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一直打算找个机会再见见林雅,林雅却先给叶子打了电话。她说叶子,我是林雅,我想和你见个面,你看行吗?

叶子一下子没回过神儿来,拿手机的手轻微颤抖了起来。说不好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通话的过程林雅始终掌握主动,叶子只是嗯嗯地应着。

结果两个人约好在“烟火”见面。

叶子挂断手机,才翻过味儿来,一溜儿小跑冲进卧室。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拿出来铺在床上。整整两个小时,叶子在穿衣镜前不停地换衣服。叶子对衣饰的搭配品位不俗,但这会儿她变得毫无自信。叶子精心打扮自己绝不是要和林雅一比高下,相反,她觉得只有精心才是对林雅的尊重。

可是最后,叶子又把床上的衣服扔回了衣柜。她终究不是为了什么而刻意去怎么样的人。她重新换回淡紫色的T恤衫和米白色休闲裤,简洁、干净、素雅。

有一回在高翔家里,高翔说叶子,你知不知道,别人穿休闲装看起来洒脱不羁,有野性。你就不一样。

是吗?我没野性?

没野性。

那有什么?

有兽性。

叶子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用沙发靠垫打高翔的脑袋,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义编排我呢,你个坏东西。

别打,别打,我还没说完呢。

你还说,你还说,我看你再坏,再坏。

高翔就抢过叶子手里的靠垫扔到一边,亲密地把叶子搂进怀里。箍住她说,真没说完呢,我是说小母兽。

叶子笑着想挣脱。高翔把她抱得更紧。小母兽,散发着乳香的小母兽,自然、天真、任性和调皮。不刻意,不造作,摇摇晃晃,蹒跚学步的小母兽,让人禁不住想抱。高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深情地吻住了叶子,长久而缠绵。

不能再想了,叶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快迟到了。她拎上背包,换好鞋冲出房门。

“烟火”开在临近市郊的位置。门面不大,但设计精妙,装饰考究。一楼是前卫酒吧,蓝调、忧伤、颓废浪荡主义式的格调。二楼则完全转格为古典,优雅。高远的屋顶,奶白的墙壁和奇异花卉的浮雕,阔大的落地窗,绿色的藤蔓,紫色的葡萄,一切都那么舒雅从容,安然妥帖。烟火上的天庭,余烬中的脱胎换骨,也许正是设计师想要表达的意境。

叶子一眼就从散落的客人中认出了林雅。她径直走过去,坐在了林雅的对面。

“我在看栀子花,叶子,你看,它们是不是特别漂亮?”林雅对叶子说,眼睛依旧望着窗外。

“嗯,简白平淡,但持久。”

两个人收回落在栀子花上的眼光。对视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就曾经有这样的感觉。林雅很憔悴,略显苍白的脸上,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粼波一般的微光,似乎随时会有眼泪滴落下来。

“我从来没在这样的房子里透过玻璃窗看过它们,突然有了疏离感,这个房子太豪华了不是吗?如果不是和你见面,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来这样的地方吧。”

叶子被林雅的坦白感动。太多的女人需要用打击别人来安慰自己的惶惶不安,用一瓶香水、一件大衣、一双鞋子的价格来显摆自己物质上的阔绰,事实上不过是庸碌气馁的内心折射,她们需要趴伏在看得见的华丽上隐藏自己不为人知的平白过往。林雅不,她不以清贫为可耻,她坦诚自己与物质层次间的不和谐,她质朴诚实得令人心生敬意。

叶子点了和林雅一样的果汁。

“高翔好吗?”林雅再次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叶子有些犹豫地说:“他应该很好吧。我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

林雅说:“叶子你可能误会了,高翔前段时间经常来看我,是因为,因为,因为丫丫被害后我……”林雅说不下去,扭头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勉强笑笑,“对不起,叶子,你看我。”

叶子递给林雅一张面巾纸,她心里很难受,为孩子,也为林雅。

“我看得出高翔很爱你。他经常跟我提起你。不是刻意的,完全不由自主。”

“是吗?他也跟我说过你们过去好多事儿。你写给他的信笺,你妈妈包的饺子,还有你们家门前的老槐树。”

