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灵殊被俘期间, 司马景根本不理睬这件事,而是照样与魏军对抗, 好像赵军营中根本没有宇文灵殊这号人。然而,赵国朝内却早就炸开了锅。最多的传说, 便是宇文灵殊已经投降北魏,并且打算回国说服自己的父亲,以河西之力策应魏国。

宇文念听说此事后,连夜带着次子宇文摩罗赶到长安陈诉冤情,指天发誓声泪俱下,并坚持留下爱子为质,以证明宇文家的清白。言辞之恳切, 态度之坚决, 让赵皇陈熠唏嘘不已,非但赏赐了他一套金甲作为安抚,还当场提拔宇文摩罗为宁远将军。

宇文念感激涕零之际,又上奏弹劾司马景, 指斥他主帅失职, 致使副帅身陷敌营,并极度怀疑司马景身周有内奸私向魏营传递消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陈熠下令司马景停止攻打魏军,保证宇文灵殊安全,设法与魏军谈判,并尽早找出通敌奸细。

司马景无奈之下,终于派出信使前来交涉, 期望能将宇文灵殊迎回。原本等着这一天的江原好像突然安静了,他命人留下信件,安排专人对使者殷勤招待,手下谋士轮流听取使者的说辞,唯独自己不肯露面,更不给任何答复。

由于停战,最近几日里,军营遍布的桃林高地上静悄悄地,就连小股骚扰的赵军也不见了,有的魏军士兵闲不住,甚至跑到辖区附近的山上打起了野鸡。

送信的使者有两名,副使一到军营便被故意隔离,只剩下主使每日向燕王谋士叙说司马将军的意思,那些谋士点着头说一定转告,转眼便不再回来。久而久之,使者濒临崩溃的边缘,一怒之下不再逗留,宣布既然燕王没有诚心,那只有兵戎相见。

时谦、陆颖等谋士都聚在中军大帐里,听到燕九的最新回报,都拍案大笑起来。陆颖对江原道:“殿下,现在是不是该召见了?真走了便不好办事了。”

江原笑道:“也是,不过咱们意图的怎么传递给他?”

陆颖想了想,手指在茶水中蘸了一下,在桌上划出几个字:“殿下,不妨如此……”

江原大笑:“妙哉!”

陆颖对燕九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走到跟前:“燕九,这件事还要你们这些守卫来配合。”

一日之后,我穿着燕王服饰在军帐中等候,江原则扮成燕骑士站在一旁。燕九匆匆闯进来禀报:“赵军使者说有重要的话向殿下口述,属下该死,私自把他带来了。”

我面色一沉:“我说过不见,你敢抗命?”

燕九道:“属下甘愿领罚!使者已经在帐外了!还求殿下通融!”

帐外传来一阵喧嚣,有护卫道:“殿下,赵军使者擅闯帅帐!”

我厉声喝道:“带进来!”

就见一个身穿软甲,面有怒色的人昂首走了进来,他并不行礼,只是直直看着我:“燕王,在下出使贵军五天,若非我强自前来,你至今不肯接见,是为何意?”

我打量他一阵,笑道:“本王军务繁忙,总要一件件来做,何况释放宇文灵殊是大事,自然要多加思量。”说罢转过身冷冷看着燕九,“你受了多少贿银?违抗军令该当如何?”

燕九立刻四肢伏地:“当罚军棍五十!但属下从未收受贿赂,望殿下明察!”

我沉声道:“还敢狡辩!没有收受贿赂,怎敢如此明目张胆!难道你是赵军奸细?”

燕九急道:“属下冤枉!真的是这位使者大人有要事相告,属下大胆揣摩殿下之意,这才擅自做主。”

“不管如何,违反军令就要处罚,何况空口无凭!你自己去领五十军棍,然后听从发落。”燕九默默地退下,不多时帐外传来军棍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响声。

那使者面色发白地看我,咬着字道:“燕王殿下,在下确实有事相告。”

我笑道:“若是关于宇文将军,本王已经都知道了。”

他犹豫片刻,看了看旁边的江原。我对江原道:“燕统领,让帐外护卫退出十丈之外。”直到江原出去又回来,我才对使者道,“你说吧,燕统领是我心腹。”

那使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突然单膝跪地:“殿下,司马将军请你救他一命,放了宇文灵殊!”

