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灵殊先是怔了一下, 接着不解道:“什么撤兵?”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阿干,你不是已经被晋王说动, 答应他在今日一起围击燕王么?如果你竟没有照办,那可算背信弃义了。”

宇文灵殊琥珀色近乎透明的眼眸蓦然收紧, 好一会,他低声道:“子悦,其实我早猜到你会为此来找我。”

我挑起眉:“于是阿干在等我?”

“不。”宇文灵殊急忙道,“我知道你以为是我,可这是父亲的决定,我做不了主。”

“真的么?”我笑,“伯父远在幽州, 晋王有什么话, 不需要先由你来转述么?否则,即使他答应了什么,身在洛阳的你若不能配合,这行动如何进行?”

“子悦, 别这么看我。”宇文灵殊微微躲开我的视线, 就好像我的笑容刺痛了他。最后深吸一口气道,“我承认,晋王确实先来找过我,我不能贸然决断,于是将他的话传给了父亲。父亲最终觉得只有与晋王合作,才能保住我们宇文氏族的利益不受侵害。”

我并不放过他的眼睛,又向他面前走近几步:“什么条件?晋王许给了宇文氏什么条件?”

宇文灵殊仍不看我, 眼神却充满向往:“他答应夺位之后,重用父亲为上将军,领兵征讨南越,并承诺让我们重新回到河西故土。”

我淡淡道:“条件确实诱人,可是你们没想过万一失败的后果么?”

宇文灵殊摇摇头:“失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宇文家百年中曾为多少君王效力,可地位从未像今日这般尴尬。子悦,你没有感觉到么?不管皇上还是燕王,对宇文家采取的都是严密防范的手段。让我们从经营数代的河西迁往幽州,就是断去宇文氏根基的杀手锏。而幽州本是燕王封地,燕王的影响早已在那里根深蒂固,父亲很难短期内取得幽州民心,发展起来难免处处受制。现在天下未定,皇上需要稳住我们。可是等到天下归一,燕王继位,以他卓越的军事才能,根本不需要我们的存在,甚至会将我们视为威胁。如果有一天,他想让我们从幽州土地上消失,那会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听了他的话,突然一把扶在殿中朱红色的木柱上,不停地笑起来。

宇文灵殊皱眉道:“子悦,你笑什么?”

“我笑阿干被晋王彻底欺骗了,却还不自知。”

宇文灵殊一惊,立刻又平静下来,不无遗憾地看我:“子悦,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无论怎样,我不能答应你。燕王今日,非死不可。”

我一笑,让他看我身后:“阿干没注意到我还带了一个人么?”

宇文灵殊看看江进,坚决道:“你就算叫韩王一起来,也是一样。”

我冷冷地笑,回身把江进拖进门里:“你告诉我阿干,今日晋王能不能成功!”

江进认真看着宇文灵殊:“他的结局不会比死更好,不过只要宇文家肯与韩……”

我一指点中江进的哑穴,阻止他再说下去。江进怒目瞪视着我,忽然将身体向我撞来,我稍退一步,他立刻夺门奔向门外。我哼一声,伸手拉住他衣领将他拖倒在地,顺手又点住他腿上穴道。江进更加狠狠地看我,用口型无声地对我破口大骂。

宇文灵殊看得目瞪口呆。我冷冷地重新面对他:“阿干,没有一个强盛国家的君主,会甘愿让自己的势力被权臣分割。宇文氏族一直受君主重用,是因为那些国家偏安一方,地贫民弱!试问百年中,宇文家侍奉过的君王,哪一个得以长久维持,哪一个不是迅速覆灭,否则,你宇文氏何以背上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骂名?”

宇文灵殊说不出话来,脸上表情有些动摇。

“魏国与你们过去投奔的国家都不同,不但兵强马壮,而且君主英明,这就注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样的国家里长久保存割据势力。燕王能力强,可以控制你们,或许还能让宇文家保存势力;但晋王生性阴狠,又不擅兵事,绝不会允许你们壮大。你听信晋王一面之词,只会让宇文家彻底覆灭。”

我看着江进续道,“韩王现在已经掌握了晋王足够的罪证,准备向皇上揭发,所以即使晋王侥幸得胜,他也不可能得到继承权!晋王失败,宇文家只有跟着一同覆灭,连偏安幽州的权利也丢失掉。”

宇文灵殊有些惊疑,又有些犹豫,他看看江进,又看向我:“子悦,你在迷惑我么?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救回燕王?”