“哦?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提过去,而我总是滞留在对青涩岁月的回忆里。人们常说,一个人开始不断回忆的时候,说明她开始衰老了。”林雅定睛看着叶子,由衷地说,“叶子,你真美,真年轻。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美丽和年龄无关。林雅,你也很美。高翔说你是茉莉,曾经是,现在依然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岁月无法让它褪色。”

“谢谢。”两个人相视而笑,然后是寂静的沉默。

“高翔是个特别好的人。”

“我知道。”

“所以,你一定得珍惜。”

叶子这次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叶子,其实找你来,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就是想再见见你。我……我是背着高翔从他手机上查到你的手机号的,高翔并不知道我要和你见面。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是我真的抑制不住想见你的冲动,说不上来原因,就是愿意和你说说话,你让我觉得亲近。你会介意我的冒昧吗?”

“怎么会呢?即便你不约我我也会约你的。”

“真的?”

“真的。从高翔第一次提你我就对你充满了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孩让他痴迷呢?后来咱们在餐厅碰上了,别看没怎么说话,你却给我留下了亲切的感觉。”

林雅的脸红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甚至卑微的女人,他怎么会对我痴迷,叶子,你在取笑我。”

“没有,真的没有。林雅,你是不知道高翔对你的感情,还是不敢面对他对你的感情?”

“叶子,我不确定高翔对我有没有过像对你一样的感情。即便有,也已经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真的能过去吗?叶子想。

“林雅,能问个问题吗?”

“可以的。是什么?”

“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道高翔有多着急吗?他跑去你家,敲开一条胡同里每家每户的门,追问他们知不知道你的行踪。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他。他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整整一个假期,他像一只流浪的猫,早出晚归,穿梭在大街小巷,希望在流浪的时候可以突然地、意外地遇到你。林雅,你不爱高翔吗?在你离开的时候。”

林雅听着叶子的诉说,早已泪流满面。她摇头,再摇头。过了很久,林雅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时候,妈妈生病,就靠爸爸那点收入支撑着全家的生活。他,是我爸的徒弟,偶尔来帮忙。后来我顶了爸爸的位置,进了工厂,他很照顾我,一来二去,就成了家里的常客。爸、妈把他当儿子看,我就当他是自己的哥哥。有一回妈妈住院,爸在医院陪床,就我一个人在家,那天晚上他来了。他,他喝多了,把我,把我……”林雅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爸知道了,一气之下犯了心脏病,没多久就过世了。他跪在妈妈的病床前,赌咒发誓说他会对我好,会一辈子照顾我,照顾妈。我们母女无依无靠,妈妈看他也算个老实人,就劝我答应下来。我不肯,我心里早就……可是我怀孕了。”林雅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林雅!”叶子被惊呆了。叶子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之前,叶子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也想到过林雅因为生活困窘而委身下嫁,毕竟,她和高翔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世俗的距离虽然荒唐可笑,却谁都不能对其视而不见,一意孤行。但叶子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林雅遭遇了如此巨大的屈辱和委屈。她的心是爱高翔的,她一直都爱他。

叶子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她说:“林雅,你应该让高翔知道。他一直以为你是因为不爱他才消失。他心底有很深的伤口,我看得出,尽管他不说,可我看得出。从他第一次讲述你们的故事,我就看出他心里无法放弃对你的思念。他很多年都没有办法谈女朋友,他对我说过,真的。他说每次和其他女孩见面,你都会出现在面前,就坐在他和其他女孩之间,安静而凄凉,他根本不可能忘了你,你一直是他的茉莉啊。如果你的婚姻幸福,我是不会说这番话的。林雅,难道你不想重新开始吗?高翔……高翔他其实一直放不下你,即便是现在,他仍然放不下你。”叶子说到最后,心口被自己的话切割得生疼,但她必须这么说,她干净澄明的心不允许她藏掖一丁点儿的瑕疵,哪怕这样做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高翔。

