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太玄境中央的太玄岛边,有一人正孤独地看着前方那方幽冥深海。

正是玄微,他纯白的发丝随着微风扬起了几丝,轻拂脸颊。

他靠在轮椅上,半眯着双眼,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似乎方才刚刚下过了一场雨,所以这幽冥深海的水面也如同水洗过的镜子一般清澈明朗。

水中的玄微一头白发,俊秀的面容却并未老去,眉梢眼角都似乎有春风在轻轻地吹,惟有那一双深邃的黑眸中带着沧桑的光芒,昭示了他的年纪。

他眉间有一点细微的金色光芒,仿佛日光的碎影洒落,带着一丝低调的华丽。

玄微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眉间的那抹金色的光芒。

这是十万年前留下的伤,那是天际一道惊雷落下,直直击中了他额间,造成了永远不能痊愈的伤口。

不论再如何掩饰,也改变不了他是妖的这个事实。

眉间这道金光出卖了他的身份,但却从未有人识破。

但十万年以来,玄微对外人解释这道伤疤上的金光的时候,都说是当年他与伏伽比斗时,阴险的伏伽出手,将他额头击伤,由于这伤太重,其上妖气缭绕不散,所以才有了这抹金光。

玄微比谁都清楚,这是他想尽办法,都没能藏起来的妖类气息。

但他是玄微,所以没有人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这解释也被所有人接受了。

包括他失去的双腿,其实也是玄微打伤的,当时他腿上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对他的双腿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伏伽扮成的玄微没有办法治愈它,那腿骨上的妖纹又太过显眼,所以他只能不要了这双腿,反正就算留着,也没有什么用。

玄微思及至此,也不知为何,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笑容如春日暖阳拂照细流。

这个时候,一直在太玄境的幽冥深海中的星瞳,不知何时已经浮到了水面上,金色的蛇尾在水面下摇曳,散发着细碎的金光。

她将手中捧着的玛丽苏给收好,抬起头去看坐在海边的玄微,金色蛇瞳之中依旧是闪着仇恨的光,绵绵不绝。

“你在这里干什么?”星瞳一甩头上的蜷发,在玄微的身边游来游去,边游还边骂人,“我不想看到你,你快走开。”

玄微慵懒抬起眼睫,瞥了一眼星瞳,柔声说道:“我就看看。”

“看看看,看什么看,太玄岛上没有镜子吗?看了多少年了都!你还在这边对着水面自己看自己,你这样搞得我很难受你知道吗?”星瞳继承了伏伽手下一脉骂骂咧咧的传统,甩了一下金色的蛇尾,将海上的些许冰冷的海水拍到玄微的身上。

这飞溅的海水当然近不了玄微的身,水滴落在离他不远的海面上,溅起了些许水花。

玄微没有再与星瞳搭话,他极其了解星瞳的性格,只要自己不搭理她,不多一会儿她自己就会离开。

星瞳探出海面,例行对玄微进行每日问候:“你杀了伏伽,我就天天骂你,我就欺负你是个老好人,你下不了手杀我。”

骂得她自己口干舌燥,星瞳这才觉得无趣,又朝着玄微甩了一下蛇尾,潜入了深海之中。

玄微抬眸,看到了平静海面上星瞳扬出海面的金色蛇尾,这蛇尾上半部分是绮丽炫目的金色,而下半部分则是白骨嶙峋。

在十万年前,诸天七皇围剿伏伽一战中,最后活下来的荒墟十二妖只有星瞳与被关在山河图之中的柏羽。

当时星瞳身受重伤,已经快要死了。是玄微发现了她,未免她再受伤,只能假借关押的名义,将星瞳收入了太玄境之中。

名为囚禁,实则是保护。

若现在的玄微还是以前的伏伽,恐怕一个眼神都不会这个昔日的手下。但他已经是玄微了,所以他救下了星瞳。

玄微感觉到眼前的日光有些晃眼,便不自觉眨了眨眼眼睛。

他伸出手,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前几日与宁蘅对了几招,看起来双方势均力敌,但只有玄微自己才知道,他看似没事,其实已经受了伤。

宁蘅说得没有错,他太老了,已经是一块朽木了。

所以他才急着将傅绾体内的自己欲念给击杀,不然若是他死了,这整个修仙界,可就没有别的人能够将这抹欲念给抹除了。

玄微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即使他让傅绾与宁蘅回到十万年前,重新做了一次选择,为什么当年死的依旧不是他自己。

他静静等待着时光,他一向说到做到,说好三月之后再去睦洲,他便不会提早一天。

就在玄微靠在轮椅上,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两人的脚步声轻轻靠近。

玄微被脚步声惊醒,睁开了双眼,看到在他面前站着的两人。

正是傅绾与宁蘅。

玄微眯起眼,朝傅绾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们来了?”

