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十分慢半拍地抬起头来:“我就奇怪,我们现在半分关系也没有,你怎么还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燕公子,我说你病得不轻,难道人人见了你都像见了鬼,你才开心?别不识好歹了。”

江原对我的话听而不闻,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语气傲慢:“凌公子姗姗来迟,我还道你不来了。”

我撩一撩衣摆,坐在他对面,不留情面地笑道:“佩服佩服,燕公子装聋的本领一流。有燕公子在这里,子悦怎好不来?”

江原表情僵硬,倒好像是我对不住他一样:“凌公子,虽然你在我手下呆过几日,却也算不上熟识,说话还是留些分寸得好。”

我心里的怒火又炙了几分,脸上却越发笑的欢愉:“燕公子还摆什么架子?之前咱们有点关系,我敬你三分,现在既已没了关系,你还让我怎么对你?你这副要死不活的表情还是摆给你那些忠心属下看罢。”

果然这话一出口,江原一双眸子立时变得冰寒,盯得我后背都冒冷气。总算他顾念着旁边的宾客,一忍再忍,最后阴沉着声音道:“凌悦,你不要忘了今日来做什么。”

我迎着他能杀死人的目光,反而探过身去:“原来燕公子还记得。那你现下有求于我,还不赶紧的巴结,倒给我脸色看?”

江原不抬头,几乎将手中的酒杯捏碎,冷声道:“我没什么求你。”

“啧啧,不见得吧?你知道这太子府□□藏有守卫多少,分布如何?知道太子习惯将机密公文放在何处?知道太子书房中……”

江原不屑地打断我:“难道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否则怎么对得住与燕公子的承诺?”

江原哼一声:“就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办到。”

我一笑:“就算你不求我这个,可别忘了咱们的关系。”

江原倒了一杯酒,漠然道:“我早说过,我们现在半点关系也没有,你抄写账簿赚的钱可还不够吃一剂汤药的,今天的事做完才算互不相欠。”

我伸手按住他将要举到嘴边的杯口,不慌不忙地笑道:“燕公子,咱们目下好关系是没有,仇怨倒积攒了不少。忘了告诉你,我这人有个毛病,心胸狭窄又喜欢记仇。因此你若要这次做得顺利,可得好好求我报复得轻些,不然……”我低低一笑,大有意味地住了嘴。

江原一直冷冷看着我,听我说完,忽然一笑:“不然怎样?”我瞧见他左手微抬,心中一惊,急忙向后闪避,不料晚了一步,按在桌上的右臂已被他左手牢牢抓住。幸好我早有防备,江原右手在我咽喉上抓了个空,却向下狠狠揪住我的衣领,用力将我提到他身前,冷冷道:“要挟我的事你也敢做?现在应是你求我饶了你才对!”

我没再费力挣扎,抬头向他一笑:“燕公子,百官面前可要注意身份,这样沉不住气还怎么做正事?”

江原切齿道:“哼,有你在,我还做得好么?”

我勾勾嘴角,向他眯起眼睛:“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了。”

“你喊破喉咙也别想让我放了你!”

“我就喊北魏燕王殿下在此。”

“你敢!那我立刻将你通缉要犯的身份公之于众,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好啊!咱们一起喊,看他们注意谁?”

“你!”

这番斗嘴真是幼稚到家,可是十分有效。瞧着江原束手束脚气急败坏的神色,我心道这就是你惹了我的结果。低声笑道:“燕王殿下,你怕暴露身份,我却不怕。你若不能一招之间杀了我,最好还是顺着我些。实话告诉你,我进府时越凌王正出大门,他可丝毫没认出我来。”

江原怔了怔:“你见到了越凌王?”

我抬头看看天,趁机一掌卸掉他的手,反而拖起他向正殿走去。江原毫无防备,被我拖了几步,不由怒道:“做什么?”