“不,叶子,不要告诉他,请你,千万不要。”林雅急切地伸出双手抓住了叶子的手,“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记忆了,就剩那个干净单纯的旧影。请你,叶子,替我保密,维护我仅有的一点点儿尊严,我要这最后一点点儿的尊严,否则我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知道他对我的心意我已经很满足,很高兴了。叶子,你不知道你说的话对我有多重要。我,我,我觉得没有枉来人世一遭。不过,叶子,请你一定要相信,无论我们曾经是否有过爱情,都已经是过往云烟。时过境迁,现在,我有我的生活,而他有了你。遇到你是高翔的幸福。叶子,你懂吗?我已经支离破碎,根本无法重新走进他的生活。”

“可是……”

“没有可是,叶子,过去的都过去了,高翔他现在爱的是你,你一定要清楚这一点。他的心已然不再属于我,你懂吗?他放不下我,是因为他把我看作是他的亲人,像妹妹一样的亲人。而他把你看作他的爱人和恋人,这是完全不同的。叶子,高翔是珍宝,他善良、正直、诚实、勇敢,我承认我爱他,也许比以前更爱他。可是,我已经没有可以盛放珍宝的盒子了,没有可以盛放他的纯洁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林雅凄然地微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林雅,林雅,为什么当初你不接受高翔父母的资助,假如你接受了,现在会完全不同,你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叶子心里明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一切都来不及了,从林雅拒绝了资助那一刻起就都来不及了。她却还是忍不住要说这些话。

“我不能,因为那时我不想失去高翔。”

“失去高翔?怎么会呢?”

“每一个母亲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们认为自己给孩子安排的人生才是最完美的人生,她们会想方设法扯断羁绊孩子的绳索。”

“什么,林雅?你是说?”

“是的。高翔的母亲来过我家,她很和蔼,很亲切。她说爱情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也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只有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才有可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说她愿意资助我完成进一步的教育,尽量帮助我获得和别人一样的机会。她是一位好母亲,我理解她的心情。但是我当时不肯屈就命运的安排,我拒绝了。其实即使我答应离开高翔,也不会接受她的资助,爱情的确不是一时冲动,但它更不能用金钱赎买,不是吗?”

“林雅……”叶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个女人,一个女孩,有着相通的心意,她们注定不可能成为情敌,她们是朋友,是可以互相依靠、信赖、袒露伤口的朋友。

叶子趁上洗手间的工夫,去款台结了账,回来的时候,像小鹿一样轻快。

“林雅,我提议咱们换个地方。这儿实在太拘束了。”叶子说的不全是真话,她是觉得林雅太拘束了,也不全是假话,叶子虽然不拘束,但林雅的拘束会让她不安。

“好,我去去就来。”

“是去结账吧?不用去了,我已经结了。”

林雅的脸涨红了,叶子的做法伤害了她的自尊。“叶子,我可以……”

“嘘,嘘,嘘,别嚷嚷,别嚷嚷。告诉你啊,款台有我一个亲戚,他根本没收钱,所以我才赶紧回来叫你。”

“什么?”林雅瞪大了眼睛,“可以这样吗?咱们喝了人家的果汁,应该……”

“可以,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反正他们也是牟取暴利,一杯凉开水都要每人二十块嘛。”叶子拎上自己的背包,又把林雅的背包替她挂在肩膀上,使劲儿推她往外走,“快,快,咱们赶紧溜,不然领班来了可就真不好脱身了。而且要是让领班发现,我亲戚的工作可就得黄了。赶紧,赶紧,别让人家一片好心白费了。”

林雅被叶子孩子似的淘气逗乐了。“你真的觉得咱们这么做合适?”

“嗯。”叶子瞪大天真无邪的眼睛,使劲儿点头,“当然合适,快点儿,快点儿,好姐姐,算我请客了就,没花钱,还让你又欠我一顿,我都合适死了。走了,走了,不走我生气了。”

叶子拉林雅下楼,走到楼梯口特意冲刚才收钱的服务生报以嫣然

一笑。服务生简直乐开了花,多美的女孩啊,他琢磨。

林雅这次信以为真了。她重新体味了一次小时候躲着妈妈从储物柜里偷拿了一块奶糖的快乐,和叶子一起“溜”出了“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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