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刁斗堪堪敲过四更,天色尚在朦胧之中,函谷关城门已是隆隆敞开,身穿甲胄的赵军排着严整的队形涌出城外,向函谷东侧较为开阔的地点进发。

我被反缚着双手安置在一匹瘦弱的战马上,跟随在陈显中军之侧,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杀我,恐怕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将我押到军前示威。鉴于伏念坚持认定我是魏军中的重要人物,所以陈显很可能听从了他的某些安排,到时当着江原的面将我砍了也未可知。

我无奈笑了一下,没再想下去,心道还是想些有趣的事比较实际。于是借着马上的开阔视野仔细观察赵军旗号,试着揣摩陈显的策略。

陈显虽然表现狂妄,实际还是很谨慎的,在确定了刘启龙形势大好,北魏骑兵又不是自己对手的情况下,两万守军仍然只出动了一万两千人。陈显的算盘精细,万一战况不利,凭借守城的八千人,仍是有实力将魏军阻在函谷关之外。不止如此,就是出战的一万两千多人也并非全用于正面迎击,若是我所料不错,函谷关两侧的山坳丛林中一定还埋伏了部分赵军,伺机在两军鏖战时包抄敌人后路。

能引得陈显出战,我的任务便已完成,赵军的种种作战安排已不在我能力和职责之内,假若还能活到战斗结束,我倒是对江原怎样与陈显对抗拭目以待。只是……

我嘴角轻轻一抿,扬头对陈显道:“将军与副将一同出战,却让军师留守关城,真的就如此放心?”

陈显斜睨我一眼:“你要挑拨我与军师间的关系,最好用点高明的手段。”

我笑道:“将军未免太敏感了,下官不过随便问问,怎么就与挑拨扯上关系,难道军师果然曾背着将军做过什么?”

陈显讥讽道:“特使这个时候还是多为自己的性命操操心罢!”

我叹道:“下官的性命全在将军手中,却也知道操心无用。不过昨日军师一力主战,今日却坚持留守城中,未免让人疑惑。”

陈显冷笑道:“你倒是想得够多!”

我恍然:“原来下官是多嘴了,将军应该早便想到了罢。”

陈显面色微沉,显然发觉既不能承认也无法否认,终于哼地一声重重夹了下马腹,他座下那匹枣红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刚行得不远,却有斥候飞速前来,见了陈显立刻滚鞍下马:“禀将军,魏军已在三里之外!”

陈显听罢立即下令:“全军全速推进!副将成雄先期布阵,左右军策应两翼!”

赵军人马装束本来就十分轻便,听到陈显下令,速度更是明显加快,不多久便远远看见对面有黑色纛旗向这边行来,一望可知是魏军主力。魏军显然也发现了陈显军队,也是边行进边布阵,等到两军相距只有一箭之地时,双方停住脚步,遥遥对峙。

陈显对身旁一名偏将道:“去阵前喊话,叫江原亲自出来!就说他军中特使在此,躲在后面不来的话,本将军就把特使的首级送到他面前!”

那偏将领命而去,也听不见他喊了些什么,过得片刻返回来道:“魏军同意主帅出面,请将军前去一叙,并要求带上特使,以证实所言无虚。”

陈显冷笑一声:“二十个护卫随我到阵前,带上特使,本将军要亲自会会江原那小子。”

立刻有二十名护卫领命出列,陈显命牵住我马匹的步卒走在前面,沿着中军让出的道路走到阵前。只见对面魏军黑沉沉一片,最前面几排是步卒,手里都拿着□□对准了前方,见我们从赵军中走出,有不少魏军更是拉起弓弦做出就要射击的样子。

陈显勒住马缰,扫视一眼阵前魏军,冷冷道:“江原呢?此刻要作缩头乌龟么?”

