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失败后, 尚远捷被带回城中疗伤,总算保住一条性命。冯栩被关在隔壁房中, 我去向他报平安,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好像那晚的感情流露只是一时失控。

我将他的长柄斧放在屋内的兵器架上,看着他道:“这杆兵器,我希望有一天你还能用它。”

冯栩看一眼自己的兵器,静静道:“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没能杀了殿下,是不是一个错误。”

我笑:“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活下来是对还是错,何况于你?”

冯栩眸子暗沉:“我并非不明白皇上妒贤嫉能, 狭隘多疑, 才导致今日局面,也并非不理解尚远捷为民请命,献城投降。只是武将自身若不能为护国立功,便该战死沙场, 阵前投敌, 又能得到什么?无非时时都被以降臣相称,苟安性命而已。就算我还能挥起战斧,也不外乎这种下场。”

我又笑了笑,坐到他的对面:“我还不是一样?即使在北魏再度封王,也照样有人拿我过去的身份背后指戳。但既然活着,总不能像死人一样无所事事,难道大丈夫立于天地, 只有一条路可走不成?你冯栩有才能,可是赵誊给你施展的唯一机会,却是必败的守城之战,难道这样的牺牲便是你所甘愿的么?”

冯栩沉默半晌:“国无明君,但尽人事罢了,毕竟百姓无罪。既然民不离土,身为一方将领难道便能弃之不顾?我只见到魏国一心吞灭南越,所到之处百姓遭难,也非什么正义之师,要我为其卖命,那是万万不能。冯栩胸襟终不及殿下开阔,只记得当初受殿下感染,报国之心根深蒂固,如今却不能及时追随殿下脚步,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我闻言,知道冯栩虽然话语平和,但此时心意坚决难以动摇,也不好再劝,便道:“尚远捷就在隔壁,你不妨跟我去见见他,也好让他知道你平安无事。”冯栩犹豫一下,没有拒绝。

来到隔壁,进门便闻得房中药香浓郁,军医正为尚远捷换药,中间煮沸的药罐边早立着一个人。我见到他那身打扮,耸了一下眉头,挥手命跟在冯栩身后的两名燕骑军离开,自己则整整战袍,绕到房间另一头坐下,只等着看他表现。

江原今日穿一身太子常服,发上束了盘龙小冠,腰间的龙鳞剑与玉佩相映生辉,非但显得英气逼人,还十分雍容。冯栩初见江原如此装束,微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来平静无波的表情。我心里暗笑,想冯栩定是不自觉地将他与赵誊比较了一下,结果不言而喻。继而又想,恐怕尚远捷乍见到江原,也是这么一个反应。

江原却好像全无知觉,只是微微对冯栩一笑:“冯将军来得正巧,汤药已经熬好,就麻烦你为尚大人送服罢。”

冯栩大概被他勾起怨愤,冷声质问道:“太子殿下莫非以为用这样的拙劣手段笼络一下,我们便会拜伏在地,为你卖命?”

江原将药碗放在托盘中,轻笑:“难道对欺骗本太子一片诚意的人,我便不能略略施以惩罚?否则我一国储君威信何在,将来又会有多少效仿?若非尚大人背信在先,此刻还是我座上之宾。”

冯栩冷冷道:“那都是冯栩一意孤行,与尚大人无关!”

尚远捷听到冯栩之言,不顾伤痛,也艰难辩道:“尚远捷原本就无投魏之心,太子殿下不必姑息!”他被点住穴道,此刻只能任军医摆布,然而望向江原的目光与冯栩同样坚定,早透出誓死不降的决心。

江原不看他们,负手昂然道:“本太子不会杀你们,也不会费力说服你们归降,只是指出一个事实:你们无法施展全部才能,以致心中还有遗恨,根源不在于魏军围困,而在南越朝廷本身!难道最后关头战死沙场便是为国效力么?你们都口口声声为国为民,无意义的牺牲除了能安慰自己,又有何益于百姓?因为害怕成为降臣而选择消极抵抗,简直是懦夫行径。”

冯栩忍不住微微发怒:“大谬之言!”

江原眯眼冷笑:“当然,二位敢于逃亡的勇气还是值得敬佩,虽然赵誊未必领情。不过本太子向来惜才,怎可放你们离开?你们既然可以不认同南越朝廷,而只为保住国土百姓与魏军对抗,为什么不可以继续为百姓而留在襄阳?我不要求你们接受魏国朝廷,只留你们旁观就够了,我魏国的目标是天下大治,不会因为少数人执迷不悟而计较。”

他将托盘向冯栩手中一放,正色道,“冯将军,真正有才能的人在我魏国一定可以得到重用,真正一心为民的人,绝不会在民生艰难时抽身离开。放弃南越,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赵焕已是前车之鉴,赵誊不救襄阳,不重能臣,也终会为他的私心付出代价。”

冯栩目中有些惊异,他望着江原,目光又略略扫向我,开口道:“太子殿下果然了得,不知当初是否也是如此说服了凌王殿下?”

