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 我的对面都坐着一个悲伤的小孩,他光着两只脚,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我想要安慰他,却始终无法走过去。我们中间像隔着一层轻薄的纱幔那么近, 又像分离在漫无边际的云端那么远。

小孩无声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深切的伤痛,他微微皱起眉,仿佛连眼眸都跟着轻颤。我的情绪也随之伤感起来,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声叹息。

我们之间有许多人经过,小孩不住地看着,似乎期望有一个人为他停下脚步, 然而自始至终, 都不曾有人对他说一句话。我不忍心,于是帮他喊住一个人,却是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老者看了看我,突然圆瞪双目, 一头撞死在皇宫大殿的龙柱之下。殷红的血四处奔流, 好像怎么也流不尽。

我站在当地,双脚凝固了一般动弹不得,眼见着鲜血一直染红了衣摆,忽然感到害怕起来,仿佛今生都没有如此害怕过。

我颤抖着,拼了命想要逃离这里,对面的小孩依然坐在角落, 他泪流满面,抽泣着朝我大喊:“为什么都离开我?为什么都利用我!”

不!我心里道,不是这样,不是的!两脚却不住后退。

恍惚间,有个身影挡住了那孩子哭喊扭曲的脸,我愣了片刻,双臂突然紧紧抱住他不肯放开。

我感到上身被抱离了床铺,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有人的手掌轻轻在我脊背上抚过,声音异常低哑:“我不离开你,也不利用你。”

我猛地张开酸涩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呆呆望着眼前的人影。

江原深深地蹙起眉:“凌悦,你不要紧么?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你在梦里流泪。”

我紧紧闭上眼,梦中残留的泪水顺着眼角凉凉地渗进发丝。我抬起身子,勾住他的脖颈,贴在他胸口,紧得不能再紧。我激烈地亲吻他的唇、他的眉眼、他额角的发,就像一个困在沙漠中的流浪儿,饥渴又疯狂地寻找着一切逃离的出口。

江原抱住我,细致而深沉地回应。每一次落下,激起炙火如浪,一阵盖过一阵。我不由短短吸气,轻轻地喘息起来,用力扯开他的衣带,才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经褪去。

我微微睁开眼,江原的面容就在近前,眼中的光亮星子般在黑暗里摇曳,他吻我的耳垂,低低的语调里带着几分真诚,几分诱惑:“交给我,凌悦,这一生,我们彼此交付。”

我不语,狠狠地吻住他,手指试着探入他的衣襟。江原闷闷地哼了一声,反身将我压在身下,舌尖掠过锁骨,轻如点水。我用力抵住他的胸口,在他身上放肆地噬咬,热浪撩过脑中,卷过下腹,迷失在云山雾海。什么都是虚无,只剩眼前的真实,我唯有紧紧地抓住,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咸涩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长长的发丝裹住纠缠的身体。我在他身下,紧张而颤抖。几番挣扎,几番沉没,在无尽的窒息中抓住一线生机。

飘摇的尽头,最紧密的交融,不知是满足还是虚空。

黎明时分,我紧紧抱住江原,蜷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不知道明日如何,只愿贪恋这一刻的宁静安详。

**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干净朴素的屋子里,看着阳光从窗缝里透进来,有片刻的失神。

我坐起来,手指触上领口,里衣好好地穿在身上,整齐得像从没动过。昨夜的狂风骤雨已经如梦般散去,我还是我,又已不是我。南越北魏,所有的一切都这样明晰起来,曾经要摆脱或逃离的,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紧密地与我连在一起。时至今日,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能逃避,也不必再逃避。

我想着去找师父,便披起外衣下床,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门口。

山顶日光正好,明晃晃地洒在门前的雪地里,不远的松树下,有两个逆着光的人影正在石桌前对弈,一人表情闲散,另一人神色专注,像极了当年我与师父的对弈情景。我嘴角不由带了一丝微笑,没再移动脚步,就这么倚在日影里远远地观看。

江原拈着一枚棋子反复推敲,最后慎重地落在棋盘上,师父立刻落下另一子,微笑着拾出几枚死棋。江原面色更加慎重起来,正在思考之际,忽然抬头看见我,立刻放下棋子,快步走过来。

“怎么起来了?”