话音刚落,却见对面几点黑影一闪,陈显身边护卫立刻飞速舞动长矛,几支长箭被打落在地。陈显身边偏将大怒吼道:“魏军再敢放箭,特使凌悦便是刀下之鬼!”说着抽出随身马刀横在我身前。

魏军却似乎并未在意,仍是张弓作势要射,那偏将高声向陈显道:“魏军背信,请将军返回中军,以防中计!”说着高高举起马刀,猛力向我头上砍来。

“且慢!”一支带着骨哨的鸣镝呼啸而来,打掉了那偏将举起的马刀,一名身穿明光铠甲的青年将军如风般直穿到阵前。他肃然对□□手主将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转向陈显方向:“哪位是陈显将军?江原来迟,以致前军误射,还望贵军海涵。”

他这般骤然从军中出现,昂首立马在□□严整的魏军阵前,足蹬高腰皮靴,腰系龙鳞长剑,头盔上的黑羽随着寒风轻颤,一时恍如天神降临一般。那赵军偏将眼睛直了直,滚下鞍将马刀捡起,重又握紧了才翻身上马。

陈显策马踏前几步,冷冷笑道:“燕王好箭法,你再晚来得片刻,贵军特使就要做刀下孤鬼了。”

江原淡淡向我扫了一眼,对陈显道:“将军不回信件,扣留鄙军使者,还要当着我军之前斩杀特使,实在有违邦交之道。”

陈显不屑地笑道:“你何必跟我装正经,若非贵军使者偷窥我军情,本将军怎能不以礼待他?你江原敢说没有收到他的密报?”

江原目光一闪:“原来如此,不过本王从未收到什么密报,只是一直在专心等待将军回信,将军说特使偷窥军情,未免太过武断了。如今两军对峙,也无所谓军情泄露,就请将军将我特使放回如何?”

陈显大笑道:“你说放回便放回,我这将军岂不是白做了?燕王若真的在乎这位特使,不如现在就退兵认输,本将军或者可以考虑放他回去!”

江原再度看我一眼,淡淡一笑:“将军真会玩笑,岂有将领因为一个小小使者就退兵的道理?既然将军不肯放人,那本王只有击败贵军,凭实力将特使迎回了。”

陈显冷笑道:“刀剑无眼,本将军可不能保证贵特使能活到燕王来救他。”

江原笑容一收:“无论如何,将军若是当着我的面取了特使性命,那便是自绝于天下公义,于情于理,我定然不饶过贵军一兵一卒!”

“哈哈!燕王居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提什么公义?当真是不知廉耻!”陈显表情讽刺到极点,策马走到我跟前,突然笑道,“也罢,本将军就给你一个决定他生死的权利!我将他缚在后面旗杆上,用刀割开他皮肉,以血流做计时之用,若是燕王能在他变成一具干尸之前得胜,随你领去。”

江原的手指似乎在剑柄上动了一下,脸上表情却无异样,眼神冰冷地在陈显身上停留片刻,终于微微一笑:“甚好,不过这血不能白流,将军最好能在割口之下接一器皿,若是贵军胜了,就算喝他鲜血庆功本王也绝无异议,若是贵军败了,我却要以此为依据找你们挨个放血!”

陈显闻言狂笑:“好个江原!喝血的话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当真如传言一般冷酷无情!”

江原冷冰冰道:“将军不冷酷,为何不放过我特使,却拿他在军前戏耍?”

陈显冷笑:“本将军已经给了你机会,要不要在燕王自己,结果如何却怪不得别人!”

江原手指握紧了剑柄,僵硬地看着前方,忽然哼地一下冷笑出声:“本王出来交涉也不过抱着万一的希望,既然将军执意不放人,那也只好作罢。人在你手中,要杀要剐俱在将军一念之间,又何须推到别人身上?本王没空再与将军拢故怯玫督k祷暗暮谩!彼闳徊ψ硗罚疵辉傧蛭铱匆谎郏谏慕鹚慷放裨谏砗笃鳎芸烀蝗胛壕笾小

江原转身归队之时,陈显“嘿”地一声将马鞭在半空狠抽一下,旁边偏将忙道:“将军,要□□射杀么?”