我假装吃惊:“这是从何说起?”

“宇文灵殊遵从司马将军命令而被俘,宇文家不肯罢休,连连上书,要追究司马将军失职之罪,言语之间暗示将军通敌卖国。宇文灵殊若是身死,宇文家势必凭借自身势力,逼迫皇上降罪。所以将军命我带来这句话,求殿下网开一面!”他神情闪烁,不肯直视我,显然这些说辞连他自己都十分厌恶。

我故作为难地在帐中踱步,喃喃道:“当初俘虏宇文灵殊,他也赞同,没想到宇文念动作这么快……”只说了一半,那使者闻言僵在当地,表情如遭雷轰,似乎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我瞧见他表情,不由叹了口气,江原立刻在角落里朝我使眼色。我又踱回案前,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你回去转告司马将军,叫他明日到距此地二十里的潼水岸边,我会带上宇文灵殊亲自与他谈判。”

使者突然瞪着我,眼中有说不尽的愤怒,他慢慢起身,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在下,会代为转达。”

我将使节递还,冷冷看着他道:“你的副使就在帐外等候,今日你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你要记得。”

他重重道:“告辞!”飞快向帐外走去。

我抬声问:“请问使者名姓?”

“王乾!”

“王乾……”我低声自语,“不管他是谁,可能知道真相后都会痛不欲生罢。”抬头看向江原,“真的不会露破绽么?”

江原摇摇头,眼中是镇定沉着的神色:“燕九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从无意间透露司马景与我们私相来往,到禁不住追问而收受贿赂,从而带他来中军大帐的过程,都没有问题,否则这个叫王乾的使者不会拿这些话来试探。”他想了想又道,“根据传来的消息,这人是赵皇陈熠的亲信,本人与司马景也颇有交情,他来谈判可以很好地代表各方利益,不会让宇文氏猜忌。那位副使才真正是司马景帐下的人,所以我自始至终都不给他任何机会,也是为了防止今日的事走漏风声。”

我不由轻叹:“他作为普通使者时得不到接见,一旦被认为是司马景里通外合的亲信,立刻得到答复。这样天差地别的结果,任谁也不能不起疑心,更何况我还说了那样暗示明显的话。”

江原笑道:“这王乾是个会动脑筋的聪明人,知道燕九不会轻易违命,可是只要自己假装是司马景秘密派来投诚的使者,燕九便不敢不从。他再进一步来你面前试探真假,自是顺理成章。可惜聪明人也有坏处,就是太过相信自己的推断。他用假话来试探你,你用假话来回他,两假相遇必有一真,王乾回营之后,一定会把自己的怀疑秘密上报朝廷,司马景无论如何都难洗脱嫌疑了。”

我皱眉道:“可是陈熠会相信么?眼下北赵失了最有力的屏障,江山腹背受敌,正是急需人才之际,谁会傻到在这种时刻自斩臂膀?”

江原讥笑道:“涉及到权位,哪个君王不会?养一个实力雄厚并且可能谋反的将领,还不如养一堆听话的笨蛋。陈熠自己也做过统帅,比谁都清楚将在外不受君权掌控。你以为陈熠就不怕司马景阵前倒戈,或者自立为王?若非如此,司马景也不会被闲置多年了。”

我心里震动,很久才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司马景才能太出色,武关战役,他一个计策决胜千里之外,让韩王与南越联军伤亡惨重。不说他过去立下的战功,只凭这一点,已足够让人惊惧了。”

江原走过来拉我坐下,从书案上找出一个手卷,长长地铺在桌面上:“这是一个多月来我们在桃林与赵军打过的所有战役。红色是司马景亲自率军或者布署作战的记录,黑色是宇文灵殊独自带兵的记录,这大大小小几十场仗加起来,司马景无一次落败,宇文灵殊鲜有胜利,说明什么?”

