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肯定地道:“孔颐看上去立场不明, 其实与晋王关系暧昧,孙膺便是一个例子。他事发后脱罪, 被举荐入工部,又将工部作为进入兵部的跳板, 全由孔颐暗中促成。他有重要把柄握在晋王手中,既不敢得罪,又不愿过分亲近,所以想借我选妃增加实力。我选定孔家,也是为了进一步疏远孔家与晋王的联系。”

我不由怀疑他的策略:“你觉得许下的婚约可以轻易摆脱?就算孔家出问题,与皇上命你娶一名王妃的旨意也毫不冲突,有女儿的又不止孔颐一人。”

江原不看我:“我不必想那么远。自先皇起, 就一直为这些世家大族的势力不断膨胀而苦恼, 直到父皇斩断了梁家枝脉,通过限制外戚任职,逐步削弱了上官家、萧家的实权,皇权已经比以往牢固。如果父皇得知真相, 一定会坚决地打击孔家。”

“那不会牵涉太广么?就连张妃也会受影响。”

“所以你可以想象接下来是怎样的局面。” 他顿了一下, “晋王今次只是给你一个下马威,如果你冲动行事,事情就会演绎得比预想中更为猛烈。凌悦,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就没人相信你行事可以不考虑与我的关系——也许父皇相信罢,可是现在的事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你必须与我联合,或者牺牲裴潜去跟晋王联合, 否则只有死路。”

我不可思议地看他:“我怎么可能还与晋王联合?这样狠毒的作为……”

江原看着我轻叹:“凌悦,你总是这样天真,执着一些无谓的东西。对晋王来说,不论谁,都只是手中的棋子,作用有大小,但是在心里的位置无足轻重。也许他的认知里,裴潜于你也不过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下属而已。晋王已经决定不放过你,可能想压制你,但也可能想要你彻底为他所用,只看你的反应而定。”

我愕然:“难道他做出这种事,能逼我与他联合不成!”

“如果是我,明白自己暂时无法与他抗衡,也许会转而表示合作。”

“可是裂痕终究无法弥补,就算现在妥协,以后呢?不怕我背后插一刀?”

江原淡淡道:“没有一场殊死争斗不需要赌注。如果他的手腕高明,便能让你永远没有机会,反过来,你自然也可以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我抿住唇:“我不是你,恐怕做不到。”

江原眸子坚定:“那就彻底与我站在一起,不要再考虑父皇或者天下了,这个世间没有人允许你高尚。”

我怅然,喃喃道:“兄弟阋墙,又是兄弟阋墙,为何在哪里都避免不了?”

“生在皇家,这种争斗不可避免。”江原说了一句,又看看我,发愁道,“算了,你这个性子,也许再过一万年也改不了。头脑单纯,又懒惰,聪明都用在别处。只要不是存了阵前对敌的心思,我看你都能跟人称兄道弟,哪还记得耍心机?上次喝酒的对象如果不是司马景,我看你早被人毒死了。”

我心里触动,又一阵难受:“你说得很对,战场上我能做到知己知彼,却总是对身边人缺少防范的心思。如果我时刻设防,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至少应该将裴潜带在身边,也许就不会……”

江原扳过我的肩头,正色道:“凌悦,你听好了:今日把裴潜带在身边,也许真可以护他一时,可你难道能时时刻刻与他寸步不离?不把裴潜从燕骑营接出来,你身边难道就永远没有贴身的下属?只要你不与晋王站在一起,他就会想方设法对你下手!你一个人有几只眼睛几双手?可以把每一个想保护的人放在身边?”

我再度沉默:“看来我真的需要与你站在一起,虽然我不能完全相信你。”

江原放开我,笑道:“最好不要相信我,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因为我也会骗你。”他在我复杂的目光中站起来,“带我去看看裴潜吧。”

我忧虑道:“过一段时间罢,他现在……”

江原满不在乎:“他多大了,你还当他小孩般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做出选择,后果就该自己承担。你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经过多少生死,从多少肮脏里滚打出来,又被谁安慰过?我看你是对他宠溺太过,换作我,先一顿抽打让他认清自己的错处。”

我拦住他,心疼地道:“裴潜不一样,他自幼少人教导关爱,后来几年里被人囚禁,从没见过世面,谈什么成长?他心思或许都不如麟儿成熟,又屡受创伤,只有慢慢地治愈。我真怕他从此消沉,没了那股天真的冲劲。总之这件事全是我的错,他好不容易抛掉过去,自信满怀地开始,不能再……”