陈显恼火地大骂:“牛∈裁茨宰樱∧憧纯炊悦娑嗌馘蟊∠衷谏钡昧嗣矗 崩魃砼缘溃盎刂芯

“将军,怎么处置他?”一名将领指着我道。

陈显厌恶地看我一眼,冷冷道:“江原那小子狡猾无比,谁知是不是故作轻松?先将他绑回去,派人看守,万一魏军派人来救,立刻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听了故作一叹:“将军到现在还相信伏念军师的话么?”

陈显冷笑道:“原来特使没有变哑巴,方才看着燕王对你如此冷酷无情,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

我淡淡道:“将军真觉得那是燕王?”

陈显哼笑:“难道还有第二个燕王不成!我虽没见过他,那股子悍劲却不是寻常人装得出来的,特使不会是伤心糊涂了罢!”

我冷冷转头,忽然眼神犀利地扫过陈显,慢慢道:“你看我若穿上铠甲,像不像?”

陈显眼神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带了一点警惕,可是眨眼的功夫他就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这也是你个兔崽子说说就能扮的?可笑!”拨转了马缰方向,带领身边亲卫向着南面山腰走。

我平静道:“将军嘴上不信,神情却有一瞬间异样。”

“呸!”陈显回身张脚往我坐骑上一踹,“你这兔崽子惯会装模作样,本将军不上你当!”

我身下那匹瘦马哪禁得他发狠,当下呜鸣一声歪倒在山路上。我没法伸手揪住缰绳,只得飞快踢掉马镫,在要倒地时翻滚下马,总算没被那马拖着走。抬头看见陈显冲我大笑,似乎我狼狈的样子总算让他解了点恨,然后他下马揪起我,将我连拖带拽向山上走,嘴里道:“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扔下去!”

我笑道:“将军果然睿智无双,看穿下官是在胡说。但是将军如果轻易把下官扔下去,还怎么用我做诱饵?你在阵前那一顿威慑不是都白费了?”

陈显把我掐到他跟前,狠声道:“若是江原那只狐狸根本不急着救你,你就是个废物!到时候我一样剥了你的皮!”

我神色未变,仍是笑着:“救与不救此刻难说,就如燕王所言,还是用刀剑说话,谁知将军会不会兵败如山倒,顷刻之间全军覆没?到时可不要恼羞成怒,食言杀了下官,成了军中笑柄。”

陈显冷笑:“你倒有种,眼看性命不保,还想着与本将军周旋!杀的不是你似的!这样人物落在本将军手里,要说江原心里不疼,我倒不信了。”说罢将我拽着又行一段路,喝道,“来人!把他绑在旗杆下!”

这时已到了坡度缓和的山腰上,较为隐蔽的岩石后布有战鼓和卷起的旌旗,显然是陈显临阵指挥的行辕所在。陈显丢下我,走到靠近战场的一面,向下观察敌我形势。有两个身形粗壮的护卫走来,把我推到那根唯一固定在岩石坑里的旗杆下,七手八脚将我捆在上面。

因为战场就在山下不远处,我就算被捆在旗杆上也照样能看到两军对峙的大致情形。我猜测江原也不过刚刚回到行辕,但只是这么一会的功夫,魏军的布防有了些微变化。前面原本密密麻麻排了许多行的□□手似乎有一部分退到了军后和两翼,而一队同样轻装上阵的骑兵出现在了前排□□手之后,队伍最后则是魏军全副铠甲的重骑兵和步兵。

赵军这边仍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两翼占据函谷外南北两侧山头,虽然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安排,却是占尽了地利。

战场上出奇地宁静,两国军队都没有动,然而气氛却在双方对峙中越来越显得紧张。魏军个个利箭上弦,斫刀出鞘,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赵军。而赵军此战为获利而来,自然更是亢奋,只从旁边这些护卫陈显的士兵眼中,我就能大概想到赵军急切求战的心情。

陈显眼中射出的精光似乎比平常更要锐利,兴奋与复仇的快感交织,他看着下面战场冷笑一声,喝道:“出击令!”