我回头笑道:“太子殿下就要驾临,你不想去看么?”正说着,席间一片骚动,只见不远处多了许多手执仪仗的礼官,太子赵誊一身正装冕服,在众人簇拥下迈入正殿,宴会就要开始。

在侧殿就坐的宾客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角色,多数没见过这种场面,此时都半离了席伸长脖子往那边张望。我拉着江原绕过人群,挤在侧殿第一张席后面。从这里看去,主座两旁的七八个席位一览无余,左侧首位是荀卫两人,右侧首却坐着当朝宰相楚尚庸。赵誊站在中央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就落了座,鸿胪寺卿亲自主持宴会,接着是预先安排的歌舞上场。江原低声道:“那个便是蜀川前主刘禄罢?”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左侧次席上坐着一个白胖的中年男子,正是刘禄,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江原哼道:“果然是庸庸碌碌,毫不出色。”

我又瞧了瞧刘禄,只见他神情萎顿,比之两年前气色差了不少,显然日子过得不算好。不由叹道:“若单论琴棋书画,此人造诣大是不凡,可惜做了国主,只有落得这般下场。”

江原毫无同情心地笑道:“坐了不该坐的位置,自然下场堪忧。”

我本想等着看皇兄有什么花样,等了一阵却不见正殿有别的动作,江原不耐烦道:“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以为太子会说几句有用的话呢。”说着便往回走。

我跟在他身后冷笑道:“你是遗憾太子没给你们挑拨他与越凌王关系的机会吧?”

江原道:“还用我们挑拨么?”我狠狠瞪他一眼,心道要不是你们耍手段让我娶北魏公主,何至于弄成今天这个局面?江原似乎背后长了眼,回头道:“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在偏向越凌王?”

“算你说对了,我现在恨你胜过恨他。”

江原在我脸上看了几眼,别有意味地笑道:“你这个人,一会帮着蜀川,一会向着南越,真让人捉摸不透。听说越凌王也是个风流俊雅的人物,怎么,只见了一面便要倒戈?”

我躲过几个传菜的侍从,走在前面:“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哪天高兴我就去帮了他呢。”

江原哼一声:“早晚我要见识见识这越凌王是个什么人物!”

说话之间回到末席上,我懒懒道:“晚了!听说今日一大早越凌王就摆驾太子府,一路上好不威风,沿街的百姓可都看见了,那会燕公子您还在秦淮大街的小巷里呢。”

江原冷笑道:“既然他能出来见人了,咱们登门拜访一下又如何?”

我鄙夷道:“他会见你?如果燕王殿下亲临还差不多。”我声音不算小,恰好被邻桌听见,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有不少南越籍的宾客对江原报以轻视的目光。

江原坐在桌前,又阴沉了脸:“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我拿起桌上银箸笑道:“快吃,快吃。”

过不久,一位礼官来到侧殿宣布太子殿下传下酒令,请众位宾客应对,题面是一副应景联,一样席间之物,再加上一样本国特有的事物,最后凑成一首四句诗。我向江原道:“这个倒是文雅又有特色,可惜我玩不来,不如燕公子作一首?”

江原不屑道:“谁有空玩这个?你们南人就是好附庸风雅,弄些华而不实的玩意,何如北魏的射礼来得痛快!”

我嘿嘿笑道:“这点咱们倒是所见略同。不过荀、卫两位肯定喜欢,你信不信?”

当下我与江原两人边吃边看热闹,只见席间宾客先是凝神思索,接着便纷纷将想好的酒令写在席间备好的绢纸上,有的人为了露脸,写好一首又写一首,弄得礼官疲于奔命,穿梭不绝。好容易消停了一会,礼官前来宣布,川庆公刘禄作的诗别出一格,被太子点为上品,其余十首好诗皆被抄录在花笺之上供席间宾客传看赏玩。江原听了便要趁乱离席,我拉住他道:“看看再走不迟。”

待花笺传到我们面前,我伸手取来,只见最上头是刘禄作的一首七言绝句,果然紧跟着便是荀简和卫文的诗。江原探头过来扫了一眼,冷冷道:“这个刘禄,果然是什么都不懂,这首诗糟糕之极。”

我心中也有同感,皱着眉看完,指着刘禄最后两句诗道:“‘江边芙蓉难相见,锦绣峨嵋无处寻’,这两句咏物言志,既合题面却又不着痕迹,实在难得。”

江原接口道:“就可惜太难得了。”

我叹口气道:“走罢。”