我看他一眼:“你不用故意问我,如果不知道真相的话,这样的成绩,要是换做我,也会嫉妒。”

江原笑了笑:“凌悦你看,连你都眼红,可以想见北赵朝中其他将领的感受。从这个方面说,司马景已经站在悬崖上摇摇欲坠了。”

“总之,燕王殿下政治手腕一流。”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可惜我不想再听了。”

江原警觉地问:“你去哪?”

我仰起头道:“去找宇文灵殊聊天。”

江原脱口道:“不许再去。”

我弯了弯嘴角,悄声道:“殿下,我们可以趁他神魂颠倒的时候,让他亲手签下降书……”

江原冷哼一声,猛然用力把我扯回来,翻身按住:“你敢!”

我两手搭在他脖颈上,笑嘻嘻地道:“燕王殿下,等到宇文灵殊回到赵营,你色-诱的‘美名’一定会传遍三秦之地。”

江原狠狠在我身上摸索,灼热的气息喷在我颈间:“凌祭酒,别忘了,他看到的是你不是我。”

我两腿忽然别过去,翻身与他换了位置,下巴抵在他胸口上,低低地笑:“其实照我说,宇文灵殊见到真正的燕王,说不定会立刻乖乖投降。两头野兽相遇,怎会不兴奋地撕咬在一起?”

江原用力抱住我,向左边滚了半圈:“早知道便不让你恢复内力,凌悦,我后悔了。”

“来不及了!”我再次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刷地扒开他胸前衣襟,再要抽衣带时忽然停住。

江原早就放弃了反抗,四肢呈大字形躺在地上,正一脸坏笑地看我。

我怔怔地瞪着江原:“我在干什么?”

江原大笑起来,一把揪过我揽在胸前,嘴唇重重地按下:“凌悦,你在向我证明自己就是头野兽么?”

我心里异样起来,连“呸”了几声把他推开,刚才一定是头脑发昏了,一定是。

江原若无其事道:“凌悦,明天你最后一次假扮我,去见司马景。”

我掸了掸衣服,冷冷看他一眼,扬长走出军帐。

晨曦微露的早晨,我带领五百名燕骑军,踏上了赶往潼水岸边的崎岖小路。虞世宁亲自押送宇文灵殊,率五千魏军殿后,始终与我们保持着四五里的距离。

行了不到半个时辰,斥候回报道:“赵军已在约定地点等候,司马景的旗号在最前面。”

“大约多少人?”

“不到三百人,未探到伏兵。”

我转头看旁边扮作燕骑士的江原:“看来司马景真的要谈判,若他看不到宇文灵殊,怕会起疑。”

江原拉住缰绳:“那你下令吧。”

我递给燕九一道令符:“命虞将军停止行进,你即刻把宇文灵殊押过来!”又对其余燕骑士道,“燕十率手下人等候燕九,燕七燕飞带其余人随我。”说着带头策马向潼水岸驰去。

越过一道山丘后,远远地看见潼水南岸最开阔的那处平地上,书写着司马二字的帅旗正在迎风翻卷。几百个人整齐排在岸边,静止得像一尊尊雕塑。

我稍微向江原侧了侧身子,示意他看旗帜下面的某个人:“那个好像是司马景,现在就过去如何?”

江原看看我:“你激动什么?先观察一阵再说。”

我眉尖跳动,抓起栓在马背上的□□,脚跟在白羽身上点了一下,整个人便箭一般冲了下去。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两侧的景物一闪即过,白羽的速度快得叫人目眩,岸边的赵军惊声喝叫。我嘴角带笑,忽然腾空跃起,银枪如练,幻化成无数道寒光,直刺向那个岿然不动的身影。

眼看就要击中那人胸口,风声忽起,一柄黑色的长槊斜挑过来,槊尖笔直扎入枪影,霎时银光碎落,两件兵器交缠着没入地下。

我稳稳落回地面,牵住受惊的白羽,再看面前一招打落我兵器的人,他正带着平静的表情看我。平凡的脸,质朴温和的眼神,若非刚才亲眼见他出手,很难想像这就是威震三秦的北赵第一名将。

