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来临,深暗的天空呈现空阔的寂寥。远星稀疏,零落在苍凉的天幕上。淡而薄白的月亮悬在高处,稀薄如残絮,不见耀眼的光华。

夏末的余热仍在人间驰骋。拥挤的马路,永远不会有夜空的寂静。如水的车流,仓促的行人,全都奔涌在交错的时空里。

林雅独自走在街边的便道上。她是黄昏时分从红岭机械厂生活区出来的,沿着环城河岸一直向南,走上了顺通路,然后沿顺通路西行,走到了长风街,再沿长风街北行,俨然是在兜圈子。

高翔无法判断林雅出行的目的。她似乎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闲逛;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而她自己对要寻找的东西同样一无所知。某些时刻,她会突然停下来,四下张望,脸上带着茫然的表情。看上去,既无助又困惑,如旷野上迷失的幼兽,艰难地寻找归途。

这样的跟踪,起初让高翔感到尴尬。就像多疑的孩子偷偷尾随自己的家人,心里并不坦然。但高翔必须这么做。排除了因谷新方而导致丫丫被害的可能,案件的线索只能继续在林雅身上找。高翔通过几次谈话几乎可以确定林雅没有婚外情,但林雅撒谎的原因始终没有找到,林雅隐瞒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是否和丫丫的被害有关需要深入调查。

高翔一度以为林雅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恢复,事实却没有高翔想的那么乐观。林雅临出院前,小柯特意带着高翔找心理科的专家谈了一次话。心理科专家的意见是林雅的病情有好转,多数情况下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交流,但患者对很多记忆依然存在排斥和逃避心理,必须进一步休养调节,严禁精神刺激。高翔针对林雅的谎言进行了专门咨询,专家的结论是患者在遭受严重精神刺激后,会产生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对一些不安全因素会表现出正面抵抗或不自觉的遗忘,谎言的出现很难说究竟属于哪一种情况,可以肯定的是谎言的背后有令她惶恐的记忆。出于对病人健康的考虑,专家建议高翔和患者谈话时,尽可能避免对患者的直接刺激。高翔知道和林雅面对面的谈话不但不会再有进一步的结果,反而可能引发林雅病情的加重。他考虑再三决定跟踪。

跟踪持续了三天。三天中林雅差不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从家里出来,沿着一成不变的路线走一圈,最后穿过玉顶公园回到家里。林雅的步速很慢,中途还会经常停下来,有时候几十秒,有时候几分钟,最后她总是在玉顶公园一坐好半天,等到快十点,她会突然站起来,急匆匆地往家跑,像受惊的小鹿,是担心谷新方的责骂吗?

林雅的表现让高翔越来越确信她的谎言是出于不自觉的遗忘。也许林雅潜意识里也感觉到了自己记忆的缺失,她也在努力寻找真相。高翔对此无法确定。他一方面为林雅对记忆的追寻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担心林雅会被记忆中的真实影像吓坏。

既然林雅还在重复晚饭后的兜圈子,说明这段时间有她需要寻找的东西,她还没有将记忆拼凑完整。高翔很有耐心地跟踪她,观察她。

林雅正在长风街东侧的便道上行走,几个小男孩从街边的屋子里打闹着冲出来,其中一个撞到了林雅身上,林雅险些摔倒。男孩说了声对不起就和其他伙伴追逐着跑掉了。高翔跟在林雅身后,他看不到林雅的表情。林雅站在原地向男孩子跑走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侧过头,看男孩子们跑出来的地方。

林雅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聚起来,她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陷入僵硬的状态。汹涌的、悲哀的气流迎面袭来,强行侵人了她的脑海,像一张网,捕获、吞噬着她的皮肤、肌肉、骨骼和五脏六腑,引诱她扑向黑暗无边的深渊。影影绰绰的鬼影扒着细小的地缝挤出来,一个接一个,伸展开双臂,如同展开翅膀的巨型蝙蝠,带着比夜色更深的黑暗飞起来,盘绕在她四周。密集的翅膀交叠穿插,“扑啦扑啦”拍打在一起,无数羽毛掉落成黑色云团。它们眼睛里有凶猛的火焰,舌头发出“咝咝”的声音,喷吐着血光,尖利的爪子伸过来,将她脆弱的肌肤撕扯成碎片。林雅惊慌失措地后退,后退,后退……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高翔发觉了林雅的异常,看到她后退,后退,退出了便道,退到了快行道上。他飞快地向她跑去。耳边响起一连串尖厉的刹车声。高翔惊出一身冷汗。