身边掌鼓军士们立刻擂动战鼓,同时巨大的纛旗出现在显眼之处左右挥舞,连绵不绝的鼓声传到山下,赵军骑士立刻呐喊着策马冲向魏军,山下的军鼓也在同一时刻响声大作。只见一片青色大军潮水般奔腾而去,战马在隆隆战鼓声中飞驰向前,真如滚雷挟着流云一般。

赵军轻骑飞快,马上士兵动作更是迅速,就在策马前冲的同时,赵军骑兵张弓搭箭射,千弦齐发,霎时便是箭雨满天,向魏军呼啸而去。

赵军行动之时,魏军也擂响了进攻的鼓声,眼看赵军轻骑前冲放箭,魏军前排□□手躲在一人高的包铁盾牌之后,躲过赵军的第一轮攻击。同时后排□□手直身朝赵军射出羽箭,射完之后立刻蹲身搭箭,由身后□□手射出第二波羽箭,如此反复配合,比赵军的张弓速度快出几倍。冲在前面的赵军不及重新开弓便被射中,魏军的弩击立成压倒之势。

在这样密集的箭林之中,盾牌也不是万无一失的防护,饶是魏军占据优势,照样有人躲闪不及,当场被箭法精准的赵军射穿咽喉,倒落尘埃。然而更多的赵军骑兵因为轻便之故,身上护甲多为皮制,被魏军力量强劲的□□当胸透入,他们的坐骑受惊逃窜,又踏在落马的主人身上,许多人被践踏而死。

等赵军冲到距离魏军三四十步之内,第二轮进攻开始,赵军骑兵借着前冲之力将随身的尖利矛枪掷向魏军,当矛尖钉入魏军身体之时,赵军已经冲入魏军阵中。因为速度太快,不少□□兵来不及撤出战阵就被矛尖穿透,甚至还有的被刺透了身体再钉入地下,血肉溅出,其状惨不忍睹。

我专注地盯着战场变化,心里一阵翻腾。本来魏军装备有强弩,更有莫衍精心锻造的利箭,赵军骑兵虽然灵敏,万万抵不过这样毫不间断的轮番劲射。只要赵军冲到面前,用轻骑兵粘缠,用重骑兵对冲,赵军的骑兵必然大受掣肘。

然而变起仓促,我却没料到赵军除轻骑善射之外,还有这样飞手掷矛的一招,从魏军的片刻慌乱来看,江原显然也只准备了对付赵军弓箭轻骑的战术。如此一来,魏军□□的优势被完全抵消,双方死伤竟是不相上下,甚至从场外看去,魏军受飞矛创伤更甚。看来这场战役注定要变成一场生死血战了。

此刻脚下的战场,雷声般的进攻鼓点震耳欲聋,青色与黑色的潮水已经合拢,身穿轻便皮甲的赵军骑兵与身穿金属铠甲的魏军混战在一起。赵军骑兵如灵蛇般敏捷,总是能在对冲时轻易躲过对方刺来的长,在看似已无退路时猛然回转,手中的马刀恰巧找到空隙砍到魏军身上。魏军骑兵即使是轻装上阵,甲胄也有三十多斤重,手中长也是十分沉重,比起赵军少了几分轻便,却多了几分力度,对冲起来又猛又狠,只要对方躲闪不及,一定能将马上的人置之死地。

互相搏杀中,双方都有士兵丧身刀槊之下,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陈显回身讥笑道:“特使费尽心思给江原传信,可料到我军还有不为人知的利器?”

我神色平淡地看着远处战场:“没有料到,将军用兵确实出乎下官意料。”

陈显狂妄地指着山下厮杀的军队:“那些蠢笨魏军连转个身都不利索,还谈什么进攻函谷!今日函谷之外就是他们断魂之处!”

