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吗?高翔。”林雅看着默不作声,闷头开车的高翔问。

“啊?你说什么?对不起,林雅,我没听清。”

“你不是没听清,你是根本就没在听。”

高翔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是说,刚才咱们在餐厅遇到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吗?”

“你说叶子?”

“对啊。是叶子的叶,叶子的子吧。”

“对。怎么猜到的?”

“她是简约、干净的女孩。适合简约、干净的名字。我猜给她取名字的人一样简约、干净,是她的妈妈吗?”

“嗯。叶子的母亲是一个典雅美丽的人。我没见过,但从口十子的言语和神态里能想象得到,也看得到。”

“为什么你不留下来多待一会儿呢?”

“她和朋友在一起,他们很多年没见面了,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我不合适那么做。”

“高翔。”

“嗯?什么?”

林雅咬了一下嘴唇,“对不起,我刚才……我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干吗要那样。我知道不对,可我不知道自己出于怎样的心理。会给你带来麻烦和误会吧?叶子也许会生气。”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叶子是个大度的女孩。”

“叶子真的很年轻,美得令人嫉妒。也许……也许我那样做就是出于嫉妒?嫉妒叶子的美丽和年轻,嫉妒她被两个出色的男人关注。我是不是很虚伪,很虚荣,很贪婪,很过分?”

“不要妄自菲薄,林雅。叶子的确年轻并且美丽。但你不需要嫉妒,因为你同样的年轻、美丽。”

林雅摇头,苦涩地微笑。“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那个男人对叶子有很深的情谊。”

“是吗?我没注意。”

“你注意了,只是你不说,否则你不会把叶子说成是你的好朋友。你在给叶子空间我知道。那个男人对叶子有很深的感情,他除了叶子根本就不在意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是积蓄了很久很久的感情。叶子说他们很多年没见了,我想很多年以前,他就喜欢叶子。”

高翔没说话。林雅继续说,似乎是在自语,“别放弃,别错过。一步错步步错,一旦留下伤口,一生都无法愈合,会疼痛,会流血,伤口会随着年月日益扩张、深入。做一个带着伤口的人或根本就做一道伤口是痛苦不堪的事情,会后悔一辈子。”

“林雅,你,后悔过吗?”

“我有资格后悔吗?”林雅黯然。

“为什么选择他?”高翔不单是因为案情的缘故才问,他自己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

林雅沉默。

“林雅?”

“因为我需要一个活下去的依靠。”

“那是什么?假如不是爱情,那是什么样的依靠?”高翔皱了一下眉。

“驱赶孤立无援的依靠,如果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无论是谷新方还是其他什么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可以依附。我不能独自面对生活。就像寄居蟹清楚地知道如何才能不被鲨鱼咬死一样,它需要一副精良的盔甲,来应对险象环生的世界,它们寄生在螺壳里,寻求保护。”

“他能做一个好的依靠,一副精良的盔甲吗?”

“很多时候,高翔,我们无法预见未来。误以为自己抓住了依靠,其实抓住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然后看着它在现实面前破碎。就像臆想出来的城池,看似牢不可破,却在风起的一霎,飞散成尘埃,根本无法安身立命。但是我们无法预先知道结果,我,无法预先知道结果。”

“当时,我们……”高翔克制住了就要冲口而出的疑问。

林雅望向车窗外,窗外是模糊的灯影。

“我也是这样一座臆想中的城池吧?”高翔自嘲。

“不,高翔,你是一座城堡,固若金汤,坚不可摧,非常完美。但是完美对于残缺者而言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只能观赏,不能拥有。”

“所以你放弃了,放弃了你以为的完美,并不考虑这所谓的完美是不是希望你接纳他。”

“不是放弃,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没有真正地拥有过。”

“林雅,过度的悲观掩盖了你的眼睛,就像你说的,未来无法预见,任何一种结果都需要尝试才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更适合你的一些人来尝试,非得投身到最大的风险里呢?”

“谷新方让你觉得是最大的风险吗?”

“难道不是吗?我不了解谷新方的过去,也许过去他……不是现在这样?”

“他是,他一直都是这样,带着毁灭者的威力。”

“林雅,那你……”

“因为我生来带着被毁灭的印记。”

“这是唯心的认识,命运不是不可改变的。”

“还有一句话说的是性格决定命运,而性格是天生注定的,所以,你看,我的性格终将引导我进入既定的命运,既定的毁灭。”

“我能问问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吗?”

