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垂,高大的函谷山脉挡住了射向山下的最后一缕阳光,从早晨就回旋在山谷间的寒风渐渐停止,山上山下的厮杀却仍在继续。江原从怀里掏出一支精巧的犀角放在嘴边,尖利的呜鸣声远远传开,接着从容收起犀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低头向地上看了看,叹道:“仔细想想,他也算个可怜人,只是心思太过偏执,结果害人害己。”

江原似乎出了一会神,听见我说话才缓缓回头,眸子幽深,像是还在回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当年我全军覆没,胡羯必然破关而入,江山岌岌可危,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难。你再想,假若今日被他得手,非但你我性命不在,魏国数十万大军都要为此万劫不复了。他经历悲惨不假,可是做出的事同样让人切齿。”说着剑尖轻挑,将旁边的北赵旗帜割下一角。

我注视着那块青色旗帜飘然落下,盖住了庄斐云充满不甘的脸:

“你本来想放过他么?”

江原把剑刃举到眼前,看血迹有没有擦净:“我不是想放过他,是想把他留给陈显去杀。”

“可是你——”

“可是我等不及了。”江原转眼看我,“你也听到了,庄斐云已经丧心病狂,多留一刻难免后患无穷。”

我不由摇头:“留给陈显是最好,说不定还能令背后支持庄斐云的戎狄部族疑心大起,不敢派人深入中原,同时北赵皇帝深究起来,也必然不再放心让戎狄人训练军队。这么被你一剑杀死了,虽然解恨,却是毫无价值,反而有被陈显利用的可能。”

江原笑,握紧我的手:“你以为我像他一样看不清真相?为将为帅,自然只应看到利害交错,一时恩怨算得了什么。但是今日不杀他,我真怕将来会恨都来不及。”

我把这话琢磨一遍,挑眉道:“照这么说,殿下之所以杀了他,是认为我对你的利处比他多得多?”

江原下劲将我捏了下,切齿道:“你可以这么想!”

山下这时响起一阵悠长的号角声,两长三短,像是在回应江原方才的指令。

我问:“是援军到了,还是燕骑军要全部攻上来?”

江原看我一眼:“我刚才告诉下面的燕骑军,人已经救出来了,让他们做好接应准备。”

我看看那边正打得火热的场景:“这边你扔下不管了?我看只要能集中力量活捉陈显,函谷关城不攻自破。”

江原哼道:“能做的话还用你说?你看你那张脸快白成死人了,嫌血流的不多是不是?现在我们兵力不够,自己的性命还不知在谁手里,先冲出去要紧。”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你居然没有援军?带这么点人就敢来!疯了么!”

江原不耐烦地按住我:“不是没有,可能还没攻上山来,路上或许能碰到。”

此时下山的路已被交战双方堵住,要冲下去只有穿越战圈,我想了想,捡起庄斐云用过的胡刀握在手里,对江原道:“走!”

江原伸手把胡刀抢过,将自己的长剑塞进我手里,左手放在我腰间,运劲一提,便向山路冲去。

他带着我一路冲进战圈,只要有赵军挡路,挥起胡刀便是左右劈砍。我怀疑江原真在发疯,他如嗜血修罗般一冲一路砍,速度快得来不及看清对手面目,只看见血肉在刀光里四处飞溅。杀到半路时,两人身上都溅满了鲜红,而我手中的剑始终没有机会出手。

离下山的路越来越近,我猛然看见了正在激战的陈显,他战甲上一样血迹淋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几乎是同时,他也看见了我们,立刻瞪起杀得通红的双目,地动山摇地吼了一声:“休走!”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劲力,连穿几名燕骑士阻挡,向这边攻来。

江原迅速把我拖到身后,猛然横刀挡去陈显攻势,冷笑道:“陈将军,舍不得本王便一起走!”

陈显大笑:“客随主便!留下脑袋再说!”向赵军高喝道,“围紧了!擒杀江原,赏金千两!”