我突然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又觉得问什么都不合适,于是笑了笑:“醒了,躺着也是难受。”

江原仔细看我的脸色,似乎也是欲-言 又止,好一阵又道:“进去罢,外面凉。”

我向师父那边看了一眼,点点头,扶住门框转身。江原跟过来,低声问:“疼么?”

我瞥他一眼:“什么?”

江原眉梢滑过一丝焦躁,还是补充道:“你昨夜,流血了。”

我咬了下牙齿,垂下眼,再点点头。

江原扳过我的身子,忽然弯腰,一把将我抱起来。我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低低道:“小心让人看见。”

江原一笑,嘴唇轻碰我的额头:“别慌,你师父走开了。”

我不由一僵,随之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问:“你昨晚怎么会在的?”

“宗道长抱你进房的时候,徐神医正在给我疗伤。”江原抱着我进了内室,将我放在榻上,宠溺地点我的额头,“我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伤势发作了,幸好没有大事。徐神医给你灌了半剂安神补气的汤药,便又让你师父将你抱走了。”

我被他点起一身鸡皮疙瘩,哆嗦着问:“你,你怎么知道?”

江原揽过我,勾唇笑道:“当时徐神医见了你便问宗道长,‘你这弟子修道成仙了么,怎么二十多年没见长大?’凌悦,我倒不知道,你与你父亲都是同一个师父。”

我心头一跳:“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师父?徐神医还说了什么,你与师父谈了什么?”

“徐神医没再说什么,我疗过伤随他一同去看你,与宗道长聊起了你的身世。”

我睁大了眼睛:“什么身世?”

江原带着欣赏的眼神看我,轻轻捏我的脸颊,柔声道:“凌悦,我越来越为你沉迷了。”

我皱眉别开脸,又小心地蹭在他怀里:“我是谁,对你来说重要么?”

他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脸:“你是谁对我都没有区别,但重要的是你的选择。”他低头,眸子幽深,“南越,只是你的一场梦,是过去的一道影子,不要再为那些回忆折磨自己。接受现实,然后从新开始,这样的你才是完整的你。”

我愣了一会,推开他自己躺回枕上,江原在我背后笑了一声,起身道:“你再躺躺吧。徐神医为你连夜进山采药了,等他回来再叫你。对了——”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你今日这副温顺的样子很讨人喜欢,就是装得不够无辜,下次要套人话时不妨……”

我呼地把枕头扔到他身上,蒙起头吼:“滚!”

稍晚些时候,师父过来帮我通脉,我慎重地问:“师父,徒儿若是认回自己的母亲,认回北魏的亲人,您同意么?”

师父目光变得肃然,沉吟道:“彦儿,你可知道一旦相认,你在南越的真实身份也便会暴露,到时你夹在两国之间,又如何自处?”

我抿住唇:“徒儿明白,但一切的根源却不是徒儿的错。我与父亲一样,天生怀着对战场的渴望,却又无法接受至亲间的残杀。父亲当年洒脱地抛开一切,可是最终无法避免宿命的纠缠;徒儿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照样落得九死一生。不论怎样做,风暴已经无法停止,既如此,何不干脆挑明一切,让恩怨从此清算,看最终鹿死谁手?”

师父出神地看着我,最后悠悠叹道:“你与你父亲还是有些不同,这样倔强的性格,大概承自你母亲罢。好,既然这是你的决定,为师不会阻拦,只期望为师不会再次追悔。”

我轻轻在师父面前跪下:“多谢师父,徒儿今后再不会为别人左右,只听从自己的决定。”

师父扶起我:“彦儿,为师相信你的能力,只是还要提醒一句:情之一字,不可过分沉溺,近者如你父母,虽相互间情意深重,却无法长久。”我微微一怔,师父又道,“你昏迷之时,燕王坚持在你身边守侯,对你关切至深。但为师观他见识过人,有雄心于天下,不是个简单角色,切莫太过轻信。”

我迟疑着答了一声“徒儿谨记”,又疑惑地试探:“师父,你与燕王……”

师父拍拍我,微笑道:“燕王的坦率,为师倒十分喜欢。”

我觉得耳根烧起来,结结巴巴道:“师父,您居然,居然不反对?”