黑色本田轿车终于在行将撞到林雅的一刻停住了。紧跟在它后面的三辆汽车先后紧急刹车,还好,没有出现追尾。一场虚惊,高翔停住了脚步。

“找死呢你!他妈的,有病啊?!”司机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头,声嘶力竭地叫喊,崩溃地谩骂。

后面的司机发出了相同的叫骂声。

林雅被嘈杂的叫骂声惊醒,她慌乱地跑回到便道上。人群围了上去,高翔看不到林雅了。等他跑到跟前,林雅已经冲出围着她的人群,沿着长风街向北跑去。

高翔追过去,一路跟着林雅,他们一前一后跑过大大小小的商铺,跑过老红岭机械厂的旧厂区,跑到玉顶公园,然后转向东行,穿过玉顶公园,跑过环城河上的石桥,冲进生活区,拐进筒子楼,她没有忘记回家的路。

高翔站在林雅家的南窗外,听她冲进房间,没有开灯就趴到床上,爆发出被枕头或其他什么东西压抑了的、残碎的哭泣。高翔无法再继续隐藏自己的行踪。他绕过筒子楼,走进筒子楼的昏暗,敲响了林雅家的房门。

“林雅,开门,我是高翔。”

片刻的寂静后,大门“哗啦”一下打开。林雅站在黑暗的背景里,呼出绝望的气息。高翔走进去,关上门,黑暗中,林雅不顾一切地扑进高翔的怀里,剧烈地哭泣和颤抖。

他们站在黑暗里,高翔搂着林雅,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别害怕。”

过了很久,林雅渐渐平静下来,高翔打开灯,把她领到床边,让她躺到床上,替她盖上叠放在床尾的夹被。他自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好一些吗?想不想喝水?”

“不。”林雅微弱地说,泪水继续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

“林雅,”高翔的声音哽咽了,“出了什么事?告诉我,我来帮助你,好吗?”高翔不敢深问,他非常清楚林雅受到了某种惊吓,她的情绪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不。”林雅把脸埋进了枕头。

“好,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需要我带你去医院吗?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咱们就去让医生看看。好吗?”

“不。”

“你需要我为你做点儿什么?”

“不。”

高翔无措地坐在沙发里,眼看着林雅遭受痛苦的折磨,他却无能为力,无论是作为一个警察,还是作为一个朋友,又或是作为一个她曾经爱过、现在依然爱着的人。

“药在哪儿?”过了一会儿,高翔问。

林雅不说话,脸依旧埋在枕头里,身体随着哭泣而颤抖。

高翔自己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他不能再顾及什么礼节了,林雅的情绪再这样下去,会有崩溃的危险。很幸运,高翔在抽屉里找到了出院时小柯开的舒乐安定。他倒了一杯凉开水,然后温和地对林雅说:“林雅,听话,起来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

林雅柔顺地坐起身,顺从地吃下高翔放在她嘴里的药片,她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她也根本不打算反抗,她急于寻求解脱。

半小时后,林雅终于睡着了。睡梦中的她苍白、凝滞、毫无生气,沉寂如生命剥离在体外,只在眼角挂着泪水。

高翔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谷新方却还没有回来。郑德跟踪过谷新方几次,他除了喝酒就是喝酒,他在酒精里浸泡着他腐烂了的心和躯体,家庭和爱人对他而言只是附生在他身上的累赘,他早已厌弃了这累赘,却不打算卸下她们。他要她们给他陪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十一点半,谷新方醉醺醺地回到家。他看见高翔,立刻搂住了不放。

“喝酒,小李,咱们接着喝。”他已经喝得糊里糊涂了。

高翔刚把谷新方扶到床上,谷新方就打起了鼾。高翔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了,他拉开房门,回头看看睡着的林雅,心头翻涌无尽酸楚。一对天壤之别的男女,荒唐、可笑地住在一个屋檐下,躺在一张床上,演绎着一出没有完结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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