“将军,”我仍是平静地看向他,“魏军人数是你两倍,后面还有大批援军,就算你骑兵精锐,杀得尽么?何况魏军重骑兵还在后面,轻骑兵冲击过后,他们就会挺着长刺进你手下骑兵的胸膛,而你的骑兵会连他们的衣角都摸不到一片。”

陈显冷冷看向我:“不用等他援军赶到,我就能将魏军彻底击溃!特使若为自己着想,还是企盼我大军得胜的好。本将军是爱才之人,只要你事后肯归顺,我可以不计较你屡次使诈。”

我淡淡一笑:“可惜,将军没有招降我的机会了,你这一万大军既已出关,就休想再活着回去。”

陈显仰天大笑:“特使千方百计说动我出关应战,为的就是过过嘴瘾么?没有足够把握,本将军怎会出战!”他猛然用力扳过我的脸,强迫我转移视线,“你看!看到什么?”

战场的一角,赵军与魏军已不知在进行第几次对抗,魏军的坐骑脚步明显凝滞,对冲后来不及转身,一个赵军趁机将刀刃从对面魏军的兜鍪下插进去,削去了他的头颅。

我咬住嘴唇,冷冷一笑:“那算什么?比起将军的短暂得利,刘启龙在弘农的下场只有比眼前魏军更为惨烈!”

陈显狠狠捏住我颌骨,哼然道:“别说刘将军进攻顺利,就算他此刻落败,我一样能通过覆灭江原军队夺下弘农!”

他甩手放开我,沉声向身边执掌军令的军吏发令,便听战鼓声音一变,山腰纛旗向中间合拢,占据两侧山头的赵军立时接着居高临下的地势冲向魏军。退到魏军两翼的□□手的急忙张弓疾射,奈何羽箭从下向上射击地势不利,自然而然消减了不少劲力,并未有效阻碍赵军的汹涌冲击。瞬间,青色赵军便横冲入战场,开始对魏军进行切割。

面对山上包抄而来的赵军,魏军重骑兵接过了大部分攻势。这些重骑兵全身披精铁铠甲,脸上遮了面帘,只露出两只眼睛,连坐骑也用铁甲蒙住头脸和腹部,人人手握足有一丈的长,马上重量几乎超过百斤。重骑兵的弱点是不适宜山地作战,无法像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一般冲刺,面对赵军的灵活,凝滞笨拙的重骑兵几乎很难展开攻势。然而他们却也有一样优点,便是防守严密。

这些重甲骑兵几乎是刀枪不入,虽然动作笨拙,但只要往前面一挡,便如铜墙铁壁般坚实,赵军一时无法形成包围,也无法冲过骑兵与后面的步兵对阵。

这时魏军的轻骑兵大多已冲到了赵军后方,有的正与赵军步兵厮杀,有的却远远躲在山脚下暂歇,等到恢复元气再度冲入战场。而魏军后方的步兵却很少应战,除了偶尔对付冲过防线的少量赵军骑兵外,几乎是在袖手观战。

陈显看出其中态势,脸色有些发冷,叫过身边信兵:“传令军师伏念,叫他率埋伏的三千精兵偷袭魏军后方,扰乱步兵布防!”

那信兵得令而去,不久赶回来复命:“禀将军,伏念军师说时机未到,劝将军稍待片刻,等到魏军精神松懈,一举将魏军击溃。”

“放屁!”陈显怒吼一声,“魏军兵力是我两倍,如此下去,不等魏军疲惫松懈,我军早撑不住了!拿我符节再去传令,命他立刻出击!”

信兵唯唯退去,我轻轻笑道:“将军还要说伏念军师没有异心么?当初在城内之时,他就生怕将军不出战,如今将军临敌,他却拒不听令,这难道不耐人寻味?”