我淡淡一笑,低声道:“阿干,记得我们结拜的时候,你说要与我肝胆相照,将我视若亲弟,我……也是从心里想将你视为亲人。现在亲人与我背道而驰,我不想失去他,于是来做最后一次努力。”

宇文灵殊怔愣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飘摇,猛然间,他用力咬牙侧过头:“既然不能听信晋王的一面之词,你的话也不能全部听信。我不能违背父亲的命令,至少现在宇文家还握有主动,我不能用整个家族的命运作赌注。”

我的目光变得有些冷:“你已经在做赌注了。”

宇文灵殊眼中闪过野兽般的嗜血光芒:“那我宁愿一赌!韩王已经在这里,只要我将韩王杀死!”

地上的江进浑身一震,急切地运动内息,想要把穴道冲开,可惜无济于事。

我垂目,沉默良久:“阿干,你要与我生死相决了?”

宇文灵殊眸中杀气收敛,有些微微的痛苦:“不!我愿意为你死,可是在这之前,燕王必须死。”

我忽然抬起头,用我认为最炙热的目光望向他:“你是真心对我,甚至愿意为我死?”

宇文灵殊认真道:“从很久以前,我就这么想,只是从不敢说。我并不期盼你能同样对我,能与你结拜,我已经觉得满足了。”

我点点头:“如果我今天死了,阿干会为我收殓尸首罢?”

宇文灵殊猛地抓住我的肩头:“子悦!”

我看一眼他身后的贴身家将们,微笑着推开他,将手指伸到腰间,解开衣带:“反正要死了,不如死前免去不能回应阿干一片真情的遗憾,无牵无挂的去罢。”

宇文灵殊僵住,吃惊地看着我:“子悦,你……”

我已经将衣服褪到肩头,淡淡问:“阿干不愿意?”

“我……”宇文灵殊眼神迷离,全身剧烈地震颤起来,他突然用力将我抱住,喃喃地说了一句鲜卑语。

我收住袖里的短刀,两手垂在身侧,平淡道:“阿干的话,我听不懂。”

几个家将却已经跪下,语调急促,好像在劝阻什么。宇文灵殊平静地看着他们:“也许这样做,才能是宇文家最好的退路,如果父亲因此蒙受损失,就让他惩罚我吧。”

他回身,轻轻替我拉起衣襟,又重新抱了我,声音充满伤感:“子悦,我不想失去你,我也不想在你面前变得卑鄙。”他用鲜卑语严厉对家将说了什么,接着走过去替我拖起江进,“我跟你出城,制止宇文家的士兵与燕王为敌。”说着牵来自己的坐骑,与我一同打马出门。

他这样改变主意,反而让我心情又复杂又愧疚,只有轻声问:“阿干,你想清楚了?”

他点头,又自语般道:“我大概也有些鬼迷心窍了,即使明白你的话有理,有一刻出于私心,居然只想置燕王于死地。直到你方才……我才发现自己内心有多卑鄙。”

我无语良久,也许我只有更卑鄙,为了及时退兵,甚至想过在乘他不备时割下他的头颅。即使我过后以死赎罪,也难掩欺骗他感情的罪恶罢。

临近西城门,果然有禁军阻拦,我没有与他们多作纠缠,策马直冲而过。对守城的卫兵扔下令牌,喝道:“紧急军情,奉旨出城!”

守兵依然不动,怀疑地看一眼被在宇文灵殊横搭在马背上的江进,肃然道:“请殿下出示圣旨!”

我冲过去一剑砍上他的臂膀,怒喝道:“开门!再敢延误军机,阻拦者就地斩决!”说着挥剑乱砍,守卫们不能抵挡,四散去搬救兵,我将剑逼到一个带头守卫颈上:“快开城门!”