我向司马景抱拳笑道:“司马将军枪法如神,江原受教了。”

司马景眸中忽有精光闪过,他挥手令身边的赵军同样后退百步,微笑道:“尊驾出手凌厉,若非在下反应及时,只怕现在早已受伤了。”

我歉然笑道:“本王鲁莽了。闻说将军武艺精湛,早想一睹风采,今日冒险一试,果然不凡。”

司马景微笑道:“宇文灵殊这样的猛将都折于阁下手中,在下也由衷佩服。不过在下此来,是要与真正的燕王谈判,阁下似乎不是。”

我心道司马景果然目光如炬,怪不得江原不肯上前。转念一想,坦然笑道:“司马将军果然智慧过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是谁来,今日的谈判结果都会有效。”说着卸下身上银甲和长剑,露出里面的淡紫色猎装。

司马景一笑:“阁下既有诚意,司马景怎能不相陪?”也脱掉铠甲,解下腰间的军刀,并不肯占半点便宜。

我不由心生佩服,从马鞍旁拿下酒袋和酒碗,笑道:“能与司马将军把酒相对,当是平生幸事!”说罢席地坐在岸边刚冒新芽的草地上,斟了满酒道,“请!”

司马景接过酒碗,微微笑道:“早在得知越魏两国联合对赵之时,我便曾想,有没有机会与南越凌王结识。没想到当时夙愿,却在今日得偿,更有机会与之一试身手,司马景幸而无憾!”

我这才真的吃惊,听他语气中并无试探之意,显然已经确定。酒到嘴边,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司马将军从何处看出我是越凌王?难道是因为在下的口音?”

司马景目中神光闪动,脸上带着几分平和的笑意:“不止为此。阁下开口之前,我心中便有了定论。这个年纪,这样狠辣高超的枪法,只一出现便夺人心魄的凌厉风格,除了南越凌王,还能有谁当得我长回击?何况阁下眉宇间那股江南特有的灵动,与北地男儿的刚毅沉重截然不同。”

我听他说完,心中奇异地没有丝毫别扭,只是觉得钦佩:“若是别人当面说这些话,我定然不屑一顾,可是此话由司马将军说出,赵彦只觉不胜荣幸。所谓英雄识英雄,大抵该当如此。司马将军,且不管赵彦现在是谁,我真心交了你这个朋友!”举起手中酒碗,仰头饮尽。

司马景笑道:“天下英雄能得几人,有缘相识自当倾心相待。”他同样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时却道,“此酒不够浓烈,我有随身赵酒,你可愿与我共饮?”

我击掌而笑:“既有好酒,司马将军岂能独享?”

司马景立刻招手示意,命手下拿来一囊赵酒,亲自倒上,再次与我饮尽。

我擎着酒碗,与他谈起用兵之道:“司马将军以为,两军对决,胜者何因,败者何由?”

司马景想了一会,微笑道:“我自十六岁带兵,至今二十余年,提起取胜时的心得,不过三个字,那便是:少出错。”

我点头赞同:“这道理虽然朴素,却实在是战场真谛。反过来说,若是一方败了,不外乎失误频繁,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忽然笑道,“照司马将军的说法,两军对决,比的是失误多少了。”

“自然,没有破绽,便无从下手,只能伺机以待。”

我目光微闪:“将军看来,魏军破绽在何处?”

“魏军破绽,在战线冗长,时久必不济;在越魏联军面合心离,互断后路;在魏军主帅受伤,军心不稳。”他淡然笑道,“我没料到的只有一点,只这一点,足可致命。”

我低低一笑:“实不相瞒,我能在魏军营中纯属偶然,与南越全无关系。目前除了司马将军,我未对任何人坦诚身份,魏军营中,只有军咨祭酒凌悦,没有越凌王赵彦。今日冒燕王之名前来相见,在这一刻,我便是燕王江原。”

司马景没有多问,只是举起手中的赵酒:“不管你以何种身份出现,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我只希望赵军还能多撑一刻,像以往那样逼迫魏军退兵。”

我看着他:“将军再世吴起,为何突来颓丧之言?”