陈显转身冷笑:“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我胜了还有你活路,败了你就休想活命!”他叫过曾随他到阵前的二十名护卫,厉声问,“还记得江原衣着长相么?”

护卫齐声道:“记得!”

“你们二十人,再带上五十名精干死士,绕到魏军背后,找出中军行辕所在,把江原的头割下来带给我!”

“是!”

见那些护卫得令正要出发,我突然憋不住笑出声来,陈显沉沉道:“你笑什么!”

“我笑将军空忙一场。”我悠悠然与陈显对视,仿佛他做了一件最可笑的事,“下官早说过那人不是燕王本人,你执意按照这人相貌去找,就算派一千人去,又怎么找得到他?”

我这么一说,有不少护卫脸上露出茫然神色,陈显一声断喝:“休听他胡言!就算找不到江原,到时只看众人拱卫谁,谁衣甲富贵,杀了定然没错!回来一样给你们加勋进爵!”

护卫们立时振奋,高喊一声:“多谢将军!”便在一名卒长带领下倏忽没入山坳之间。

陈显神情严肃地盯着战场,不断听取各路斥候的军情回报,偶尔发出一两道关键指令,却不再干涉临阵将领的决定。两国军队从清早一直交战到午时,因为体力下降,彼此攻势都缓和了许多。

然而赵军高昂的士气却一直未减,终于有一路骑兵突破了魏军防守,进入魏军步兵阵中。

陈显面色稍稍缓和,不再紧盯战场形势,坐到了旁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身后侍卫亲兵立刻递上水袋干粮,陈显接过水袋咕咚咚灌了几大口,却把干粮推到一边,瞪那亲兵一眼:“下面弟兄都饿着,谁也不许先吃!”转眼看到我,讥讽的表情又回到脸上,“特使被绑着的滋味怎样?”

我早已被绳索困得全身麻木,听到陈显问话却不想示弱,舔舔干裂的嘴唇,小声道:“很不错,下官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滋味,定然终身难忘。”

陈显讥笑道:“我本来想将特使放开,不过看这情形却不能了。没有绳索依赖,特使一定会倒下去,你这代表魏军的特使倒了,那可有辱大魏国的军威啊!”

我哼了一声:“将军何不解开试试下官会不会倒?”

陈显拊掌笑道:“无时无刻不在挑拨,特使真是妙哉!”

他似乎还要讥笑几句,恰巧一名副将匆匆来到行辕:“禀将军,刘启龙将军送来求救急信!”

“求救?”陈显眉角一跳,随即面色阴沉:“拿来!”

一名衣衫狼狈满身血污的斥候兵立刻跪倒在地,从贴身处捧出一支顶端插着羽毛的细小铜管,带着哭腔道:“刘将军被前后夹击,围困在弘农城外,请将军派兵救援!”

陈显取出信件扫了一眼,冷冷道:“我派兵查问过几次,刘启龙不是自信三日内攻下弘农么?什么时候反过来被围了?”

那斥候急忙道:“回将军,我们前几日进攻顺利,城中魏军早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有魏军援军来到,然而并不是我军对手。魏军援军一直未能切断我军粮道,所以刘将军一边攻城,一边打援,进攻十分得力,眼看胜利在望。可谁料、谁料从昨日开始,我们的粮道突然被断,而军中余粮竟不知何时已只剩半天口粮!刘将军命令从今日发起总攻,准备突围,眼看着一半大军突围成功,魏军却不知从何处又冒出几万人,将刚突围的军队围住,生生将我军截为两段!”

陈显“嘿”地一声:“围军断粮,不使发觉,好手段!”又厉声问道,“刘启龙自己就没主意么?”

“回将军,刘将军当即下令与外围部队同时夹击魏军。可是弘农城中魏军突然攻出城来,袭击我军后方,新来的魏军又攻打我外围部队后方,竟是让我两军首位不能相顾!”