江原也不示弱:“燕骑听了,擒杀陈显的,便是我前军大将!”

陈显高声道:“燕王杀我军师,正好以命相抵!”

江原狠狠道:“将军伤我主簿,不回敬于心何安!”

“哈哈!什么狗屁主簿,胯-下承欢是也!”

“陈将军求吾门而不得入,学妒妇娼妓毁谤良家女!”

“燕王送上门来,难道不是求本将军宠幸?”

“哼哼,陈将军如此妒妇,怎么入得本王法眼?”

两人嘴上一句比一句毒辣,手下一刀比一刀凶狠,都企图将对方首先激怒,无奈双方脸皮都是铜墙铁壁,一时间棋逢对手,刀法变幻无端,倒把周围打斗的士兵看得目眩神驰。

我心里骂了一声下流,趁着两个主将打得如狼似虎,抖开长剑面向四周。剑尖颤动,我不加思索地刺出一剑。离我最近的赵军发出惨叫,这才骤然发现我的存在,带着愤怒举刀砍来。

脱离了江原的护持,独自面对迎面冲来的赵军,我忽然一阵莫名兴奋,好像不是在突围保命,而是做我本来便该做的事。内力稍差可以用速度弥补,更何况速度一直是我所长!

我握紧了剑柄,躲开赵军士兵的斫刀,回手再攻,一剑刺穿他咽喉。温热的血喷在我的脸上,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好像一下唤醒了我身体里那头蛰伏的猛兽,它充塞在我的胸间,狂吼着想要冲出来撕碎一切。

我抑制不住激动,同时又觉得有些许痛苦。眼前的东西刺激着我的感觉,一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战场上的壮怀激烈,原来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内心深处,不管身在哪里,这都是我不可抗拒的宿命!我不停地挥起剑又砍下,好像在劈开一个世界。

记不清我是在杀掉第几个赵军的时候倒下的,只恍惚记得江原一脸惊恐地冲过来,我对他小声道:“我回来了。”他表情迷惘,我却笑得无比满足。他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场战斗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我身上的血重新沸腾了。

醒来的时候,全身火辣辣地疼,眼前已是暮色朦胧,几乎看不清周围景物。微微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半躺在一处山坳里,十几名燕骑士正抱着随身武器或躺或坐地昏睡。守在我身旁的燕骑士见我醒来,忙把地上的水袋干粮递给我,悄声道:“大人,喝水吃点东西罢。”

我仔细打量山坳里这些人,问道:“燕王在哪里?”

那名燕骑士愣了愣,伸出的手停在半路。

我心里一沉,再看了看四周,厉声道:“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几人?燕王呢?”

这一声询问惊醒了所有休息的燕骑军,他们面面相觑,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我豁然撑起身,却摸到龙鳞剑还在身旁,心头更是发凉:“快说!他怎么了?”

那名燕骑士看看同伴,小心道:“大人别急,殿下让我们先护送您离开,他带其余人断后,想来也快到了。而且殿下身上有护甲,一般的刀剑应该也伤不了他。”

我沉声道:“那就是他隔着护甲被谁击中了?被谁?”

被我一问,那名燕骑士也犹疑起来:“大人昏倒时,殿下急着来救,被陈显一刀砍在背上。当时殿下没什么异样,而且陈显早受了伤……”

“混账!”我一把抓起龙鳞剑,臂弯处立刻传来剧痛,站起身后几乎要把剑扔掉,这才发现左臂因为抖得厉害牵动了伤口。

我再把剑换到右手,看见燕骑士都带着点慌乱看我,显然他们也担心起来。

焦虑的感觉在沉默中流动,我把他们挨个扫一遍,咬着字道:“回去找人!谁愿随我?”