师父命我躺平,仔细挑出刺穴的银针,旋转着捻入我指尖穴道,淡然道:“彦儿,有一个人肯对你好,为师为何要反对呢?”

“可是……”

师父缓缓将真气送入我体内,声音飘飘渺渺:“南越还是北魏,称王还是称帝,为师都不再执着,更何况于你?”

我神志渐渐模糊,感到浑身又如昨日一样温暖起来。师父的内力与我同根同源,一经导入,便如洪流灌入久旱的河床,冲开阻塞的泥沙,在周身经脉间回环往复。真气每运行一遍,我原本近乎枯竭的内力便被引出一些,丹田之内的气海渐渐充盈,终于像地底重新喷涌的泉眼般淌出涓涓细流。

过了许久,我慢慢张开眼,看见师父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正在撤去我指尖的银针,不由鼻中一酸,叫了声“师父”,便再说不出话来。

师父微笑道:“彦儿,为师已将你全身经络全部疏通一遍,不用多久内力便可恢复如常。徐华那老儿枉称神医,硬说你的伤还要治半年,为师这次定让他心服口服。”

我坐起身,猛地抱住师父,感受到他明显苍老的身躯,眼泪便不争气地往下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刚离家的孩子,委屈到忍受不了的时候,便伏在师父背上呜呜大哭一场。眨眼间,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师父老了,我没能回报他,却还要师父为我操劳。

师父慈爱地替我擦泪:“莫哭莫哭,师父的内力闲了许多年,这点损耗不算什么。为师只听说越凌王骁勇强悍,可从不知他这么喜欢流眼泪。”

我忍不住又笑出来,胡乱擦了下脸,惭愧道:“让师父见笑了,徒儿不知怎的有些失常。”说着下了地,将师父让到榻上歇息,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守在一边。

天擦黑时,师父打坐完毕,接过我递来的热茶,微笑着轻啜一口:“彦儿,你泡得是吴越的山茶。”

我微微惊讶:“是么?徒儿在茶柜中看见,随手便拿来泡了,只觉香气熟悉得很,倒没注意是哪里的茶。此地距南越何止千里,师父居然还藏有吴越山茶?”

师父淡淡一笑:“旧习难改呵,无论走到哪里,最初生长的那方水土,都会在你身上留下洗不去的烙印。这茶,便是师父的烙印。”

我低头回味一阵,认真道:“师父,徒儿明白了。天道有常,贵在顺其自然,徒儿不会因为身在北魏,刻意磨灭南越留在身上的痕迹。”

师父颔首:“这样为师便放心了,你既然决定面对两国风雨,便当志存高远,不拘于一时恩怨。”

从那以后,我差不多回复了当年随师父隐居时的生活,除了调理身体,剩下的时间便都陪着师父。江原不疗伤的时侯,也总会与师父对弈,虽然屡下屡败,却似乎乐在其中。师父也从不掩饰对他的赞赏,时常与他纵古论今,倒也其乐融融。

神医徐华是个脾气古怪的老者,自从得知师父一天之中便为我打通所有经脉后,便总是阴沉着脸对人爱搭不理。他时常在师父静坐运功时冒着酸气道:“我早说过,对经脉受损这类伤,世上没有什么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有人偏偏自以为赛过华佗,还不是耗损自己真气补给你宝贝徒弟,事后再靠我来调养?”

师父每次听了总是一笑置之,徐华无处发泄,便开始拿凭潮出气,直到江原说要答谢他百两黄金,态度才渐渐缓和下来。

下山那日,江原把燕骑士带来的一包金子恭敬地放在徐华手中:“徐神医,眼下正值用兵之际,军费不甚宽裕,这是晚辈一点心意,还请笑纳。待回朝后,我再让凭潮专程前来酬谢先生。”

徐华掂了掂重量道:“凭潮是我的徒弟,哪有徒儿带着金银来酬谢师父的道理?也罢,我看在凭潮面上作个人情,这就算两清了罢。”

师父淡淡笑道:“你这老儿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便算你医术无双,一天十两纹银也尽够了。燕王如今十倍酬谢你,还说什么勉强两清?”

徐华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道:“我行医一向如此,嫌贵的尽可不来。难道你住我这里就不花费?我看你是记恨我不肯耗费内力给你徒弟治病,存心让我下不来台。”

师父笑着甩了甩拂尘:“你的内力与他不合,本就无法在短期内奏效,我只是不愿徒儿多受半年药石之苦,何来记恨之说?”