陈显默然良久,又沉声道:“刘启龙麾下邓况有勇有谋,军师董寻机变百出,怎会想不出让八万大军脱困的办法?”

那斥候瞬间面容惊悚,颤声道:“回将军,邓,邓将军与军师都在突围时被魏军射死!”

陈显听了这句话,猛然弹起身来,面色第一次变得铁青,他咬牙道:“当初我就劝过皇上,刘启龙不堪取弘农大任,皇上执意用他,我想着他还有点才能,便没有多劝。谁知道他却蠢得像头猪!”他焦躁地在原地大步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回身指着那斥候道,“你回去!告诉刘启龙,就说我自顾不暇,叫他趁早死了向本将军求救的心!他要有耐心,就等着皇上派蓝田大营的人来营救,等不及就自救!”

那斥候闻言呆了片刻,立刻连连叩首:“将军!小人拼死穿过魏军防线赶到这里来,没求得援军将军就叫我回去,小人的命不值钱,但只怕这一去,连把信带到刘将军手里的机会都没了!”

陈显想了想,朝旁边偏将道:“派十个人护送他回去送信!”终于将那斥候打发离去。他自己却是神色凝重,重新坐回岩石上沉思,就连倨傲的神情也仿佛去了一半。

突然,陈显再次跳起身来,走到我跟前狠狠揪我衣领:“你知道怎么回事!你这兔崽子知道!”

我神色讽刺地笑:“陈将军难道还不明白,刘启龙一路披靡只是假象,实际魏军精锐还埋伏在弘农附近的山谷之中!他们几日几夜不起炊烟,冒着寒风匍匐在山坳里,就是为了不让你们的斥候发觉。你看那边山坳里早已燃起的烽火,那是引诱函谷守军成功,通知大军全面进攻解救弘农的信号!”

陈显听到我的话,抬眼望了望远处那道直冲上天的白烟,嘴角抽动一阵,却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暴怒。他阴沉地看向我,冷笑道:“好,好!真真假假,示强示弱,特使真是不辱使命,这趟公差完成得漂亮!”

我牙齿一露,继续火上浇油:“承蒙夸奖,下官还要告诉将军一事。其实燕王并没有绕过函谷关的打算,假如将军不肯出战,他就会冒死强攻函谷,所以燕王最怕的就是将军不应战。为防万一,下官早在入城之前,便安排人手潜入函谷关后的唯一谷-道,截住了贵军与朝廷的往来信件,以防贵国朝中探得消息,坏了我们孤立将军的计策。”

“胡说!我们昨晚刚收到朝中密信,斥候多次巡视函谷通道,你凭什么说截断了我们信件?”陈显身旁一名副将按捺不住,愤怒地大声询问。

我目光微闪:“昨日你们赢过九名燕骑军,就以为燕骑军的能力不过如此么?若是能被人轻易寻到踪迹,燕九又怎么能在你们眼皮底下逃脱?你们收到的密信,恐怕早已被做过手脚了,所以诸位更不要指望蓝田大营会来增兵救援!”

那位副将连带周围守军面色惊讶地看着我,不过这情形没有维持多久,便听得靠近中军行辕的半山上一阵喧闹混乱,还夹杂着几声凄惨的喊叫。陈显眸子里透出一抹血光,从刚才开始,他遒劲有力的指节一直揪住我胸口没有放开过,听了我的话也没有太大反应,倒让我拿不准他心思如何了。此时察觉下面喧嚣,他恶狠狠吼道:“下面怎么回事?”

有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魏军燕骑士偷袭我中军行辕!”

许多护卫军士一刹那全都瞳孔紧缩,他们的主力已经全在下面战场应战,护卫中军的人马不逾百人,而魏军已经杀到脚下,连救援都不及!

陈显却冷笑着吐一口唾沫:“等的就是他们!传令拱卫中军!”