“他是我爸的徒弟。”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对,那个假期之后他才开始出入我家。那段时间妈妈的病情经常出现反复,作为女孩子,你知道很多事情我力不从心,需要一个男人的帮助。”

“你需要的是帮助,却轻率地交付了自己的感情。它们原本不是用来等价交换的商品。”

林雅看着高翔,流下两行冰凉的泪水。“你觉得我很轻率,也很轻浮,是吗?对感情毫无定力,随便一个男人就可以让我投怀送抱,以身相许?”

“林雅,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美好。”

“算了。”林雅用力擦掉眼泪,吐了一口气,爆出尖锐的笑声,带着自暴自弃的悲凉,“其实我就是一个轻率、轻浮的女孩。不自尊,不自爱,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只是你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你顾及我的自尊和体面。而我恰恰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毫无自尊和体面可言。”

高翔不知道怎么解释,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他摇下车窗,想让风吹散车里的压抑和沉闷。

“林雅,别让自己生活得太苦闷。多和朋友们接触接触,聊聊天,在户外走走,你会快乐起来。”

“我没有朋友。我对其他人只有疏离的感觉。我对他们微笑,然后换取他们对我微笑,这样我才会感觉安全,并不意味着就得到了真正的温暖。微笑的背后时常是虚无和荒凉。”

“你上网吗?林雅。很多人喜欢上网,依赖上网,结交网友,排解现实中无法排解的苦闷和孤独。那些看不到的人,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伤害。我在你家没有看到电脑,你上网吗?或者……”

“不。”林雅打断了高翔,声音略显激动和突兀。

高翔看了她一眼。林雅再次把头扭向窗外。

“别把自己封闭起来。尝试做一个凡人,做一个普通人。”

“呵,高翔,我还不够普通吗?我不但普通,我甚至是卑微和渺小的,轻若粉尘草芥。”

“林雅,别这么说自己。”和林雅的谈话令高翔感觉到锥心的疼痛。“你很美,一直都很美,你的美不会因为物质贫乏而有丝毫的削减。你的思想和内心里始终有一块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地,你有诗人的情怀,也有诗人的孤傲。同时你又太悲观,对人、对事、对生活都缺乏信心。你站在思想和内心的高地上俯视来来往往的庸碌之辈,藐视他们的麻木、冷漠、猥琐和不堪。却又不能彻底抛弃他们,摆脱他们,逃离他们。你需要挤在他们中间,摩擦掉一些孤独,从污浊的气息里取暖,所以……”

“好了,高翔,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请停车,就在这儿。”林雅再次打断了高翔没有说完的话。

高翔也感觉自己说得太重了,林雅纤柔脆弱,同时又十分敏感和自尊。他的话直接划破了林雅的保护层,触动了她的肌肤和血管,也许她已经在流血了。林雅不怕别人看到她的脆弱,她需要别人迎合她的脆弱,给予她足够的保护、爱惜和重视,但她害怕别人洞穿她内心的隐秘,她极力压制的高傲和绝望。高傲和绝望,一对矛盾体,同时寄生在她的体内,使她的内心卓尔不群,又使她的内心孑然无望。

高翔停下车说:“对不起,林雅,我的话太重了。我送你进去吧?”

“没什么,不用了。再见。”

林雅急急地下了车,没有回头,快步走进了红岭机械厂小区的黑暗。只有在黑暗里,她才可以尽情流泪,不被她爱的人厌弃,也不被她爱的人怜悯。

高翔不放心,他还是从车里下来,远远地跟在林雅后面,看她绕到筒子楼的北侧,进了大门,高翔才绕回到筒子楼的南侧。两分钟后,林雅家的灯亮了,高翔通过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而她,对暗影里的高翔毫无察觉。她在窗前站了片刻,神色凄凉地放下窗帘。房间里没有谷新方的影子,也没有说话的声音,大概谷新方还没喝完他的酒吧。她孤单的身影映在垂挂的窗帘上,彷徨无助。隔壁的房间漆黑一团,就在不久前,那里发生过一起惨案,一个十一岁女孩被罪恶夺去了花朵一样的生命。

高翔转身往小区外走。有某种感觉促使他回了一下头,那感觉只是一闪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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