傅绾看着此时的玄微,他靠在轮椅上,表情柔和平静,就像这日光一般安静。

她看着玄微的神色很是复杂,一方面,她知道现在的玄微是伏伽假扮的,并且还曾经想过将自己杀了,但另一方面,她又知道自己是玄微的弟子,就连自己修行的功法都是他传授的。

傅绾点了点头,还是嗫嚅着开口,极轻地唤了一声:“师尊。”

“十万年前你还在背后骂我,现在便叫起了师尊?”玄微面上露出平和的微笑,调侃道。

傅绾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宁蘅。

宁蘅的神色淡淡,他看着面前的玄微,没有展露出太多的情绪来。

傅绾朝宁蘅伸出手,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菩提制成的小笼子。

此时宁蘅施展的静音法术还在,内里那个伏伽欲念的半透明虚影还在张嘴破口大骂。

玄微歪着头,看了一下笼中的伏伽,神色有些惊讶:“你们从哪里来的本命灵植。”

傅绾挠了挠头说道:“是我的。”

玄微挑眉,眉间那抹金光随着他的动作闪烁了一下:“当年你给我看的本命灵植,是你自己修炼出来的?”

傅绾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菩提囚笼递到了玄微面前:“你的。”

玄微垂眸看着菩提囚笼中那个黑色的半透明虚影,启唇认真说道:“是我。”

他承认自己就是伏伽的事实,但现在的傅绾却还是将他当成了真正的玄微。

实在太像了,从神态到气质,每一分细节,他都与玄微一模一样。

玄微注意到了这个关着伏伽欲念的菩提囚笼外施展的静音法术,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手将这抹静音法术给消去。

与此同时,笼中伏伽欲念响亮的叫骂声传了出来。

由于沉睡了十万年,他的脑内储存的词汇量实在是不够用,所以骂人的话不外乎就那两句。

“我他****你****,别以为我****的不知道你们昨晚做了什么***,把老子直接丢出来被狗啃很快乐是吗,我跟你讲我***你***的……”伏伽欲念在笼子里跳着脚破口大骂。

“抱歉。”玄微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然后亲自给这个菩提囚笼下了静音法术。

他唇畔露出一抹歉然的微笑,抬头看着脸颊有些微红的傅绾与宁蘅两人:“我没想到……”

“无事。”宁蘅伸出手,揉了一下眉心,显然也对这个伏伽的欲念很是头疼。

“所以……”玄微歪着头,看着他们两人的目光柔和,“你们昨晚……”

宁蘅:“……”你明明都猜出来了。

傅绾:“……”为什么要再问一次?

“咳咳。”玄微见好就收,没有再打趣眼前两人,便将手中的菩提囚笼翻来覆去地查看。

“这抹欲念,当年与我身体剥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完全独立了。”玄微唇角还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消失。”

“宁蘅,相信你也发觉了,这抹欲念的实力与与日俱增的,他会强大到这个菩提囚笼关不住他为止。”玄微轻声说道,“我研究了多年,想出来的办法就只有这一个。”

他口中的“这一个”,指的就是将这抹欲念放入傅绾的肉身中,让欲念与肉身完全融合,欲念若是有了实体,才能够将他彻底消灭。

不然这样一个无形物质,近乎于意识的存在,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将他杀死呢?

宁蘅走上前两步,紧紧盯着玄微的双眸,声音冰冷:“这是你的欲念,你想杀他,并没有必要牵扯其余的人。”

他的尾音留在了“人”这个字上,咬字要得极重。

玄微托腮,看着宁蘅微笑着说道:“天枢君呀,十几年之前你并不是这么说的。”

宁蘅垂眸瞥了玄微一眼,让开了身子,让傅绾直视着自己的师尊。

“你与她说吧。”他的语气淡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玄微点了点头,看着傅绾柔声说道:“那便说吧。”

——

十几年前的玄微与现在的他并没有太大察觉。

他日常的活动一向是到太玄岛旁的海边去走一遭,对着水面的倒影顾影自怜一番,然后再绕回太玄岛中央的菩提树旁睡觉。

这样的日子很平常,他也习惯了每天的平静。

但一直有埋藏得很深的愁绪一直在困扰着玄微,他有一个秘密。

他并不是玄微,而是伏伽假扮的。

假扮十万年,伏伽已经将自己完全当成了玄微。

他当年的那抹对于力量无穷渴望的欲念被剥离开去,这抹欲念成了一个单独存在的个体。

玄微拿他没有办法,这欲念很是棘手,无形物质,若是想要用法术或是兵器将之击杀,就仿佛提剑断水,造不成任何伤害。

这是一个近乎于意识的存在,若是要将他击杀,只能够将之放入一个“容器”之中,引诱他与容器完全结合,等到这抹欲念拥有了实体之后,才能够消灭。

玄微一只没有找到合适的容器,他并不想用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当做关押这抹欲念的牺牲品。