掌鼓军士立刻擂响了面前的牛皮大鼓,伴随着沉闷而节奏的鼓声,从山上隐蔽处站出了无数手执斫刀的步卒。我面向战场,看不见身后闯入的魏军,只听见事先埋伏的赵军呼啸着冲下,很快与魏军混战在一起。

陈显伸出手在我脸上重重拍了两下:“美人特使,你果然还是有些用处!到底把魏军精锐给我引来了。本将军此刻琢磨,是要你陪着他们一起死呢,还是留着你继续消遣?”他的语气十分狠,好像恨不得将我拆了似的,看来方才的话还是对他有些影响。

我抬头微笑道:“下官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消遣。将军利用下官做诱饵,正是舍本求末,就算将燕骑士全部歼灭,又能挽救得了战场颓势么?将军若能放过下官,作为交换,倘若你落入魏军手中,下官也会放将军一马。”

陈显看我一阵,忽而仰头大笑:“特使这舌头比尖刀还锋利,可是偏刺得人痛快!江原,如此有趣的人世上少有,难怪你依依不舍地追到这里,本将军都越来越舍不得杀了。”

我吃了一惊,看见陈显目光挑衅地转向我身后,接着一个清朗冷静的声音飘过来:“陈将军差矣,特使虽人才难得,怎比得上将军的分量!本王此来只为将军。”

陈显哈哈大笑:“本将军是魅力无边,却只招女人,燕王的青眼本将军消受不起啊!倒是你这位特使值得燕王亲自跑一趟。本来么!我说派出的人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不但换了层皮,还跑到本将军地盘上来了!如此冒险,不为这美人特使又为哪个?”

下面半山上还在激烈交战,跟着江原闯过包围的燕骑士仅有四五人,而留在陈显身边的亲卫也不过十几人,他二人说话之间,两边护卫互相试探了几十招未分上下,只得各自停手,重新虎视对方。

再站定时,江原没能越过陈显护卫,却已经移到了我的侧前方。他早已不是阵前的明光铠甲装束,而是与燕骑士一般全身黑衣,腰间挂着长剑和箭囊。外人乍一看去,倒真没法搞清他的身份。

我直盯着他,一军统帅,居然跑到敌军的大后方,不要命了么?

江原幽深的双眸在我身上一扫,不在乎地笑道:“陈将军想找我,我也想找陈将军,如此说来,本王与将军真是心意相通了。凌主簿回不回去倒在其次,本王只盼将军赏面去我军中呆些日子。”

陈显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燕王居然为了本将军连自家特使都不要了,真是罪过!不过燕王留下来不也是一样么?”他笑过之后,忽然伸指挑起我的下巴,耳语道:“凌特使真是可怜可叹,既然燕王并不急着你回去,咱们就先把帐算一算如何?”

我见他眼中血光更甚,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说话,陈显手腕倏然一沉。

忽听江原高叫一声:“慢!”一枚袖箭贴着陈显耳侧飞过,江原纵身欺到一丈之内,却又硬生生定住。

我只觉得臂弯里一阵麻痒,接着剧痛传来,衣袖里好像有什么在蠕蠕流动,不多时温热的液体便流满了手心,滴滴答答落在冷硬的岩石上。

陈显晃晃横在我脖子上的斫刀,讥笑道:“燕王怎么沉不住气了?是不是觉得心里很疼?”

江原面色冰冷,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我手臂瞥,瞥到一半又收回视线,冷冷对陈显道:“陈将军当着本王的面伤我下属,还要指望本王无动于衷么?”

他话音刚落,响起一阵透着寒意的笑声:“本官还是第一次知道,燕王殿下也有这样在乎别人生死的时候!”

四周又冲出二十多名护卫,齐齐拉满了弓对准江原和那几名燕骑士。伏念满眼怨毒,脚下的步子异常迅速,他将手中的胡刀抵在江原背后,用有些发颤却无比冷酷的声音道:“江原,你终于还是落到我手里!当年你将我逼得痛不欲生之时,可想到过会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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