徐华愤然:“你是说我医术不精了?”

师父似乎习以为常,并不理会他,转向我道:“为师在此地小住了年余,能与你相见,实属天幸。不久之后,我或许还要向西游历,再回中原不知何年何期。徐道长是我挚友,你的伤若有反复尽可向他求助,不须准备银两。”

徐华脸色阴沉起来:“住了一年没见你要走,我不过随口一句,你就要走了?”凭潮忙低声将他劝住,徐华当下不再搭理我们,一甩衣袖,抱着金子回房去了。

师父看了看他,摇头笑道:“枉费清修多年,这脾性怕是成了仙也改不掉了,待回头再与他理论。时候不早,你们这就回去罢,魏赵两国的和谈怕也该破裂了。”

我跪在师父面前拜了几拜:“师父保重,徒儿一定不会忘了师父教诲。”

待我站起,江原竟也郑重向师父拜了一拜:“晚辈与道长相处数日,获益良多,但用凡俗之物答谢,反而有辱道长清尊。晚辈在此立誓,定然会对令徒全心爱护,不教他再受磨难。”

我吃惊地看着他,师父则微笑着扶他起身:“燕王深知我心,既有这句话出口,宗某先行致谢。不过我虽牵挂他,却完全信任他自保的能力,燕王也要相信才好。”

江原一笑:“晚辈明白,请师父放心。”

师父点点头道:“去罢!”他说着转身离去,脚步丝毫不再停留,身影渐渐隐没在茫茫云雾之中。

我站在原地,又留恋地看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走上下山的路。江原对凭潮道:“你到前面知会燕骑士们一声,让他们做好警戒。”凭潮听了,立刻展开轻功跃向山下。

我跟江原并肩在后面走着,突然想起他方才对师父说的话,不由横了他一眼:“你当我什么人?对师父说的话,自己不嫌恶心么?”

江原眨眼笑道:“自然当你是我的人。我怕师父放心不下,真心实意地向他保证,这也算恶心?”

我烦躁地瞪着他:“谁是你的人!谁要你爱护!还有,那是我师父,你跟着瞎叫什么?”

江原笑意更浓,一把拉过我,轻浮地捏住我的下巴:“有人半夜搂住人不放,自动投怀送抱,不知是谁?凌悦,这种事情可不能抵赖。”

我打掉他的手,哼道:“那是我内力未复,只好将就一些,你以为我甘愿?”

“那么夜夜靠着我才能入睡,那也算不甘愿?”

“我近来噩梦缠身,那是迫不得已!”

江原轻笑:“为什么心虚的人总是喜欢大声叫嚷?”

我扭头便走,刚要施展轻功甩开他,衣领就被人牢牢拖住,江原不满道:“主帅伤没全好,谁准你炫耀功夫?若是我被人暗算,你晚上靠着谁睡觉?”

我狠狠看他,心想要不要干脆把他打昏拖回去。

江原笑眯眯地道:“凌祭酒,燕骑士就在你身后,我们的事不如晚上解决。”

我猛地回头,只见凭潮与十几名燕骑士已经等在路边,不由暗骂一声。燕九带头单膝跪下,眼中满是喜悦之情:“属下见过殿下,恭喜殿下伤愈回营。”

江原微笑道:“起来罢,我还要再养些时日,大概再有半月就能彻底痊愈。函谷那里怎么样了?”

燕九道:“北赵坚决要求我们归还函谷关,否则不肯答应和解,两方使者已经各自回国。”

江原接着问:“议和时司马景如何反应?太子陈昂态度如何?”

“回殿下,司马景不等使者入赵,已经递上了反对议和的奏章。陈熠考虑再三,在丞相章伯建议下,命太子陈昂担任谈判特使。陈昂急于求成,曾答应函谷关两国均分,结果消息上报到赵廷,又被司马景与陈显苦谏拦下。”

江原讽刺地笑道:“陈显已经出手,司马景何必还要趟这浑水,这不是把大好机会送给本王么?”