我托腮看向他处,江原笑道:“冯将军未免高看我,如果连越王都能被三言两语说动,魏军哪能等到今日才渡江南下?冯将军和尚大人不妨在此等待,他日天下平定之时,两位若还想离开,我绝不会阻拦。”他说完走过来拉起我道,“既然尚大人的伤势已无危险,我与越王还有事相商,恕不能多陪了。”

冯栩见我走过,忽问道:“殿下过去一心为国,誉满天下,如何面对后来归附魏国,声名尽毁?”

我停了一下,反问:“应得之果,为什么不能面对?”冯栩若有所思。

出门后,我冷眼重新打量一遍江原:“太子殿下,你今日这番美人计似乎不甚成功。”

江原听了坏笑:“不成功么?我只注意到越王殿下看我看得目不转睛。”

我哼道:“我是在数你说了多少句谎话。就算将来取胜,难道你真打算放了他们?”

江原想了想:“至少冯栩绝不能放。只是这人还有傲气,不甘心顶着降臣之名受辱,我打算狠狠磨他几年,最好令他自己改变想法,迫切等待我重用……”

我鄙视道:“太子殿下果然奸诈无耻。”

江原搂住我,厚颜道:“我的心都在越王殿下身上,谁有耐心与他废口舌?再不行的话丢给麟儿,让他与陈显做伴去。”我张口讥讽,他捂住我的嘴,继续厚颜,“再过几日你就要走了,不如让我去你那……”

我断然拒绝:“我不想横生枝节。”

江原挑眉:“你不用我,难道想跑去找那个江陵郡守于景庭?”

“胡说八道!”

江原扯住我,手便开始不老实:“你不如用行动证明我是胡说。”

“滚你的!”

我拍他一掌,江原躲开,又粘过来:“越王殿下,你不答应,小心我跟到江陵。”

我暴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原笑道:“好。”

经过几日准备,我率十五万大军陆路前往江陵,因为人数众多,军队分为前后左右中五部分,裴潜、燕七、徐卫、程雍、武佑绪分别担任各军主将,行军速度并不是很快。事前我已派人向于景庭送出信件,他除了要求大军不得扰民外,默许了我提出的全部条件。

到达时正是深夜,江陵城门大开,所有战船都停泊在城外码头,为前军主将裴潜控制,江陵两万守军也都原地驻扎,武器收归兵器库。裴潜来向我禀报情况,提到占领江陵未费吹灰之力,只是郡守于景庭只在开城迎接时露过一面,从此闭门不出,不知存何心思。

我道:“不用多想,你与各位将军指挥各自军队渡江,中途不出差错就好,我带箕豹军去城中见见他。”

田文良听说江陵未费一兵一卒,很是兴奋,执意要与我一同进城去见太守。进到城中,见街市布局如故,我暗中感激于景庭之余,也不觉有些怅然。如此献城本是无奈之举,谁人不是在无奈中尽力求得一丝周全?

郡守府中大门紧闭,箕豹军敲了多次都无人回应。田文良不悦,坚持硬闯,此时大门开了一道缝,一名长者冷冷探头:“诸位尽可硬闯,好叫江陵百姓看看魏军的本来面目。”

我上前温言道:“我这些属下都是粗人,言语莽撞,前辈不要当真。请你回禀郡守,就说越王凌悦与监军田大人求见,请他务必赏面。”

那名长者哼道:“老奴也猜如此。既然殿下有言,我便去禀报。”

不久那名长者引我们进府,田文良老脸尴尬,大概怕暴露声音,直到那长者离开才肯开口。于景庭并未有过多表示,只是与我们淡淡寒暄几句,说了一下对魏军接管江陵的安排。之后冷淡地向我道:“下官还有一些机密军务需要亲自向殿下交代,不知殿下能否赏光去书房一叙?”

我假装考虑了一下才答应,于是将田文良与几名箕豹军留在客厅。于景庭出门后低低道:“原来殿下在魏国也并不自由。”

我没有否认,只道:“那人是北魏皇帝的亲信,连太子都对他十分头疼。”

于景庭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殿下可知道刘恒前几天来过?”

我不觉心中一紧,急促地问:“刘恒?他来做什么?”

于景庭看我一眼:“殿下终究待他与别人不同,一提起便为他担心。朝中似乎对江陵动向有所察觉,他奉命前来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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