侧殿之后便是太子日常接待宾客的场所,旁边本是武卫集中之处,好在这日几乎所有侍卫都集中于宴会周围,我们穿过此处倒省去了不少功夫。太子府占地极大,越是到后面各种布置越是繁复,不熟悉地形的人闯了进来,就算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把整个府第逛遍。饶是江原事先研究了多遍地图,真到了其中也免不了失去方向。有好几次他都怀疑我故意将他引入歧路,要不是我见机快,早被他误杀在半路了。

前面就是后花园,我忽然站住,对紧跟在后面的江原道:“燕公子,马上要到了,你能不能将搭在我肩上的手拿开?伤口都被你弄痛了。”

江原略松了松手,冷声道:“你要是耍什么诡计,我可不饶你。”

我白他一眼:“若被你瞧出来还能叫诡计?”

江原一怒,正要开口,我忙道:“禁声!前面侍卫比较多。”说着便见一队巡逻侍卫从不远处走来,我迅速向回廊下一躲。

江原跟过来,再次用十分狐疑的目光看我,低声道:“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哼道:“这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带着他向另一条小路走去。

江原跟我走了一阵,突然站住,冷冷道:“我记得太子书房在西,你怎么领着我向北走?”

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那书房只是个普通书房,真正机密的要事都在后花园的书房里,你爱信不信。”说罢自己向前走。江原冷着脸跟来。

又走了一段路,我渐渐放慢脚步,越发小心起来。虽然后花园中极少有侍卫把守,却是太子的妻妾常常出没的场所,女人的感觉往往异于男人,可不能掉以轻心。话说回来,皇兄居然想到将这里作为秘密书房,也算是别出心裁,要不是几年前被我无意中得知,今日可要麻烦了。

通向书房的路也是及其隐蔽,必须从后花园中一个极大的水池旁边经过,水池边回廊环绕,绿树成荫,就算站在水中的凉亭里也很难看到在池边行走的人。快在一片翠绿掩映中找到了太子书房,只见房前回廊边站了五六个侍卫。江原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们绕到后面,分别从左右将他们点倒,然后换上侍卫衣服进去搜。”

我看他一眼道:“你这主意大致不错,不过换侍卫衣服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防备被人发现。”

我笑道:“燕大公子,您总算是发现这身黑衣服不合适了,不过您这换装的主意会不会聪明过了头?”

江原沉声道:“怎么?”

我不可思议地瞧着他:“殿下,您是不是探视敌营的事做的多了?咱们这么明目张胆进去翻,就算被发现了也可说是走错了路,卫荀两位一定会想办法为我们开脱。如果换了装可怎么辩解?”

江原嘴唇紧抿着,不说话了。我哈哈一笑,跟着拍他一下:“百密总有一疏,难为情做什么?你往左,我往右。”

江原微微动容,瞧我一眼,表示默许。我俩悄悄向书房逼近,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侍卫点倒送进一间空房。江原早已迫不及待抢先走进去,我进门时他已在翻阅案头上的文书。我径自走到书架前,在几个格子中间摸索了一遍,终于拉出一道暗格。果然里面一摞密折,有已经批复的,也有还未上奏的。我看到几本关于兵力布置的奏章,暗中藏在一边,只将剩下的拿出来,仔细的看了,才向桌边的江原道:“重要公文都不在那里,你翻了也没用。”

江原在那边笑道:“谁说没用?我倒看到几封有意思的东西。”说着扬了扬手中几封书信。

我又推开一道暗格,随口道:“什么有意思?”

江原将一封信举到我面前,笑得开心:“越凌王最得力的干将投靠太子,这还不够有意思?”

我心里一沉,将几本奏折胡乱塞进暗格,淡淡道:“提这个做什么,你说了我也不懂。”

江原将我塞进去的奏折又抽出来看:“你不是恨他么,他不济了,你难道不高兴?”说着又嘿嘿一笑,“宋然此人谋略胆识似乎不在越凌王之下,倒看不出他是买主求荣之人。”

我冷冷道:“他是什么人,还不用你来评价。”

江原笑道:“这也有道理,想想这样的人怎会甘心一直做个副帅?若是跟了太子,不久便能升任统帅之职,将来前途更不可限量,换作我也早这么做了。可惜越凌王只会用兵,不会用人,没想到这一点。”我将手扶在书架上,咬紧了牙不说话。江原又看几本奏章,故意摇头叹道:“南越太子手段果然毒辣,居然秘密上奏表示怀疑越凌王居心不轨,要求派出一队人马迎接他回京。这南越皇帝也糊涂,居然就准了。”

我瞪他一眼道:“你心里高兴的很罢!”