江原把手指放在我唇上,用低低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你不觉得你担心的事,正是我所担心的么?你费了多大的力决心抛掉过去,又何尝不是信心百倍地重新开始?现在遇到这种事,我看着你痛苦愤怒,黯然自责,一样怕你消沉,一样觉得自己没能护你周全。可我还是放开你,让你选择自己的路,并不后悔。”

他看着我,眸子深沉,“凌悦,我不是总对你好,我会利用你,也不期望让你完全相信我。你的感情太纯粹,投入了就收不回,身处朝堂之上,这点是十分危险的。可是只要你还对我有一点警惕,就不会忘记自保,哪一天有了变故,就能安然脱身。”

我失神:“你……”

江原异常邪气地一笑,甩步出门:“你要做好准备,也许有一天我会变心。”

我一闪念,夺门而出,急促道:“你是说,以后不能让裴潜对我太信任?他无依无靠,不信任我,还能相信谁?”

江原看我一会,不知第多少次叹气:“我知道,裴潜无父无母,屡次被信任的人所害。你自己也受了很多苦,感同身受,总想把这孩子缺少的关爱补偿给他。但是裴潜有狼的性子,应该放归山野,周围越是危险,越能加以历练。”

我不大信任地望着江原:“你的目的达到了,第一我非常不信任你的主张;第二我认为自己有能力辨别一个人是否真心,是否隐瞒什么;第三你利用我是真的,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江原眨着眼睛笑:“那很好。”他问也不问便向我寝殿方向走去。

我瞪眼:“谁告诉你走那边?”

江原回头,表情很讨打:“我进府时随口问燕七你在何处,他便说了。似乎你只下令不得外传裴潜的事,并没有不准他透露行踪。”

我哼一声,江原笑着等我走到他前面,来到寝殿的回廊下,燕七连忙迎上来,我轻声问:“他醒了么?”

燕七点点头,神色担忧:“可他……”

我急忙推门跑进殿,一眼却见床上空空如也,大急:“人呢?”

江原按住我,向床边示意:“不是在那里么?”

我这才发现裴潜靠在墙角的帷帐后,缩成小小的一团,有些茫然地盯着脚下。我轻轻走过去,他微微抬了一下眼睑,肩头却缩得更紧,本来便发育迟缓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弱。我开口叫他一声:“小潜?”

裴潜抬起头来,眸子看上去有些灰暗,没有了以前那种热切和向往。

我眼角酸涩,这个我一心救助和保护的少年,这个曾经受尽非人对待,还能对所有人露出獠牙,从不服输的野蛮少年,在他刚刚开始接受教导,想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人时,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面对他眼中熄灭的某种光亮,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都于事无补。

江原默默地走上前去,沉声开口:“裴潜,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裴潜看看江原,他的眼中还是没有任何色彩,但是却慢慢移了过来。

江原猛地拉掉他身上的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裴潜全身明显颤抖一下,表情一瞬间惊恐无助。

我也吃了一惊,正要拉住他,江原却平静地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裴潜身上,缓缓把手放在他头顶,意味深长道:“裴潜,你是个男子汉,你有勇气对抗比自己强大的人,更应该有勇气承受失败的痛苦。”

裴潜的身体再度颤抖,目光渐渐有了聚点。

江原低头看着他:“你有能力,我和越王都看重你,但是这远远不够。明明越王已助你摆脱了过去,你自己却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你知道孙膺比你强,却还是不顾一切与他对抗,这是谁之过?越王自顾不暇之时,不忘教你读书明理,为你争取施展才能的机会;现在他身处激流,期望你成大器,成为他有力的臂膀,而不是他羽翼下的雏鸟。”

裴潜慢慢抬头,眼中颤动着一丝水光。

“你能从军队最普通的士兵做起,一步步升至统领,再被选入燕骑营,没有人提起你的过去,也没有人质疑过你的能力,这难道不值得自傲?现在你只是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考验的不仅是你的武艺智慧,还有你的意志,你想就此退缩,还是迎难而上?”

裴潜身体晃动一下,微张了张口,颤声说出了第一个字:“我……”他的泪水滚下来,他不再克制到抽搐,他痛哭出声。

江原微微点头:“裴潜,你记住,能不能手刃仇人并不重要,只要你足够强大,没有人敢取笑你,没有人敢侵犯你。我给你四天的时间,你要用这时间思考你自己、越王、整个朝廷、乃至天下,那个时侯你用行动给越王一个答复,告诉他你值不值得他苦心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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