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封号燕王,是北魏国君江德与贵妃萧氏所生长子,年仅十五岁被赐婚于御史中丞梁寇钧之女梁兰溪。其时江德刚刚继位,王位不稳,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梁王江征在朝中拥有很大势力,几乎到了与他分庭抗礼的地步。两人的争斗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国力,也成为十七年前导致北魏战败称臣的原因之一。江原这场婚姻,成功为江德壮大了力量,使梁家变成了他坚定的拥护者,本来可说是获利巨大。

可是江原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因此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谈。梁兰溪成亲时已有二十岁,江原却还是个稚嫩少年,自然没人相信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感情,然而第二年梁兰溪便为江原诞下一子,取名江麟。渐渐地,便有了燕王妃与人私通的传言,江原有口难辩,顶着绿帽子过了很久。

直到江麟长大,眉目之间依稀显露出江原的样貌,流言才有所止息。本来一切风平浪静,燕王妃梁兰溪八年前的突然薨逝,又引起不少猜测。从那至今,江原始终孑然一身,并未另娶,总算借此挽回了一些声誉,逐渐又让人感慨起他的情深意重。

我对此嗤之以鼻。他不肯娶妻纳妾,不代表他对妻子感情有多深,照我看来,梁兰溪很可能是宫廷斗争中的牺牲品,因为还有可靠传闻说,就是江原亲自将妻子送上绝路的。

孰料江原婚姻窝囊,战场上还是表现不错。自从我率军攻破蜀川后,好事者又常拿我二人并称,说什么论起手段狠辣,当属北魏燕王与南越凌王。乖乖,我哪能跟他比?我的狠绝只在战场上,计谋也多数用在敌人身上,从不喜欢参与朝中的明争暗斗。江原却是真正的不择手段,六亲不认。

若相信江原会因为我是他未来“妹夫”而善待我,那我就是个傻瓜。越凌王落难,偏偏又自投罗网,这样千载难逢能轻易除去宿敌的好机会,换作我也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是江原这出名冷酷的人?

我迅速拴好舱门,靠在门边环顾四周,脚下随着船身晃动着,想到江原把我刚才的震惊看在眼里,手心竟然微微有些潮湿。到现在我还能有什么怀疑?北魏正因亲事与北赵休战,江原扮作商人顺江而下,既可勘察北赵商路,又能趁机了解南越布防,正是一举两得的事。

而且燕弘飞此人兼具武人与贵族之气,十五岁成亲,十六岁得子,二十岁丧妻,却又忌讳人提起,身周随行者都不是普通侍从,如此巧合,除了江原本人,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逃!必须逃!不然就是送死!——可是,茫茫江上,往哪里逃?

过了不久,传来嘟嘟的敲门声,落烟的声音在外面道:“凌公子,我们公子请你去他房中一叙。”

我警惕地问:“什么事?”

“凌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我立刻道:“我已经睡下了,明日罢。”

“请凌公子务必去一趟,公子有要事相商。”另一个人带着浓重鼻音开口,却是程雍。

要事相商?我哪里配与他商议要事,难道已经暴露了?我又推托:“在下还要起床穿衣,不敢劳烦程先生等待,请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程雍却道:“不忙,我们在外等候就是。”

真歹毒!这下想跑也跑不掉了。我愁眉苦脸,磨磨蹭蹭了半天,才打着呵欠开门。程雍闪烁着令人厌恶的鹰样眼神,冷笑道:“凌公子动作真快,我记得你刚才还与代承在房中相谈甚欢,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好像睡了大半天,困成这样。”

呸,居然在监视我。我暗骂一声,脸上很快堆起笑容:“在下没别的好处,就学到一样沾枕就睡的秘诀,看程护卫眼下黑影颇重,不如我将秘诀告诉你。”

程雍哼一声:“不用!”大步朝前走。

我在后面惋惜摇头:“啧啧,吓成这样,又不收你银子。”落烟忍不住轻笑。

程雍一路雷厉风行,衣袖鼓得像船帆,直走到燕弘飞房中才站定:“落烟,带他去见公子。”一甩袖子出门。

燕弘飞并不在房中,落烟含笑带我转过屏风,进了另一间较小的耳房。一进门就赫然看到江原穿着月白滚边的宽松睡袍随意坐在竹塌上,手中拿着一封书信笑得正欢。我斜他一眼,这人还知道笑?