“我去!”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出来。

“大人——”一名年长的燕骑士欲言又止。

我看他一眼:“有什么话,说吧。”

他垂眼道:“我们奉了殿下的命令保护大人安全,若是再让大人陷入危险,那便是失职。更何况以我们这区区十几个人,别说在偌大的战场上找人,就算找到了又能救得回来么?”

我点点头:“那我问你,明知主帅可能遇险而不救,是不是我们全部失职?你们身为燕王亲卫而未尽职责,是不是要触犯军法?”

“是……”

按照军法,主帅被俘或被杀,身边亲卫便是死罪,要想免死只有前去营救,即使主帅身死也要抢回尸身。这些燕骑士虽然是受了江原的命令而离开,我却不打算为他们作证,如果江原出事,我们这些人安然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作声,带头向前走,燕骑军全都默默跟在后面。走出山坳后,我突然站住,回头挑出两名燕骑军,命一人留守山坳,另一人骑着仅存的一匹战马回魏军中军,若是有燕王消息,便分别燃起信号知会我们。

天色越来越黑,一路上到处是搏杀留下的痕迹,每隔几步就有丢落的兵器和旗帜。山谷中一片令人悚然的静寂,两边山峰黑幽幽压下来,就像要随时把人吞噬,交战双方都借着夜色隐去了踪迹。激烈的战斗似乎已经停止,却不知道此刻战况到底怎样。

我越发觉得焦躁,脚下不觉加快,在半路绊了一下,触手摸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边已经有人出声:“大人你看!”

我定睛向前一看,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士兵遗体几乎堆成了一座山丘,更远处有几点黑影在缓缓移动,另一些人则东倒西歪地睡在一起,分不清是赵军还是魏军。

我低声叮嘱:“照常行进,如果是赵军,谁都不要出声。”

一行人默不作声继续前进,渐渐看清那是一群赵军在休息,有几个人正拖着步子把牺牲同伴的尸体摆到一边。他们都筋疲力尽,看见我们经过,只是稍稍打眼看一下,连动手的意图都不再有。

就这样走了半个晚上,我们竟然顺利地通过好几处赵军宿营的地点,接近了陈显白天驻扎行辕的那座山头。众人心知这里必然有卫兵把守,都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一点一点向前靠近。我走在所有人前面,将龙鳞剑横在胸前,忽然加快脚步,向前冲去。

一名燕骑士急道:“大人小心!前面山石后面似乎有埋伏!”

我没有理睬,几步冲到他所说的山石背后,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燕骑士匆忙跟来,也立刻愣住了。

没有什么埋伏,只有几面破损的旗帜斜插在石缝里随风抖动,从这里向上望去,山腰间空空荡荡,早已没有半点中军行辕驻留的踪迹。我勉强迈动脚步向山上走,每隔几步就被地上的尸体或残肢绊一下,很多人都没有头颅。

一路走一路看着,爬到半山时,我几乎已经摇摇欲坠。一名燕骑士匆匆架住我,颤声道:“大人,殿下、殿下他不在这里!”

我低声道:“我知道,我在找活着的人。你们别管我,都去找找。”

等到燕骑军四处散开,我自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眯着眼睛看向函谷关方向,那里有几点火光隐隐照亮了城头稀疏的矛戈,城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魏军攻城战却迟迟没有展开,江原到底出了什么事?城外的赵军虽然停战,却没有彻底崩溃,是不是意味着陈显尚有余力反击?

想着想着,心里便收缩得厉害,我不由扶住额头。不能眼看着战局僵持下去,即使找不到江原,我也必须做些什么。

“大人,这里有个人还活着!”两名燕骑士从岩石后拖出一个面目模糊的赵军士兵。

我拄着长剑起身,走到那名奄奄一息的赵军跟前,缓缓将长剑搭在他脖子上。那名赵军本来双目紧闭,龙鳞剑身上的清寒剑气令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他艰难地看向我,眼神迟钝茫然。

我冷冷与他对视,声调却怎么也无法提高,有些暗哑地问:“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他反应了好一阵才道:“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陈显呢?与他交战的燕骑士呢?”