燕九迟疑一下,突然又跪倒:“殿下!还有一事,属下不知现在该不该说。”

“你讲。”

“司马景不知从何处得到殿下受伤的消息,和谈尚在进行时,就命人在我军中散布殿下伤重难治的谣言。士兵们不明真相,兼之殿下多日不曾露面,一时无法平息军心动乱,已有几十人连夜逃走。虞将军命人追回,将他们斩首示众,结果还是不断有人逃走,还有的投奔到了赵军营中!昨天傍晚,司马景趁我们军心不稳之际突袭,我军几乎不战而溃!”

江原面色一沉:“这种事,怎么不派人告诉我?”

“是杜司马……”

江原想了想,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他转头看我,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这离间之计,似乎是越来越精彩了。”

我鄙夷地道:“你又要怎样,干脆对司马景说你死了?”

燕骑士们听了全部脸色发青,江原却笑出来:“好主意,跟我想的一样!燕九,你负责传令:今日接我回营的燕骑士,绝不能透露我伤势痊愈的消息!我们扮成斥候营的人,到了山下便分散开,不可同时回城。”

陡峭狭窄的山道上,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远远看去,向阳的石缝中,已经有茸茸的青草露出头来。走到山腰的时候,燕九打了一声唿哨,一个脸上还带些稚气的燕骑士从旁边的山坳里走出来,喜道:“殿下回来了?”

燕九笑道:“不只殿下,凌祭酒与凭潮都回来了!燕飞,快把马牵过来。”

燕飞抬头看见我,目中还是带着些许的厌恶与轻视,只是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他向江原屈膝行礼,然后命人牵过马匹。这里的山路已经平缓许多,众人都上了马,燕飞带着几个人打头探路,燕九则带着大部分燕骑士在两旁护持。

天色渐晚,距离函谷关城也越来越近,有时拐过一处山角,甚至能望见城楼上招展的旗帜。又走了约半个时辰,前面一座小山头挡住视线,燕九勒住缰绳道:“殿下!这里虽看不见关城,但已离军营不远。我们要在这里散开么?”

江原举目望了望:“我们先停下。你到前面通知燕飞,叫他也停一停,等天完全黑了再走。”

我们来到前面时,燕飞已经找到了适合歇脚的地点,不但可以隐藏痕迹,旁边还有一道细细的山溪流过。江原下马吩咐道:“大家就在此地歇息,天黑后在各自伍长带领下分头回营。”又特意转向燕飞,称赞道,“做得不错,以后行军探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燕飞激动得有些脸红:“多谢殿下!属下万死不辞!”

江原笑道:“多亏有你们护送凌祭酒上山,如今他身体已基本复原,本王回营后一定有赏。”

燕飞神情一僵,立刻推辞:“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并无特别功劳,实在不敢另受赏赐。”

江原正色道:“这是哪里话!凌祭酒与一百名燕骑军出使函谷关,本来便冒了极大的危险,可他为了避免牺牲更多人,只准十人随行,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战果,自己却几乎丧命在赵军营中。函谷一战,没有他诱敌成功,我们牺牲的将士便不止现在十倍!能得如此功臣,是本王之幸,魏军之幸!正因你们护送他安全上山,他伤势才得以痊愈,怎能不算功劳?”

燕飞表情复杂起来,他向我看了一眼,只得道:“谢过殿下赏赐,属下还要到前面侦查,暂且告退。”

江原挥手表示同意,看着他背影道:“凌悦,我只能点到为止了,要消除燕骑军的敌意,还得看你自己。”

我哼了一声:“反正有你在,我妖色惑人的罪名是洗不掉了。”

江原低笑:“我是被你迷住了,谁又能说什么!只是你就甘心自己被误解?”

我嗤道:“用不着激我,要出头你自己出。”咬牙拧开一只水袋,正要送到嘴边,却见一名燕骑士飞跑过来:“殿下,前方有敌情!一队赵军正向这边行来!”

江原严肃起来:“这里靠近大军后方,难道是赵军偷袭?燕九!你去看看!”燕九在不远处答应,与那名燕骑士一同跃出山坳。

我将水袋往江原手中一塞,对凭潮道:“你保护殿下,我去探探情况!”说着跟在燕九后面。轻身跃起的时候,我听见江原在身后一声干咳,忽然懊恼地想起:我非但出了头,连向他这主帅请命都忘了。

出了山坳,我一路来到燕飞等人旁边,顺着他们的目光张望,只见一个个青色人影在山脚丛林中时隐时现,正缓缓向这边移动,看数量大约有几百人。我淡淡道:“这些人大约要从内部袭城。”

燕飞惊讶地转过头,看见是我,面色冷淡:“何以见得?”

