澡,但很喜欢洗完澡那种清爽的感觉。他刮了胡子,穿上干净的囚服。打理完一切,他等着被带回牢房,但他们把他带到院子里。马克又开始颤抖起来,但这次是有些期待的。他好久没到室外了。

马克走到灿烂的阳光下,闭上眼,感受脸上的温暖。微风吹起他湿漉漉的头发,他惬意地打了个哆嗦。他好奇地四处张望。上次他出来的时候,外面阴着天,还刮着大风。那次他仍然很享受,而今天的感觉太完美了。

警卫打开他的脚镣,马克很清楚他们手里的枪很随意的拿着,即便如此,这里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他尽量不理他们,慢慢走到小院中间。他闻到微风里的花香,笑了。这是那些警卫管不了的。他躺在混凝土上,不在乎地上有多硬。他感觉背上暖暖的,于是闭上了双眼,他听到远处枝叶沙沙的声音、鸟儿的啼鸣声。一只蚂蚁从他手背上爬过,他此刻都快睡着了,梦见自己躺在北街海滩上。他的四肢越来越沉,几乎快要打盹儿了,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他不想把室外的美好时光浪费在睡觉上,哪怕一秒也不愿意。他坐起来,双臂抱

膝。树上落下的浅粉色花瓣在空中飘落,就像散着芳香的雪花。围墙外的天空好似蓝色的幕布。

阳光几乎是直射在他头顶,头发很快就干了。他沐浴在阳光下,想多存一些阳光留着以后用。谁知道下次看到阳光是什么时候。这周?下周?还是再也见不到了?

很快,他该回去了。走进走廊,他眨着眼睛适应着走廊里的昏暗。监狱里散发着了汗臭味、地板蜡味还有陈腐的油烟味。他讨厌闻到那些难闻的气味,而喜欢春天和樱花的味道。

这是他少有地能分清白天黑夜的时候。外出的时候大概是正午,回到牢房后他努力计算着时间。在觉得到了晚上的时候,他躺在薄薄的垫子上,用毯子蒙住脑袋。他用胳膊遮住眼睛,获得黑暗。他开始怀念夜晚的黑暗。

马克想起了芝加哥的夜晚,从来没有真正漆黑一片过。有时候,他会在夜晚爬上楼顶,向南眺望卢普区。他从未厌倦那灿烂的地平线。他一想到人们认为他想摧毁如此美妙的事物就感到痛不欲生。他蜷缩着侧躺,面对着墙。这一天比平时更容易入睡。新鲜的空气施了魔法,他把头埋进胳膊挡住灯光,他闻到了自己皮肤上残留的淡淡的春天的芳香。

“我们想让你休息会。看到额外给你的食物了吗?还有让你在室外溜达会儿?这种特殊待遇不是白白享受的。现在你要买单了。你得透漏些情报。”

“长官,我做不到。”为什么他们总问他相同的问题呢?马克感到很失落,咬紧牙齿,试图慢慢放松呼吸。他倚在墙上,胳膊伸展着,只有指尖离开墙壁。他的双腿屈着,似乎在对着墙做俯卧撑。他不得不保持这样的姿势。好几个小时过去,眼前的砖块渐渐模糊,眼前呈现出浅灰色的石坑和白色的山脊。墙上有一个黑色的划痕。这时候他的胳膊有种灼烧感,他们允许他用前额来帮助胳膊支撑重量,而这带来的舒缓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

“我敢打赌,你的朋友莫如果像你这样,一定坚持不了多久就把你指认出来。你为什么要包庇他和别人?”吉姆拿着一支笔敲了他肩膀一下。他不知道是铅笔还是钢笔,即使是轻轻一击也扎疼了他颤抖的肌肉。

探窗当啷一声响,马克惊醒,触电般坐了起来。怎么回事?这一次他不在审讯室,而是仍在自己的牢房里。满身是汗的他,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似乎是照相机诱发的梦。怎么可能?他发抖着站了起来,在牢房里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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