他呆呆地看我:“你说将军?他杀光那些燕骑士以后,下山指挥大军作战去了。”

“胡说!这里死的多数都是赵军!燕骑士只有十几人捐躯,如何被陈显杀光?”旁边的燕骑士手中斫刀猛地一挥,砍在那赵军右臂。

那赵军惨叫一声,眼球几乎要鼓出眼眶,神智却似乎比方才清醒了许多。他仍是看着我,眼中渐渐流露出恨意:“我认得,你是魏军特使,千方百计地骗我们出关送死!”他眼睛向我身后转了一圈,突然咧开嘴笑,“你回来找燕王是不是?我告诉你!他被我们将军击中要害,当场吐血,被人救到山下去了。你们此刻去找,或许还能为他收尸!”

他的笑声在空寂的黑夜里回荡,听来阴森诡异,燕骑士们都惊呆了。我咬住唇,狠狠把剑刃往前一送,笑声戛然而止。我拔回长剑,继续在那脖颈上来回切割,血淋淋的皮肉翻在外面,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还觉得不够。我一剑剑切断了连在里面的筋脉,继续砍击他的椎骨,没有冷透的血四处流淌,脚下的山石在夜幕里被染成了黑色。

燕骑士们一阵静默,直到发现我没有停手的意思,才有人谨慎地上前将我拉住。我举着尚在滴血的长剑回看他们,发现燕骑士们脸上充满了惊疑,甚至还带着几分恐惧,就好像见着鬼一样,也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有如此嗜血的时候。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一名燕骑军终于开口问我。

我看向深缩在两山中间的函谷关城楼:“我们去那里。”如果江原没事,我想他也会去那里,我要在那里等他。

“我们……”

我回头:“不要说人少!”

“可是……”

我缓了一口气,解释道:“那里一定有魏军,只是没有办法组织进攻。因为要想彻底攻破函谷关,必然要有一支军队在那里截断赵军退路。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那里放一把火。”

“火?”

我轻轻一笑:“重新点燃魏军士气的火。”

燕骑士们没有再表示怀疑,相反,他们都露出敬畏的表情,好像我说了一句多么不可思议的话。

我带着他们走下山腰,回头环视满山遍野的狼藉。不管是魏军还是赵军,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在战场上,我从不会手软。

半个时辰后,我们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驻守在函谷关外的魏军。我命燕骑士远远把随身令牌扔过去,不一会,一名青年将领便骑马赶来。他看见我,表情微微惊讶,又盯着我的脸看了看,忽然惊喜道:“凌主簿!你脱险了!”说着跳下马来,又急切地左右张望,“殿下呢?”

我感到燕骑军们的情绪又凝重起来,于是面色平静道:“殿下另有要事,命我先赶来支援乔将军。”

“支援?”乔云怀疑地上下打量我,“莫非殿下有教令让凌主簿传达?”

我肃然道:“正是。”解下腰间的半月形玉佩交给他,“请乔将军务必将两军战况详细告诉我,然后我才能按照殿下指令行事。”

乔云仔细翻看了一阵玉佩,待要不信,却又似乎不敢不信,最后只得递还给我:“殿下把如此重要的令符交给凌主簿,小将只有听命行事,请这边说话。”随口吩咐准备饭食为我们补充体力。

我被乔云带到他的简易行帐里秘密谈话,得知赵军在黄昏时不支收兵,魏军虽然暂居优势,却是折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以命换命的惨烈打法,魏军近几年来从未碰到过,士气由此大受影响,眼见赵军收兵,魏军上下竟然都松了一口气,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再组织进攻。赵军正是利用了这个机会,明目张胆地在阵中结营休息,似乎还要等待天明再战。

我默默听着,恰当的时候因势利导地补充几句,没过多久乔云就打消了初时的疑虑,说到激动处边骂边抱怨,倒不像平日在江原身边时那般少年持重了。

“赵军就是一帮亡命穷徒!凌主簿,你猜我底下死了多少人?一半!我刚知道时心疼得想拿刀自杀!陈显那龟孙子要撞在我手里,我先捅了他!”