司马景笑道:“大势所趋,当局者也未必无察!阁下身在局中,应当感同身受。”他仰头喝酒,清冽的酒水沾湿了胸前衣襟。

我默默饮了一口酒,只觉烈酒入喉,突然变得辛辣无比:“既然明知如此,将军何不——”

“司马景谢你不提尴尬之言!”我要出口的话被司马景突兀地打断,他温和的眸子蓦然犀利起来,站起身,扔掉了手中酒囊:“今日交谈便到此为止,我来迎回宇文灵殊,有何条件,请一并告知。”

我明白谈话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放下酒碗道:“其实将军已经与我交换了条件,你现在要人,我立刻命人带来。”说着向山丘那边吹起了号角。

不一会只见五百名燕骑军飞骑过来,江原一身黑衣驰骋在最前面。到了近前,他翻身下马,命人把宇文灵殊带过来,亲自为他解了穴道,冷笑道:“宇文将军,这半月的照顾多有不周,还请包涵,欢迎将军随时再来做客。”

宇文灵殊冷冷眯起眼,有些敌意地看着他:“阁下还没有资格与我说话。”

江原嘿然一笑:“那么将军请便吧,燕王殿下与司马将军的谈判结束了,我想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宇文灵殊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江原不答,转身退回燕骑军中。司马景专注地看着他,江原镇定自若,好像没有觉察。

宇文灵殊冷冷转向我,“燕王,你是在欺骗我么?你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为了名正言顺来见司马元帅?”

我把弯刀还给他,诚挚道:“我愿识天下英雄。”

宇文灵殊眸子更加冰冷,他取过弯刀,一声不响地走进赵军之中。立刻有人为他牵过马匹,他头也不回地跨上马,扬鞭而去。

司马景笑着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多谢,司马景何敢当此殊荣,几句话换得一员大将归来。” 翻身上马,目光落在江原身上,“今日同时见到两位当世英杰,虽死无憾!燕王殿下,既然你已伤愈,改日战场之上,期望还有机会与阁下一决生死!”他抬起右手,几百名赵军追随他身后,循着宇文灵殊离开的方向渐渐远去。

江原埋怨道:“司马景是个人精,早说不让你冲动,被他认出来了。”

我摇摇头,意兴阑珊道:“怎么也瞒不过,在这人眼里,什么伪装都无所遁形。”

江原皱眉想了想:“幸好他不屑于背信弃义,否则不动声色地将你我一网打尽,现在魏军还不乱成一锅粥?”

我瞥他一眼:“少来,宇文灵殊还在你手中,燕骑军和你那一万援军也不是吃素的,司马景不会不顾宇文灵殊的性命。”

江原笑道:“这叫兵不厌诈,防患于未然。你以为司马景真的只带了三百人?我们若没有这一万军队坐镇,定会被他吃得骨头也不剩。”随手搂住我肩膀,“不过总算把宇文灵殊这个包袱甩给司马景了,宇文家的人真是到哪里都是祸害。”

我长长叹一口气:“司马景好像已经猜到了我们的用意,但这一切却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知道陈熠最终会不会放过他。”

江原注意着我的神情:“我在山上看你们聊得挺欢畅,你没有乘机劝降么?”

“试探过,可是被他打断了。我突然明白,他从一个士兵累功至上将军,所有的荣耀都是赵国给的,其间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赵人眼中早已是军神的象征,对这样的英雄,名节比性命重要。劝降的话,连听一听都是侮辱,我又怎么忍心玷污他的清白?”

江原沉思一阵:“我不能用他一个人的清白,换来几十万魏军将士的灭顶之灾。司马景,他不降,就必须死!”

我眼睛酸涩,视野突然模糊得厉害,好像刚才的酒气全都冲了上来:“嘿嘿,欲求清白而不得。死不投敌,活着变节,都是一样!到底哪一个结果更好呢?”