况且,这抹欲念也不是随便什么身体都能够关押的。

玄微寻找了很久,能够对这抹欲念起到囚禁作用的,只有菩提木。

效果最佳的,当然是通过《太一宝录》修炼而出的菩提木,但玄微并不想动用这块木头,所以暂且在太玄境之中栽种了一株普通的菩提树。

太玄境中央那棵遮盖了整座岛屿的巨大菩提树,其实就是最开始的玄微种下,用来囚禁自己欲念的牢笼。

但十万年过去了,这抹欲念没有被消灭,他一直在成长,直到太玄岛中央的那株菩提树再也关不住为止。

玄微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虽然不想动用这最后的办法,但他也不能放任这抹欲念出逃,为祸修仙界。

所以,他取出了那块保存了十万年之久的菩提木。

这块菩提木不大,看起来只是一株参天大树的一根小小分支而已。

但玄微比谁都明白,这菩提木究竟从何得来,这是由《太一宝录》修炼而成的本命灵植上的一段。

他拖延了十万年,在最后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终于用出了最残忍的办法。

玄微去了白日崖,找北斗神君借来了整个修仙界最负盛名的刻刀“琢世”。

当时北斗神君借给他这把琢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心痛:“玄微真人,我知道您借走琢世,肯定有自己的用处,只是您要小心些用,这……这可是十万年的古董啊……”

玄微看着北斗神君,朝他柔和一笑说道:“我自然会小心。”

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使用琢世了。

在太玄境中,他手执琢世,面前是一块一人高的菩提木。

该把这株菩提木雕琢成什么样子才好?玄微苦恼着,拿出琢世在菩提木上比划着样子。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十万年那一抹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是无尽海的中央,惊鸿一瞥的一张脸。

不止海上的红莲记住了这张脸,彼时的伏伽也记住了这张脸。

他之所以会记得傅绾的长相,说来也好笑,也不过是因为她是“玄微的徒弟”,所以才牢牢记住了她的模样。

即便修身养性了这么些年,这骨子里的恶劣性格还是改不了。

玄微手中的琢世刻刀几乎是下意识的在菩提木上游走,逐渐出现了一个女子巧笑倩兮的面庞。

是傅绾的样子。

玄微并不知道当年的傅绾到底去了哪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来应该是死了吧?

他在雕琢出这个人形的时候,手中琢世的灵力少输出了好几分的灵气,所以这句躯体也如同木头一般,很难与天地灵气沟通。

这个菩提木的身子,一开始就是给伏伽的欲念准备的,所以玄微不会让这个身体具有多么突出的天赋。

菩提木是死的,早已经没有了灵魂。

玄微的计划非常完美,他只需要将伏伽的这抹欲念埋入菩提木的身体中,等到他与菩提木的身体完全融合之后,再将这个身体杀死。

他本来打算将这个埋入了伏伽欲念的身体永远地关押在太玄境中,等待欲念与身体完全融合,根本没有打算让这个没有任何自我意识的雕像走出太玄境。

但在玄微将伏伽的欲念藏进菩提木身体之后,意外却发生了。

这个身体,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

即使这抹意识非常的微弱,玄微也还是发现了,他几乎是带着希望,去查探菩提木中出现的意识。

不是真正的玄微的意识,而是一个……明显就是女子的意识。

玄微面上出现了些许惊讶的表情,他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但他的计划还是要进行下去的。

玄微带着这趁睡着的菩提木的身体,来到了太玄岛的幽冥深海之畔。

他雕刻的手艺,比起明羲来也毫不逊色,毕竟当年盘古骨剑就是他亲手雕制而成的。

所以,卧倒在玄微身边沉睡着的“傅绾”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她的意识由于身体内伏伽欲念的挤压,所以变得格外弱小,因此就一直保持着沉睡的状态。

玄微深吸了一口气,他鼓起了勇气,准备将这个身体抛入幽冥深海的海底,让她在幽深的黑暗之中永远沉睡,让伏伽的欲念吞噬这抹意识,而后再将欲念与身体一起诛杀。

这计划非常完美,唯一需要牺牲的只是一个不知哪时候突然冒出来的灵魂。

玄微一开始也没有想到这抹意识会出现在菩提木的身体里的。

就在他下定了决心,一手运气,将“傅绾”的身体悬停至半空,准备将她送入幽冥深海海底的时候,意外却出现了。

这沉睡着的女子被玄微的法术托着,在他卸去了力道之后,她本应落入海中的。

但却有一人突然出现在了太玄境之中。

太玄境里辽阔无边的幽冥深海,像极了睦洲的无尽海。

来人一身红衣,神秘且不张扬,身形高挑,一闪身便将本该落入海中的女子给揽入了怀中。

宁蘅抬眸看着坐在太玄岛畔的玄微,又低头看了一眼躺在他怀中的“傅绾”,神情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来。

“天枢君。”玄微摇着身下轮椅的轮子,朝宁蘅靠近了两步。

十万年过去了,面对修炼了好几万年,才能够走出无尽海的宁蘅,他竟然也能如此平静。

宁蘅没有认出玄微的真实身份来,他甚至都没有去搭理他。

他只是看着怀里的傅绾,眸光幽深,眼波仿佛流淌了万年的河。

她双目紧闭,长睫似蝴蝶轻落,面容与他记忆深处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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