我冷笑一声,盯着那些人影,突然起身踩上旁边的岩石。燕九急道:“凌祭酒!你去何处?”

“我去近处看看,你们谁随我去?”

燕九忙道:“凌祭酒,你留在这,让属下去!”

我已经顺着山岩跃下,笑道:“不必,你留下!”却回头看着燕飞,“燕飞,你敢不敢跟着我?”

燕飞扭头哼道:“就算去,我也不会跟着你这种人去送死!”

燕九道:“燕飞,你胡说什么!带上三个人随凌祭酒过去!保护好他!”燕飞不情愿地嘟囔一声,点了三个人,也飞身跃下山岩。

我带着他们悄无声息地在枯木碎石间穿梭,慢慢接近了那群轻装的赵军。他们已经停止行进,一个个潜伏在山石后注视着函谷关与关外的魏军军营。那群赵军中,有个身材特别挺拔出众的人,他衣饰与一般士兵无二,却并没有面向函谷,而是与身边几人商讨着什么。他五官轮廓很深,面孔特别白-皙,眼睛大而明亮,似乎带了些棕色的反光,嘴里说着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话。

燕飞的眼睛越瞪越大,脱口道:“宇文——!”

我及时捂住他的嘴,将他按到一块岩石后面。只这么一瞬,宇文灵殊警觉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杀气,仿佛饥饿的野兽闻到了血腥一般。

燕飞震惊地用耳语道:“他居然潜伏到这里!一定要赶快通知军营!宇文家都是天生的恶魔,一旦袭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山下又隐隐传来怪声怪气的说话声,我眯起眼,淡淡一笑:“是么?我突然想会会他了。”

燕飞一时忘了对我的厌恶,急切道:“你不知道他的底细!他是鲜卑后裔,五胡乱华时,鲜卑人入主中原,宇文、慕容、拓跋、乙弗这几个部落都曾自立为王,他们野蛮落后,生性残忍,所过之处白骨成山,终于被奋起反抗的中原百姓所灭。百年来,鲜卑部族全都无迹可寻,却只有宇文氏一支靠着强大的军事力量留存下来。从现在他们又成了北赵朝廷的支柱,你就可以想见宇文灵殊是怎样的人!”

我想了想,笑道:“依我看,是他们见风使舵的能力比较强罢。”

燕飞肃然道:“不管怎样,我们这区区二十几人无法与他对抗。还是赶快禀报殿下,然后越过底下的赵军给城中送信,教他们偷袭落空。”

我按住腰间的流采剑,点点头,分别对燕飞与三名燕骑士道:“燕飞,你回去向殿下禀报;你们三人,潜回城中向杜司马与虞将军报信,切记不可透露殿下已回的消息。”

“我们报信,你呢?”燕飞怀疑地问我,好像怕我偷懒似的。

我看着山下,浮起一丝笑:“我说过了,去下面会会宇文灵殊,试试他是恶魔还是绵羊!”

燕飞看疯子一样看我:“凌祭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会是听了我那天的话,赌气送死罢?”

我斜他一眼,跃出藏身之地,低语道:“趁我引开注意,快走!记住别让燕王露面!”

燕飞目光震慑地与三名燕骑士没入山坳,山下已经有人操着生硬的官话喊:“山上何人?”

我定睛向下看去,只见一丛弯刀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着寒森森的光芒,宇文灵殊在刀丛里抬头,他眼角弯起,琥珀色的眼珠多了几分魅惑:“你是谁?我还以为岩石后面藏着一头狡猾的灰狼,没想到却是一只优雅的梅花鹿。”

他的官话很流利,带着一点鲜卑语残留的口音。我冲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宇文将军,我可以下去么?”

宇文灵殊示意手下向后退了一步,我掀起衣摆轻轻一跃,落到他的面前。

夕阳西沉,吞没天际最后一丝光芒,宇文灵殊的眼中映起初升的月亮:“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抿唇一笑:“我叫江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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