江原低声道:“当然是活着更好,起码可以向人证实,让他们知道当初的错误。”

我笑道:“是么?我只知道你首先要粉身碎骨,然后再一点点从这碎片上将自己重新拼凑。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么做,因为这意味着整个人生都要随之改变,感情、抱负,你曾经执着的一切。”

江原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凌悦,不要想到你自己,你跟司马景并不一样。”

“嗯,当然不一样。”我靠在他胸前,抬头看天上飞过的鹰隼,“我不如他,因为他一直活得很真实,我却连坚持立场的理由都没有。报仇……我真的想报仇么?真的想抛掉过去的一切?”

“你醉了。”

“我好好的,只是有些……有些……”

“明明酒量不行,为什么还要硬充好汉?”

我想着反对,可是就这么突然睡过去了。睡梦中,好像被人抱上马背,身体摇摇曳曳地在风里飘荡,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

我本没有这样易醉,可是赵酒的后劲出乎意料地大,明明只喝了几碗,却直到第二天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这样刚烈的酒,也许只适合司马景罢。

江原逼着我睡觉,威胁说除非彻底酒醒,否则休想知道一丁点军政要事。所以当我得到最新消息的时候,已经距与司马景相见那日过去了三天。

原来宇文灵殊回到赵营后,立即宣称染病,亲自赶到了长安,算是给了疑心不定的赵皇陈熠一个交代。有关宇文家投敌的传言渐渐消失,然而关于司马景通敌的流言,却开始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到处蔓延。

有人说,司马景与燕王见面以后,立刻卸下盔甲,五体投地,亲自敬上美酒,表现极其谄媚;还有人说,司马景故意让宇文灵殊被魏军俘虏,自己再亲自上门谈判,其实是借机向魏国示好;更有人传言,司马景公然对着燕王说赵国气数已尽,经不住时日拖延,所以他故意坚守不出,以拖垮赵国。而燕王对他许诺,只要赵国一亡,魏国会立刻为他开设“天命”上将军府,爵位与亲王等同。

这其中最离谱的传言,莫过于“两王争马”的传说。据说宇文灵殊获救那一日,越凌王假扮作燕王前去劝降,被后来赶到的真正燕王识破,两位身份尊贵的亲王为了让司马景效命各自国家,出手比试武艺,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未分胜负,以致现在两国还在为此事争执不下。

事情越传越离奇,细节越传越逼真,甚至有许多亲身参与此事的燕骑士,跑来向我询问真假。

我按着尚在微微发疼的太阳穴,一拳揍掉了燕飞的头盔,骂道:“没眼的!哪个告诉你我是越凌王的?你家王爷落魄到人家帐下当祭酒啊?”

燕飞从土里拾起头盔,咧着嘴傻笑:“凌祭酒你这样还有真点王爷的风范!你那一枪直戳司马景胸前,咱们兄弟可是都在山坡上看到了。你问问燕骑里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有几个能碰到司马景一根毛?”

旁边的燕骑军跟着起哄:“是啊是啊!”

“是个鬼!我一招就被人家卸了兵器,何时碰到他了?”

燕飞眨眨眼,神秘道:“你们都不知道吧?有一幅对联,军里都传开了。”

燕骑士都问:“什么对联?”

燕飞摇头晃脑地念:“上联:真祭酒色-诱宇文氏;下联:假燕王枪挑司马景!横批:舍我其谁!”

燕骑士们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燕飞摸着下巴憧憬:“老子也想枪挑北赵大小将军,色-诱三秦俊男美女,哈哈!那一定过瘾得很!”

燕骑士们又七嘴八舌地嚷:“凌祭酒,教教我们吧!”

我忍无可忍,抡起剑鞘四面乱打:“你们有完没完?小爷不会!都给我滚!”

很多人捂着屁股跑路,不忘回头:“凌祭酒,你不是越凌王,越凌王哪里有你这样威风八面,枪指四方!”