我安慰几句,再问他起后来的布署。忽听乔云说起他曾在两军停战时接到过江原一道命令,立刻抓住他急迫地问:“什么命令?”

乔云冷不防被我吓了一跳,慎重道:“殿下让我尽力以剩余的各部兵力将赵军拦腰截断,依托南北两侧山麓逐渐形成包围。”

“后来呢!”

乔云奇怪地看我:“我一直就在原地待命,这不是等来了凌主簿么?”

我皱了皱眉,慢慢放开他,定定神道:“乔将军,你这里有多少攻城器械?”

乔云似乎还对我刚才的失态耿耿于怀,想了想才道:“关中地势险要,大型的攻城器械都没法带来,仅有的一百云梯和冲车都在徐卫将军处,我这里只有云梯和冲车各十架。工匠倒是有,但是短期内无法大量造出来。”

我来不及在意他的态度,又问:“火油呢?”

“带了十五桶。”

“乔将军,你给我几十个人,用冲车作掩护,把那些火油运到函谷关城门下!”

乔云大惊:“火攻?你要火攻?凌主簿,现在正刮西北风,我们会烧到自己人的!火油攻势利害,不小心会连周围的山都烧了!”

我淡淡道:“不是我要火攻,这是燕王殿下的命令。”

乔云立刻反对:“殿下的命令也要看时机!你看我们打了多久才把赵军困在谷外?这把火如果放错了,你我脑袋加起来也不够砍!”

我抬眼道:“乔将军,机会稍纵即逝,若不趁现在赵军松懈开始进攻,等到他们天亮恢复了士气冲过来,就算有十个乔云也挡不住。据我观察,现在风向虽然是西北,但是风力很小,而且天气泛暖,这是要下雪的征兆。此时点火应该不会对我们造成影响,等到天明城破,便是我们冲进城内的时候。”

“据你观察?”乔云又恢复了怀疑,“那我们不妨等下起雪来再说。凌主簿,据我观察,今晚不会下雪,这风只会越刮越猛!”

我压着声音道:“乔将军,今日白天刮了一天的风,晚上必然风停,这是常识。”

乔云冷笑:“凌主簿是江南人,如何知道北地气候?”

我慢慢站起来:“殿下的教令,你也要违抗?”

乔云仍是坐着,眼睛抬得比头顶高:“不敢!但是什么时候执行,不需要凌主簿教我。”

我“刷”地将龙鳞剑指在他颈前,乔云脸色变了变:“怎么,凌主簿以为凭你的微末功夫,可以将我威胁住么?”

我冷冷道:“不能,只是请将军欣赏一下这把剑。”

乔云眼睛向下看,不由脱口而出:“这是燕王殿下的剑!”

我不等他再说,将剑收回来横在自己脖子上,乔云猛地站起身:“凌主簿你……”

我平静地看着他:“乔将军,今日你若不肯立即行动,我们两人之间必然有一个血溅当场。我没有能力逼迫将军,却又不能有负殿下所托,左思右想只有杀了自己才能成全将军了。”

乔云立时呆若木鸡,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凌主簿……你先把剑放下……”他身子前倾,似乎想把剑抢下。

我迅速后退一步,正色道:“你我共事一场,只盼将来殿下问起攻城失利的原因时,乔将军能为在下说句公道话,也算我死得不冤了。”

乔云面色发青:“我乔云再持反对意见,也不能做出逼死同僚的事!”

我苦笑:“乔将军不肯答应,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乔云渗出一层细汗,勉强问道:“如果攻城失败,该怎么说?”

“那是在下一意孤行,与乔将军无关。”

乔云似乎下了决心,咬牙道:“我现在就命令攻城!”

