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闪电劈裂夜空,进射出耀眼的光芒。紧接着,惊雷冲破云层,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雨幕倾天而下,疯狂、躁怒地吞噬了城市的轮廓。黑暗城市的大街小巷,顷刻便被暴雨淹没。地面上的雨水迅速汇聚成势不可当的潜流,毫无规律地冲击着马路牙子。更多的雨水砸落下来,更多的不安在水面上跳跃、欢腾。昏暗的路灯在瓢泼的大雨里闪烁不定,穿过雨幕,只剩幻影。

夜,在暴雨的奇袭下彰显出可怖的狰狞。

街边建设银行自动取款机的门厅里,灯光忽明忽暗,暴雨的奇袭严重影响了电压的稳定。灯光闪烁之际,一个瘦弱的女孩扒着门厅的玻璃窗焦急地张望。她在等待雨停,她已经等了将近一小时。

一小时前她还在闷热的大街上闲逛。无照经营的烧烤摊儿把整条街都搞得烟熏火燎。赤膊光脚的男人们散漫地坐在小木凳或路边的水泥台上,有的吃肉,有的抠脚,天南地北地胡侃瞎聊。时不时会有放肆甚至粗野的笑声在一阵窃窃私语之后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女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活动腿脚。孩子们在附近奔跑。偶尔会有高低不同、粗细不等的声音冲孩子们喊,别跑远,该回家睡觉了。

女孩沿着大街走,一直走进了街边的公园。公园里有老年秧歌队,有不分男女老少的交谊舞派对。吹拉弹唱的声音沿着环城河水飘出去老远老远。

所有的景象都在大雨倾天而下的瞬间烟消云散,附近小区的居民熟练而快速地各归各家,摆摊设点的小贩们也如同泥鳅,眨眼便从雨水里滑脱了踪迹。

X市的这个夏季,雨水意外地丰沛充足,城市气候在燥热和急雨间频繁切换。

女孩跑出公园,跑过马路,冲进了建设银行自动取款机的门厅。她看着在雨地里快速奔跑的人群,想到了海底的鱼。她暗自有些得意,她觉得自己是应变最快的,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最安全的落脚点。她也有点儿奇怪,有点儿诧异,后来居然没有一个人再像她一样跑进门厅。如果不是有事儿,也许她会和其他人一样,宁可被淋湿,也不会在里边逗留吧?也许。

自动取款机上方的电子信息屏一遍遍滚动着即时时间。北京时间22:17。

女孩再次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漆黑的显示屏提醒她手机已经没电了。她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没有雨具,门外的暴雨依然咆哮不止。她扒着玻璃窗,心中越来越忐忑,为孤零零地待在一间没有其他生命存在的灯光恍惚的门厅里而忐忑,为周遭浓重的漆黑以及暴雨背后的万物沉寂而忐忑。

她开始盘算离开。可以乘坐的8路公交车晚上十点就收车了,出租车是不可能在快要没膝的雨水里行驶的。好在路途不算远,她本来也是沿着大街走来的。现在,如果她不走大街,而是从马路对面的公园斜向东南插过去的话,十一点她应该可以赶回去。她必须赶回去,否则,今夜她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她走出门厅的大门,暴雨立刻打湿了她的身体,路面上像小溪一样奔流的雨水阻止了她的脚步。

她重新退回到门厅里,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刚刚浸湿的鞋子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暴雨没有减弱的意思,灯光闪烁得更加频繁剧烈,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到了22:26。不能再等了,她再次走出门厅的大门,做了一个深呼吸,艰难地踏人了看不到边际的黑暗。

她在暴雨和潜流的夹击下艰难前行。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前途是无边的黑暗,身后刚刚蹚过的地方重被暴雨吞没。取款机门厅的灯光彻底消失,整条长风街陷入了断电的黑暗,除了往前走她别无选择。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她在暴雨的罅隙里听到了超出自己步速的蹚水的声音。她一惊,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只有雨水的砸落和翻滚。她徒劳无益地抹了一把脸,更密集的雨水砸在她的脸上,覆盖了她的眼睑。她大声唱起了歌,继续前行。含混的歌词和颤抖的曲调在狂躁的暴雨里细若游丝。“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急促的膛水声再度响起。她停下,声音就会消失。她再次前行,声音就会再次出现。停下,消失。前行,出现。她低头看着自己浸在急流中的小腿,每迈出一步发出缓慢的“哗——啦——”声,她嘤嘤地哭了。

当她从雨水里拔出双脚,连滚带爬登上一级高台的时候,急促杂乱的“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声不再寻求她脚步的掩护。它们像浮出海面的恶鬼的足音,在看到逃生者登上陆地的一瞬间完全脱离了鬼符的困束,迫不及待地尾随而来,直抵她僵直的脊背。然后,它们再次消失在她的身后,更准确地说是消失在她的耳根。她像脱了魂魄的虚壳,全然分不清黑暗和恐惧。她又哭又笑,又哭又笑着慢慢回头,慢慢回头,如同一具战栗的僵尸。身后,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她终于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干号。凌厉的闪电划破黑暗,天幕上留下一道刺眼的伤口,在刺眼的伤口中,一张没有五官,只有几个黑洞的平板的脸在滚雷的轰鸣声中蓦然凸显。她忘记了呼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睁裂了惊惧的双眼。随着一道鬼影的挥动,她的头顶飞出一道红色的拱桥。拱桥迅即在暴雨中崩塌,无数殷红的碎片,像死蝶的残骸,纷纷坠落在积水中,打起一个个红色的飞漩,而后便被积水大口大口地吞噬。她如折翼的飞鸟,伸展开双臂挺立了片刻,就沉重地摔倒在地上,激起一片水花……

午夜时分,雨从可怕的倾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泣诉。积水不再蛮横恣意地胡乱冲撞,更多时候,它们犹疑地原地打转,隐忍难发,不知所措。下水道早被急雨灌饱,陈旧的下水道出口翻卷出浑浊与恶臭。像一个久患胃病的老汉,不停地嗳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散发着酸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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