闹到最后,我也不再否认,干脆一概认账,燕骑士们反而觉得没了意思,渐渐地也便不提了。

恰在谣言逾传逾烈的时候,赵营传来消息,王乾的密信到了长安,陈熠终于无法坐视不理,下旨令司马景即刻返回都城。

“司马景会就此回长安么?要不要再联系我们的人,从侧面——”负责管理谍报传送的时谦谨慎地征询江原的意见。

“司马景现在不会回去。”江原笃定道,“不过,也不用再做什么了,现在刚刚好,很多谣言都是赵国人自己加上去的。”

果然如江原所料,司马景没有回去,他对魏军展开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进攻。一时间,桃林高地战火纷飞。尽管江原已经下令魏军坚壁深垒,不与司马景进行大规模正面对决,很多时候却仍然不得不派兵还击。

战火烧得炙热,然而两军真正的对决却在战场之外。司马景最后的努力,在魏军坚决执行的坚守策略下并没有收到太大成效。正如他所说,没有破绽的敌人是不可战胜的。江原不为所动,任凭司马景如何挑衅,宁愿损失部分兵力,也不肯与赵军决战。而赵军正在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这错误丝毫不以当事人的意志为转移。

司马景拒不回都,却又坚守多日没有战绩,陈熠终于怀疑起某些谣言的真实性。七日里,他连下十四道令符,命司马景火速返回长安述职。

司马景面前最终摆出两条不可回避的选择:回去,很可能百口莫辩,何况已经违抗了如此多道圣旨;不回,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陈熠已经切断了他的粮道,二十万大军不想饿死,就必须造反。

终于,他答应了回京,对他来说,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司马景离开那一日,天空中隐约有细小的冰霰降落。

江原身穿燕王服饰,骑在乌弦背上,急促地驰向司马景必经的那条山路。我和二十余名燕骑士紧跟着他,绕过赵军驻扎的营区,翻越数十处山丘林地,终于透过迷乱的冰雾,看见远处一行青色的人影。

江原用力一夹马腹,金丝斗篷在身后飞起,我与燕骑士同样跟上,眨眼间与那些人渐行渐近。

“司马将军请留步!”

司马景只带了二十几个亲信,没有穿铠甲,他拨转了马头回身,在距我们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微笑道:“燕王殿下,匆忙赶来,有何见教?”

江原静默片刻:“我来为将军送行。”他拉住乌弦再向后退了十步,将一杆长槊拿在手中,“上次相见匆忙,没有来得及与你切磋,这次我特意赶来,希望能与将军交一次手。”

司马景眼中精光萌动,他提起自己的长槊,轻抚了几下,笑道:“这杆长槊随我四处征战,杀过无数敌人,击败过无数对手,今日能与同样精于枪槊的燕王交手,也算圆满了。”一拉马缰,长槊直如出水游龙,飞速向江原击来。

江原同样策马冲去,手中长槊舞出一道幻影,挟着劲风直刺司马景咽喉要害。

棋逢对手,便是风虎云龙。两匹骏马快如闪电,带着巨大的劲力向对方冲去。两马交错的瞬息之间,快得叫人来不及看清招式,只听几声巨响,战马狂嘶,两人已经互换方向,再次交锋。

雪下得大了,纷纷扬扬的雪粒裹住两个交错的身影。双方的观战者都是如痴如醉,仿佛他们看的不是一场争斗,而是一场绚丽至极的演武。

我不知道司马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与江原交手,只看到他长槊挥扫,酣畅淋漓。

忽听两人同时大喝,槊尖相撞,“喀喇”一声,两柄槊杆同时断裂!江原用力挽住马缰,止住乌弦后退的脚步,面色发白。过了好一阵,他放掉手中断裂的槊杆,沉声道:“我输了。”

司马景看看自己手中:“殿下并没有输。”

江原翻身下马:“司马将军不必顾及我脸面,输了便是输了。”

司马景脸上露出激赏的神色:“殿下胸襟宽大,司马景相逢恨晚。这长槊折在殿下手中,正是得其所哉!”

江原慢慢道:“承蒙将军看得起,给予四字评价。若是将军肯在此时回头,我父皇定会倒履相迎。”

司马景微微一笑:“多谢好意,在下若有此意,何必等到此时?”在马上一抱拳道,“今日与燕王一番比试,快哉!”又对我笑道,“多谢亲自为在下送行,今生无以为报,来生愿为知己!”

我郑重向他抱拳:“保重!”

他拉起缰绳,打马回头。山路上落雪纷纷,盖住了远去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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