我目光一闪:“那就请乔将军立刻下令罢。”

“你先把剑放下!”

看着我把剑放回身侧,他有些后怕地看看我,立刻把副将叫进帐中布置攻城。

没过多久,冲天的火光拔地而起,把整个函谷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我看见城楼上的赵军面露恐惧,却对下面的火势无可奈何。我听见函谷关外一阵阵嘈杂的骚动,那是被魏军阻隔在外面的赵军绝望的叫喊。乔云命令所有魏军后退,摆好了前后两个阵势,准备等待大火熄灭便立刻攻上去。

这场火整整烧了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才渐渐熄灭,厚重的函谷关城门被烤得支离破碎。战鼓声起,魏军带着重新燃起的斗志冲向这座百年雄关。城内赵军惊慌地用塞门车将城门塞住,向冲来的魏军射出上百支羽箭,城墙上重新滚下巨石和两头削尖的圆木。关城下不住有惨叫声响起,又不断发出冲锋的呐喊。

夜色就要褪尽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轻柔的雪片与函谷关飞来的烟尘相遇,盘旋着在半空中飞舞,纯白与纯黑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奇异的图景。

我久久在关外伫立,白色的雪和黑色的烟尘同时落满了身上。我把手压在心口,几乎要把牙关咬碎。就算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揪心的感觉还是没有一丝一毫减退,相反,越来越深切的焦虑与恐慌折磨着我,让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忍不住吼出来。

从来不知道寻找和等待一个人会这样煎熬,短短一个晚上,就好像度过了漫长的一年。

如我预料的一样,围困在函谷外的赵军发疯一般向这边发起了猛攻。破釜沉舟的困兽之斗是可怕的,我听见在函谷外阻隔的魏军正在一点点被击溃。这样下去,也许不等函谷关攻破,谷外的赵军已经先将魏军消灭。

我其实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是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真切,是魏军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了。可是我还站在这里,没有离开的打算。拿这么多人的生命作赌注,如果还没有胜利,我应该付出代价。

杀气慢慢迫近,有个人在身后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我闭上眼,握住了撑在手中的剑柄。已经没有力气再战,没有这把剑的支撑,我怕我会立刻倒下去。就算死,我也不能在死的前一刻倒在地上。

“凌悦。”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异常清晰地传来。

瞬间,仿佛所有的感觉都失灵了,漫天的飞雪与厮杀声好像一下子消失不见。这是怎么了?

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正在下意识地握紧手中长剑,突然又听见了脚步挪动的声音。

“火是你放的?”这个声音比刚才还要真切清晰。

我不由全身一颤,却没有回头看。

“是。我半夜赶到这里,假传了燕王教令,还把龙鳞剑抵在他下属的喉咙上,威胁他们立刻火攻函谷。”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还能这样平静地回话。

身后的人似乎挑起了嘴角:“在军中假传教令,你就不怕我治你死罪?”

“我不是在这里等着你了么?”我竭力不让自己声音打颤。

他轻笑,笑声有些颤抖,突然道:“你的血快流干了罢?”

“省得你砍头时溅脏了袍子。”

“已经脏了,没关系。”

“……”

雪越下越大,四处乱飞的黑色烟尘再也看不见了,函谷关笼罩在一片白色里。我不说话,竭力向天空仰起头。

江原的脚在我身后停下,良久,他道:“凌悦,你不回头看看我么?”

我深深地吸气,转身紧紧抱住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已经吻上了他的唇。江原只是微愣了一下,立刻反手将我更紧地抱住。龙鳞剑撞在地上,发出悠长的回响。

他的舌尖探进来,有浓烈的血腥味道,我全身颤抖着回应他,疯狂地纠缠着,好像要把这一夜的痛苦发泄出来。即将过去的寒冬,我与他紧紧相贴,贪恋着他身上的温暖,忽然间泪水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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