“公子,凌公子到了。”

江原抬起头来,脸上仍带着笑意,向落烟道:“你出去罢。”我颇感意外,见他并无敌意,稍稍放下心来。可是等到江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笑意已经全部敛去,又恢复了那种透着寒气的目光。看着落烟将门关上,江原将书信丢开,慢慢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细细看我。我不知为何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表情懵懂地左顾右盼。终于,他移开目光,冷声一笑:“凌悦?”

我忙应道:“小人在。”

江原冷冷问道:“籍贯何处?”

“生于蜀川,长于南越。”

江原继续冷笑:“是么?方才从武佑绪房中出来为何惊慌失措?”

话题转得真快。我看他一眼,目光镇定:“突然遇到公子,怕公子责备小人只顾闲聊,误了正事。”

江原在我身边踱了几步,走到我身后时,忽然伸手击向我左肩。我大吃一惊,正要回身躲避,然而因为受伤行动迟缓,这一线之间,便被封住了穴道。江原冷冷道:“为什么不躲?”

我半身不能动弹,愁眉苦脸道:“回公子,小人躲不过,小人不知犯了何错……”

江原却不听我解释,一针见血道:“你方才不躲我那一击,是因为你受了伤。”

我眨着眼睛,装傻道:“小人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江原冷笑道:“真的不知道?你瞧这是什么!”眼前红影一闪,只见半截羽箭钉入墙壁,却是伤我的那支雕翎箭。江原续道:“这是越凌王专用之箭,怎会到了你的手中?”我别过头,不语。我还要问怎么到了你手中呢!

“是因为那支箭在你这里戳了一下么?”他手掌在我肩头微一用力,我不由疼得一阵颤抖,却仍不开口。江原等了片刻,突然扳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你是谁?和越凌王有何关系?”

我沉默了一下,冷冷道:“公子区区一介商人,不觉得管得太宽了么?”

江原眯起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微微勾唇:“便是皇帝来了我也敢这么说话。”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微服身份,江原手上松了一些:“你到底是谁?”

“放开我才说。”

突然背上一松,我险些摔倒,急忙稳住身形,却见江原已负手立在一旁,只是脸色难看,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似乎在说放开又何妨,连站都站不稳,还妄图在我面前放肆?我一笑,心中早有准备:“当今天下,多少人因为试图接近越凌王而被这箭射杀?谁会明知危险还去一次次冒险接近?燕公子猜不到么?”

江原凝神:“流砂会。”看我一眼,有些怀疑道,“你是流砂会的人?”

我道:“不是。”看到江原脸色,连忙解释,“我只是仿效了流砂会的做法。我虽是蜀人,却在南越长大。因此作为蜀人我痛恨越凌王,却不恨南越。”

江原一怔:“为什么?”

“因为他逼死忠良,害得一家人家破人亡。”

江原凝神道:“樊无炎。”

我心中一涩:“对,樊无炎。蜀川该灭,忠良却不该死。”

江原嗤笑:“我是商人,无心打探你与樊无炎的关系,只是你的思想倒十分独特,竟为私仇不顾性命。”我还没回答,江原又道,“越凌王功夫很好,你怕是未近他身,便被射中了罢?”

我道:“是。”

“你是在何处刺杀越凌王的?”江原一边观察我一边慢慢地问道。

“就在襄阳城中,他们犒军时,本想趁乱出手,结果早被他手下发觉了,逃走的时候中了箭……”我也看着他,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一个人犯险,还是尚有同伴?”

“只有我自己。”

“那也不易了,”江原重新将断箭拿回手中把玩,“你见过越凌王,觉得他怎样?”

可恨,他连这点小小线索都不肯放过。我干脆道:“不知道,隔得太远,没看清楚。”

江原却似乎觉得有道理,点头又问:“以后还想继续报仇?”

我摇头:“生死关口经历一次便够了,小人这不是正想回建康投奔亲戚,准备安稳过日子么?”

江原又坐回竹塌,翻翻手里的书信,心不在焉道:“听说你为家产被兄长赶出来了,你建康的亲戚愿意收留你么?”

“我也不敢保证,只是表哥小时与我十分亲厚,也许会收留我。”

江原眼皮不抬:“那你不如在我这里继续做工,反正也不少你一个吃闲饭的。”

我笑道:“多谢公子,可是公子终究要回北赵,怎可长久?”

江原却好像当了真:“若是你亲戚不留你,便是一直跟着我们也无妨。”

我受宠若惊,急忙推辞:“燕公子,小人贪恋故土,不敢离开。”

江原抬头,嘲弄地笑道:“连蜀川灭了你都不难受,更何况离开南越?”