江原眉角飞扬:“难道你不高兴?连着几道奏折都在制约赵彦的势力,这样一来不用你冒险动手,越凌王也是在劫难逃了。”

“你不是说过希望在战场上与他较量?”

“当然希望。不过眼下既然有人替我们动手,何乐而不为?”

“喀拉”一声,暗格中的楞子被我拗断,几本奏章掉在地下。“是不是伤口在疼?”江原抢过来将奏章捡起,看起来倒仿佛在担心我。我冷笑一声,拍拍有些麻木的手。果然他下一句就想支开我:“时候不早了,你先出去歇一会,我来收拾。”反正我不用怕他再看到什么,点点头出了书房。

这个时侯,宴会应该开过了一半,四周仍是静谧一片,并不见有人走动。为了看得远些,我往花荫道上走了几步,不巧立刻听见有脚步声朝这边接近。我忙转身,本打算回去叫江原出来,却在听到来人的声音后停住。

“小姐,殿下请您过去,您怎么不去呢?”

“那有什么好去的?”

“可是太子殿下派人催了好几次了。”

“我早说过,彦儿不去,我也不去。”

“凌王殿下不是卧病府中么?因此太子殿下才会代他主持。”

“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若是彦儿真的生病,为何连我都不能去探望?”

她们声音渐渐接近,又渐渐远离。我悄悄探身张望,果然是太子妃刘敏和她自幼的丫鬟秀竹经过。刘敏一身轻纱,仍是清丽绝伦,两人边走边聊,踱到水池中央的凉亭里。只听她轻叹一口气,声音远远飘来:“我常劝殿下说,彦儿自幼少人疼爱,望他作为兄长对彦儿多加照顾,殿下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想起来,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他了。”我听出刘敏对我真心关切,不由有些感动。

只听秀竹道:“小姐,您还是像以前那样当他小孩,却不知道凌王殿下如今大了,在外面可威风得很呢。”

刘敏摇头道:“你不懂,外面再是威风又如何?自小没了母亲,总是命苦……”我顿时呆在当地。

自小没了母亲……可是在说我么?如果没了母亲,母后又是我什么人?如果母后不是我的生母,那我的母亲在哪里?难道……不不,自小没了母亲,那是在说我十岁便离开皇宫的事,母后对我很好,怎么会不是我的亲娘?一定是我想错了。

我匆匆拔步离开,只想离那说话的声音远一些,却止不住自己的心绪翻腾。历代都有这样的事,有的宫女不慎怀上天子骨肉,为了不致惹出祸端,往往在分娩以后便将宫女处死,然后将生下的皇子交给有封号的妃子抚养,若是女孩便只有随母亲一同处死。现在想来,母后虽对我温柔慈爱,却从不对我过分宠溺,只要她决定的事,任我哭闹哀求也绝不改变。以前常常羡慕三弟可以在徐美人怀中任意撒娇,我却不行,一直以为只因母后是后宫之首,才这般矜持……

难道我正宫嫡子的身份竟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我做得怎样出色,始终难以让父皇信服,难道竟是因为这些?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头晕难受,我停了一停,顺着另一条路走下去,却忽然被人拉住了胳膊。

江原十分不悦地站在我身后:“你呆在这里做什么?让我好找!”我漠然看他一眼,转头继续走。江原跟上来,忽然扳过我的脸,严肃道:“你脸色发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拨开他的手:“没什么。”

江原抓住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为什么发抖?”

“没事。”

“我刚才在书房看到一本奏折,里面的内容你一定关心,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

江原又一把拉住我:“你往哪里去?这里才是回正殿的路!”我说话都觉得嗓子干涩,挣掉他的手,继续向另一条路走。江原终于有些发急:“你到底怎么了?吃错药了?”

我忽然拉住他,摇摇头:“不想回去了,你能不能陪我,我们找个酒楼……”江原吃惊地看着我,我虚弱地笑笑:“觉得渴了,想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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