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这样了,才送医院。你们这家属都是怎么当的?病人严重低血糖,中度贫血,精神状态极差,身体非常虚弱,全身还有多处外伤。再耽误是可能危及生命的,你们知道不知道?”小柯一边开住院单,一边责备高翔。声音不大,语气却非常严厉。

“医生,您,您误会了。高警官是帮我的忙,一块儿送林雅来医院的。我才是病人的家属。”谷新方看高翔挨责备,不好意思地解释。

“你是?”小柯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高翔,又看了看谷新方,欲言又止,“好了,你去给病人办住院手续吧。她必须住院治疗。”

“好,好。”谷新方拿着住院单出了急诊室。

“高翔,到底怎么回事?”

高翔没有回答小柯,狠狠地把拳头砸到了墙面上。

“小柯,林雅身上的伤怎么回事?”他咬着牙,低头闷声问。

“你看不出来?明显是殴打所致的外伤。”

“浑蛋!”高翔当刑警多年,心里早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高翔抬起头,双手攥紧小柯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小柯,治好她。请你,一定治好她。”

小柯愣住了,眼前这个男人,心底有很深的伤口正在被锐器挑开,流出的是陈年积血。体内,仍有黑色的血块,剧烈碰撞、挤压,随时可能像地壳一样爆裂,喷涌出毁灭性的岩浆,比鲜血的红艳更令人心惊肉跳。她是他的谁?小柯望着躺在床上的苍白、瘦弱的女人,枯槁的形容,彻骨的寒凉。她不知道高翔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窗外,夜色已浓。旧的一日已经睡去,明天的太阳是否还记得前一天的伤痛?

夏日寂静的黎明,柔和、暗淡的天空在晨曦中渐渐苏醒。病房里的墙壁由黑暗一点点儿变灰、变白。

一夜无梦。很多天了,林雅无法入睡,丫丫的鲜血,谷新方的摧残,魑魅魍魉的纠缠逼得她不得不把睡眠分割成五分钟、十分钟的碎片,以便她逃脱梦魇长久的纠缠。

窗户上响起清脆的啁啾,她转过头,看到一只麻雀,伶仃地站在窗台上。它迷惘地注视远方,不断地轻声呜叫,偶尔叼啄一下自己的羽翼。它是迷路的孩子吧?迷失在清晨寂静的窗台上。

林雅闻覆盖在身体上的雪白的被单,干燥、硬挺,有很重的来苏水味道,陌生,但清洁。她极力搜索记忆,有些迫不及待。她必须抓住记忆中的某一个瞬间。那个瞬间似乎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又似乎就发生在刚才,异乎寻常的美丽。她在那个瞬间里发现了氧气和水。她已经独自一人在荒凉的、黑暗的旅途上走了太远太远,她需要某一个瞬间的出现,让她在窒息中得到片刻喘息,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她记起了那一个瞬间,他就立在床前,距离她两米,或者比两米稍微远一点儿?但也就远那么一点儿。那一点儿相对十二年的音空信杳来讲算得了什么呢?丝毫不影响她看清楚他的眼睛、鼻子、眉毛、耳朵和嘴。她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甚至听到了他叫她的声音,“林雅”。是的。她的的确确听到了他叫她的名字,亲切、急躁、有力。为了重温那一个瞬间,她闭上了眼睛,排除一切干扰以印证她记忆的精度和纯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雅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球的转动轻轻震颤。

有人打开了房门吗?是站在露水上的仙童吧?带来百合的清香。她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寻找。她确信只有封锁了视听才能挽留住每一个美好的片段,比如那一瞬间里的惊喜和希望,比如现在充溢在房间里的百合香。哪怕所有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也要让它们在自己的体内生根发芽,结出丰硕的果实。

不是幻觉,淡淡的清香演变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还有百合清香之外的气息,她所熟悉的、想了千遍万遍的、热切期盼的气息。林雅睁开眼,大颗的泪珠滚落在枕头上。

这气息,把她从湮灭的边缘领回了人间。

“我以为你认不出我了。”高翔一边说一边从床头柜的纸抽里取出一张面巾纸递给林雅。

“不会的,永远不会,即使是我疯了,也不会认不出你。”林雅这样说着有更多的泪水从眼睛里涌出。

“好点儿吗?护士说你昨晚睡得很安稳。”

林雅点头。

“我给你买了百合。它们是不是很漂亮?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做一枝百合,现在你得像它一样打起精神来。”

林雅点头。

“那就得吃东西,对不对?”

林雅还是点头。乖巧得如同婴儿。

“好,那咱们现在开饭。”

不需要感慨十二年来的尘烟往事,一切似乎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昨天,他们骑着单车并行在梧桐树的浓荫里,在夕阳下挥手告别。今天,理所当然又见了面,说的是昨天未说完的话,今天依然是昨天的延续,明天依然是今天的延续。他们始终并行不悖,怀抱云和树的洁白与浓绿,无阻拦地飞跃紫陌红尘。

高翔把床摇起来,支好病床上的小餐台,打开保温桶,盛出一小碗荷叶粥放在林雅面前。

“我去了老粥棚,还记得老粥棚吗?老板有一双水晶般的女儿,一个叫荷香,一个叫米香。可惜早拆了,只好另外找一家。尝尝看,有没有老粥棚的手艺好。”

林雅轻轻闻了闻,抬眼看高翔。高翔点点头示意林雅尝尝。林雅垂下眼睛,眼泪仍旧止不住地流。

“看看,一会儿这就得变成鼻涕粥了。”高翔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说不上来此刻对林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不愿多想,他怕自己对思想后的结果无力承担。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林雅的悲喜无时无刻不牵动他的心,他永远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任由她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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