我郑重道:“蜀川对我而言不过是个模糊的名字罢了,南越却是小人的衣食故乡。更何况在南越治理下,蜀川百姓多数安居乐业,这也很好。”

江原鄙夷地看我:“有你这种人在,怪不得蜀川会灭。”

我下意识地反驳道:“若说是我这种人或是南越军队覆灭了蜀川,不如说是蜀川的国主自己葬送了江山。若不是国主失去民心,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击败而毫无还手之力?

江原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得不少么。”我笑笑未答,江原也就不再说话。片刻,江原又把手里的信仔细看了一遍才放在回桌上,突然问道:“你伤得怎样?”

我心里纳闷,传闻中江原沉稳果决,怎么真人如此颠三倒四,碌孟窀隼咸拧k婵诖鸬溃骸昂玫牟畈欢嗔恕!

“有空叫凭潮给你看看,你不是跟他很熟么?”我正要道谢,却见江原突然用凌厉的眼神看我,“我差点忘了,听说你在船上处得不错,代承常常对你赞不绝口。”

我小心道:“武大哥经常向我讨教钓鱼技巧,因此我们十分聊得来。”

江原冷着脸:“聊得太过欢愉,连我的家事都告诉你了?”

我忙解释道:“那是代承一直为少公子担忧,我劝解几句,无意中说起,并非故意谈论公子家事。”

江原对我的话不予理睬,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书案边的一张木椅道:“你坐在那里。”我暗中擦把汗,依言坐下。心想难道他这是故意在颠三倒四,引诱我露出破绽么?

只见江原击了两下掌:“落烟。”落烟走进房里,他命道,“去叫仲明过来。”

江原传唤荀简,是为了商量抵达建康以后的行程。荀简看到我在旁,本有些迟疑,江原干脆地道:“无妨,量他也不敢说。”话虽这样说,他们商议的也不过是住在何处,有什么人来接待之类的事,实在没什么机密可言。

我很无聊地坐在书案边,趁人不注意挑开江原放在桌上的书信,无意间扫了一眼,不由心头一跳。上面是北赵战场的捷报,怪不得江原刚才那么高兴。另外还有三皇子江进在荆襄重新布置兵力的消息,看来我判断失误,江原并未领军荆襄,江进却去而复返了。不知道麟儿那小鬼找到了没有?不对,他是江原的儿子,我干吗要关心他?

夜色渐深,江原仍在精力旺盛地与荀简商议,我却有些熬不住了,虽然极力支撑,最后还是靠在桌边打起了瞌睡。

“这样罢,先暗中与他们联络,探探口风。”

“好。公子,还有南越传出消息说越凌王突然身染重病,消息不知真假,只恐怕婚期要拖延。”

“哼!越凌王前几日还违抗圣命在荆襄重创魏军,怎么会突然得病?说不定根本是军务缠身没有回去。”

“哐!”我的额头不知为何碰到了桌面,我立刻清醒过来。虽然睡意正浓,这几句话还是清晰地飘进了我耳中。染病?他们原来是这样对外宣称的!

“凌公子?”荀简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揉着额头说只是睡着了,却碰到江原怀疑的目光,立刻没好气道:“请问我可以去休息了么?”

江原这才好像想起什么,向荀简道:“去吩咐一下,把凌悦的床铺搬到我卧房门口。”

睡在他门口?我又不是专门侍候他的小厮!我听了冲口而出:“为什么?”

荀简的表情也比较意外,江原却若无其事道:“我有些读书心得需要他抄写,今晚在这里方便些,落烟就不用睡在外面了。”

荀简听得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子悦书法了得,帮公子抄写文稿最好不过。”

江原笑道:“那便这样罢。”荀简微施一礼,出去传话,我急得几乎要跟着出去。他哪里是要抄写,分明是借口限制我人身自由。

“站住,你想去哪?”江原在我身后阴森地问。

“我去看看是否会落下什么。”我小心回。

“忘了再让他们去取!”我只好又坐回去。江原收起桌上的信,冷冷道:“凌悦,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我左右,未经我允许,不能私下与代承、凭潮等人交谈。”

不久,落烟在门外道:“凌公子的床铺收拾好了。”我不满地咒骂一句。

江原立刻听见:“你在嘀咕什么?难道不想睡在我卧房门外?”

鬼才愿意睡在那里!我极力压制情绪,慢慢道:“请燕公子搞清楚,我不是你的小厮。”

“那好,你搬进来住罢。”江原仿佛没弄懂我的意思,又指了指门边,“不过你也只能睡在那里,我不喜欢有人离得太近。”

谁稀罕!我握紧拳头,咬牙道:“我睡外面!”

