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仲夏,秦淮河边迷雾满天,雨声淅沥,绿檐飞拱,流水石桥。

河中不时有船舫穿雨而行,青石街上人烟渐少,偶有几个行人手持竹油纸伞,缓缓漫步垂柳之下。

小巷深处,一个小小身影踩着积水的石路急急奔来,那孩子看去最多只有十岁,穿着锦缎衣服,小小的衣摆被泥水溅得星星点点,头发因为奔跑而有些零乱,两个小圆髻散成了小辫,他却全然不肯放慢速度,只顾向石桥边的一个台子跑去。

跑到台子跟前,那孩子不及休息,费力地爬上台阶。

站上石台,孩子终于吁了一口气,伸出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袖在脸上擦了擦,露出一张清秀白嫩的小脸。抬起脸来,是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细长眸子,他向四周望了望,俊秀的眉毛微微皱起。

过了一会,他又向来路张望了一下,像大人一般颇为优雅地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小衣服,露出些失望神情来。锦衣小孩垂下眼,自言自语般道:“宋大哥来过了么?”

这时,从石柱后走出来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用淡淡的声音道:“殿下,宋然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那锦衣小孩听到声音,立刻满脸惊喜地转过身来,叫道:“宋大哥!我还以为你走了。”说着跑过来,极其亲昵地拉住那少年的手。

名叫宋然的少年却只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抽出了手。

锦衣小孩立刻明白过来,急切地又拉住他道:“对不起,宋大哥,我尽力了……”

宋然淡淡道:“殿下不用解释,臣知道你喜欢刘敏,去她的婚礼自然是大事,又何必在乎与臣的约定?”

锦衣小孩见他误会,急忙道:“咱们约好在得月台见面,我一直记着的,又怎会忘?只怪我早没有告诉你——”

宋然道:“没能抢到刘小姐,殿下一定难受,还能记得臣在这里痴等,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臣既然等到了殿下,也该回去了。”

锦衣小孩越发着急:“不是这样的!我是为了——”

那叫宋然的少年却早已甩开他的手,疾步跑下得月台,修长的身影越过文德桥,很快隐没在雨中。

那锦衣小孩还伸着手,追了几步,知道追不上,又退回来,只望着文德桥方向发呆。

雨不知何时下得大了,将那小孩的华贵衣服淋得半湿,他却全然不知道躲避,就这么一直站着,眼眶红得像哭了很久,却倔强地没有流眼泪。

水上画舫亮起了琉璃灯盏,如繁星坠地,影影绰绰,雨如银丝,流光泻玉般与天地相接。锦衣小孩固执地抱膝坐在石台上,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他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湿湿软软贴在小小脸颊之上。

“你坐在这里不怕雨淋?”一个清亮的童音从一旁传来。

锦衣小孩细亮的眼睛猛地睁开,抬头,迎面对上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只见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黑衣小孩在向他眨眼。那小孩明明只有十二三岁,却只在头顶扎了一只发髻,身上衣服也完全按照成年样式剪裁,显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锦衣小孩立刻站起身,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黑衣小孩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向他身后抬抬下巴:“我和父亲就住在那边的客栈里,父亲有事,我一个人出来逛逛,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说的很多,却根本没有回答锦衣小孩的问题。

锦衣小孩也不傻,随口道:“我也是出来逛逛。”

黑衣小孩打量了他一下,笑了:“你这样哪像出来玩,分明是给人欺负了。”

锦衣小孩全身立刻像被一根弦拉紧了,冷着脸道:“没有!谁敢欺负我?”

黑衣小孩又笑了一下,似乎觉得锦衣小孩很有趣:“瞧你眼睛都红了,长得这么好看,哭花了脸可不好。”说着从袖里拿出一条手帕递给他,“给,擦擦吧。”

锦衣小孩不接手帕,反驳道:“我没哭!”

黑衣小孩向他走近一点,伸手向两边拂了拂他的头发,看到他香粉儿似的脸蛋,忍不住顺手摸了摸,笑道:“小丫头还真倔强,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锦衣小孩彻底被激怒,在脸上擦了一把,握紧拳头道:“我不是小丫头!”顺手向前一挥,向黑衣小孩胸前打去。

黑衣小孩侧身一躲,却顺势将他双手捉住,锦衣小孩自然挣不开,涨红了脸道:“你放开!否则我会杀了你!”