那守卫一脸恐怖地指挥余下几个小兵卸下门闩,我将剑收起,却见身后已有几十名禁军包抄过来,我重新挥剑将他们逼退,对宇文灵殊道:“阿干,你前面带路!”等到他带着江进顺利出城,我策马跟上。

夜幕已渐渐黑沉,天际的星光好像埋伏暗处的犀利眼眸,嘲笑着我们在旷野里狂奔的身影。

江进不知何时哑穴解开,忽然在马背上大笑起来:“凌悦,你跟了我大哥以后,真是越来越风骚啊。怪不得都说胡人蠢笨,宇文灵殊,你不知道他在骗你?好一场主动献身的好戏!要是我,一定将计就计,吃干抹净,然后照样我行我素,看他会不会后悔得哭出来!”

宇文灵殊冷冷道:“我知道,但是不用你来多嘴。韩王殿下,你最好小心我手中的弯刀。”

我看着宇文灵殊平静的神色,不由道:“阿干,万一……你父亲那里打算怎么交代?”

宇文灵殊一笑:“如果我因此得不到谅解,也许父亲会舍弃我这个儿子,让二弟摩罗继承他罢。”

我低声道:“抱歉。”

他的眼睛里像有星光在闪动:“不用抱歉,我已经认定这样是对的。”他不断挥动马鞭,驱马向东北驰骋,“子悦,我仿佛听到了兵器相撞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

江进也努力抬头,侧耳听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情绪:“大哥和二哥打起来了,他们也有今天!从小,因为家中势单力薄,我的母亲不如他们的母亲高贵强势,只能带着我小心翼翼地在宫中生存,从不敢争取什么,更不敢说错一句话。我恨透了这种生活,发誓一定要让母亲为儿子扬眉吐气,远离这种委曲求全的日子。”

我冷酷地提醒他:“你用这种不正当的手段,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是啊!”他想了想,复又大哭,“凌悦,我没想到你也是个傻瓜!我最后的机会被你们这样的蠢人破坏了!”

我看着他想笑,可是又觉得笑不出,到最后,谁又真正了解谁呢?江进这样胆大妄为,可怕又可恨的野心,与平日的爽朗洒脱,此时流露的些许伤感自卑交织在一起,令人觉得这场争斗是这样绝望。无论输赢,带给人的都将是痛苦,区别只在谁承受的痛苦更深一些。

渐渐地接近了,那是靠近邙山的一片丘陵地带。我们放慢了速度,在树木掩藏下悄然前进。战斗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激烈,走了一段路上,只遇到了几具分不清面目的尸体。

宇文灵殊拿出怀里的牛角,正要吹响,我按住他:“万一你的部下不在附近,而是晋王的人在前方,我们就会被立刻包围,等见到他们,我掩护,你冲出去指挥部下倒戈!”

宇文灵殊点点头:“就这样。”

沿着丘谷间散落的兵器尸首向前,我忽然看见一个天御府的府兵倒在旁边,急忙下马询问:“燕王在哪里?他怎样了?”

士兵喉头沙哑地响着,手指前方,却说不出话来。宇文灵殊拉我一把,我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清晰的刀剑声,接着又戛然而止。我急忙将那名士兵放下,跨上燕骝,飞速跃上对面的山丘。

看到脚下情形的一瞬间,我掩不住震惊之情。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天灶地形,被三面丘陵环抱。大概有几千人正手持兵器包围了中间的几百人,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只是没有人动手。最中间有十几匹马在焦躁地走动,它们的主人都下了马,肃穆地围在什么人身边。

对面丘陵上站着七八个骑马的人,我认出最前面的是晋王,另一个则是韩梦征。他们都专注地看着下面的人群,并不急着下令。

有人发现了我站在对面,似乎想向晋王报告,韩梦征则只是抬头看了看我,摆了摆手。

我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莫名紧张起来,抓住燕骝的缰绳越勒越紧。终于,燕骝忍不住前腿微扬,迅速摆了摆头。我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一般,手僵硬得抓不住缰绳,忽然随着燕骝掀动,滑下马来。

与此同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膜般喊道:“燕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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