江原也不坚持:“我外面桌上的几篇文稿你抄写好放在案头,不懂的就来问我。记住,我若叫你,你必须随时答应,不然我就会以为你逃走了——要不要告诉你违反我命令的下场?”我鼻子里轻哼一声,摔门出去。

果然外面的书案上放了几卷字迹潦草的破纸,我胡乱研好墨汁,摊开丝帛,落笔。偶尔看一下这些文稿内容,大多是读书心得,文思倒也独具匠心。只是边写边心疼,我的字向来千金难求,却给江原免费抄写,真是吃亏。

这一晚,我在外面呵欠连天地抄写,江原在房中看书,精力旺盛得不像常人,偶尔也会解答我的询问,态度还算好,就是不提让我休息。直抄写到子时,终于将江原的几篇大作誊写完毕,我扑向床铺,倒头就睡。江原果然没有食言。我才刚刚睡熟,就被叫醒了。

“凌悦。”幸好我还记着他的警告,便应了一声。

“凌悦!”我迷迷糊糊又应一声。

“凌悦!”我就算要逃走也不会这么快吧!

“凌悦!”我告诉自己要忍耐,谁让他操纵生杀大权呢?

……

“凌子悦!”

叫了十几声还不放过我,我忍无可忍,跳下床一脚将旁边的房门踢开:“我没走!”

江原坐在床边,神色冰冷:“知道你没走。水!”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叫这么多声就是为了要水。

罢,本王拜你所赐,今日也能尝一尝服侍人的滋味了。江原,你他日别落在我手里!我面目狰狞的拿过茶壶倒了一杯,笨手笨脚端给他。江原接过来,只啜了一口便吐在一边:“冷了,重沏一壶。”我一把抢过杯子,转身就走。

江原沉下脸:“你去哪?”

我冷冷道:“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热水,我去找船工烧一壶。”

折腾了好一阵,我终于沏了一壶热茶,本来满心期待他被烫死,结果没有如愿。重新躺回床上时我恨恨地想,幸亏只是端水,他要敢让我拿夜壶,我就拎起来扣到他头上再说。

“凌悦!”

“唔……”又来了!我当没听到,翻个身,继续睡。

“想睡到什么时候?”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刚睡下就天亮了?我揉着眼睛晃悠悠坐起,发现江原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房中,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赶紧将衣服往身上套,江原不再理我,绕过屏风到前厅去了。我看着他背影,想来想去不明白: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居然也能神采飞扬?

江原刚刚转过屏风,就听见荀简等人问候的声音。我穿好衣服也走过去,迎面遇到程雍不满的眼神,我故意显得悠闲无比,自顾自地走到武佑绪后面站着。江原坐在主位上,拿着一张纸眉头紧锁:“不经严格盘查,不许境外船只进入建康。怎么回事?”

卫文道:“代承亲自乘轻舟上岸过问,初步推测是为了越凌王之事。”我不禁一惊,难道又是为了搜寻我?

武佑绪看看我,欲言又止,江原不耐烦了:“别管他!”武佑绪这才道:“先前听说越凌王回建康途中似乎遇到了蜀川残余势力的刺杀,南越正勒令悬赏在逃人犯,可能因此加强了戒备。”

江原问:“可有赵彦的新消息?”眼睛却向我这边扫了一下。我心里满不是滋味,他直呼我的名字,根本不担心别人猜出他的身份,这样有恃无恐是要做什么?

程雍补充道:“越凌王除了之前的染病传闻外,并无新的情报传来,遇刺的消息也似乎并不可靠,这其中真假难辨,至今还无法猜测南越的意图。”

江原眼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管真假,都说明越凌王短期内不会露面了。”说着他站起来道,“过去看看,区区盘查,还未放在我眼里!”

我跟在后面,已然猜出江原的心思,他是要以硬碰硬,借此试探我在京中的势力。除了老一辈的将领,南越其实没有几个像我这样坚决要压制北魏的人,这次试探一旦确定我对他没有威胁,他便可以为所欲为,南越的官府对他来说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登上船头甲板,已隐隐可见远处一道灰色的凸起,那是建康的西城门,再近一点便是码头。我们的船已经行驶到接近江界的地方,而一艘高举着南越旗帜的官船正向这边逼近,显然为盘查而来。

江原冷冷笑道:“来得正好。倚风,看你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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