黑衣小孩偏不肯放,捉的越发紧了,嘴里戏道:“呦呦,好凶!还会武功呢。”看锦衣小孩仰着白嫩的小脸,细长的眼睛怒冲冲瞪着他,反而觉得十分可爱,竟然着了魔似的低下头,在他水润的唇瓣上香香地亲了一口。

锦衣小孩蓦地瞪圆了眼睛,显然气急,颤着嘴唇道:“你,你竟敢……”

黑衣小孩放开他,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坏笑道:“你可别恼——就是恼你也打不过我。”

锦衣小孩听了,握紧拳头没有动,眼中渐渐镇定,露出些庄严神色,望了他一眼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黑衣小孩咧嘴一笑:“就是那边的隆祥客栈,我还会在这里住几天,你要想知道我名字,明儿咱们还在这里会面吧。”

锦衣小孩低下头:“嗯……”眼角一扫,却看见有几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在对岸,慌忙又抬起头道,“那你明天一定过来。”说罢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黑衣小孩一把将他拉回来,眨巴着眼睛道:“说好了,我在这等你。”锦衣小孩哪顾得回答,急急点头,甩开他的手,转身跑下石台。

黑衣小孩看着他远去,一双黑色的眸子晶亮,笑得十分开心。那孩子抬头看看蒙蒙的细雨,从容拂了拂衣服,向隆祥客栈旁边的一座小小楼房走去,那门楼上大书几个字——“昌顺”客栈。

隆祥客栈的掌柜做梦也想不通自己到底招惹了哪路神仙,即使曲意逢迎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见到这么多的官兵闯进自己的店铺,还是心惊得两腿发软。过不多时,从门外直走进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这孩子衣饰华丽,容貌十分清秀,却带着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他在大厅中央一站,冷冷扫视了一下,挥手道:“给我搜!”声音虽然稚嫩,却自然带着一股凛然气势。

那些兵士都露出痛苦为难的神色,一起望着孩子身后那位将领打扮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无奈地叹口气,走到孩子身边微微弯下腰道:“殿下,不知道人家姓名怎么搜啊?”

那孩子细长的眼睛一闪,冷冷道:“看到十几岁模样的都给我搜出来!”

中年将领委婉劝道:“殿下,咱们虽然有理,可也不能不问罪名,见到谁就抓啊。”

孩子眯起眼睛:“以下犯上,冒犯皇子!这罪名还不够大?”

中年将领听了,料想小孩子家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定是殿下跟人玩耍玩输了,气不过。故意面露难色道:“可是殿下连人家是怎样欺负了你都说不清楚,空口无凭,这也难定罪呀。”

那孩子气得涨红了脸,厉声道:“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

中年将领无奈一挥手,官兵们鱼贯进入客栈后院。那孩子找了把椅子坐在上面,轻轻扣着椅背。他那日回去之后没能逃过一场训斥,又因为生病禁足宫中,多少天来忍气吞声,总想着一雪前耻,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出宫,立刻前来抓人。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然抓来了不少孩童,那孩子挨个审视,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低声自语道:“难道走了?”

他仍不甘心,随即吩咐:“你们到附近的几家客栈搜搜,一起带过来见我!”

官兵们正要出门,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门外道:“都站住。”

那小孩霍地从椅中站起,只见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将军走了进来,走到小孩面前拱拱手:“见过二殿下。”

那小孩皱眉道:“宋将军你不是去接人了么,怎么来了这里?”

宋师承微微一笑:“臣已经接来了,他正等着见殿下呢。”

那小孩脸色越发难看:“就是那姓宗的么?”

宋师承忙道:“殿下可不能乱说,这位宗道人连皇后娘娘都对他十分敬仰,殿下马上要拜他为师的。”

那小孩道:“那好吧,我办完这件事就回去。”

宋师承问道:“殿下不是已经搜过了么?”

“没有搜到,正准备到附近的客栈找找。”

宋师承装作没听见,劝道:“二殿下别闹了,臣还有要事在身呢。生了这些天的病,又偷偷跑出来,不怕皇上又生气?”

那孩子不满道:“我没有闹!”

“好好好,臣留下他们继续找,殿下先随臣回去吧!”宋师承不由分说抱起那小孩走出门去,任由他挣扎呼叫,翻身跃上一匹青鬃俊马。宋师承一走,后面的官兵哪还会找什么人,马上班师回营去了。

远远传来那孩子恼怒的声音:“宋师承,你敢欺上!”

南越二皇子的复仇计划就此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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