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公子已经跟我家小姐成了好朋友。”

这是谢先生向大家宣布的事实,似乎是无人否认的事实,五大门派的领袖虽然在丁鹏那儿受了一番奚落,但也没有否认这一事实。

他们看着谢小玉拉着丁鹏的手进入庄里,两个人之间似乎已很亲密。

但实际的情形,却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简单。

谢小玉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男人在她一哭之下,似乎就很难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了。

如果跟她手拉着手,并肩而行,哪怕前面是一个火山口,男人们也会不皱一下眉头跳下去。

但丁鹏却没有那么容易征服。

因为他曾经受过诱惑,柳若松的老婆秦可情是个非常动人的女人。

更因为他有着一位狐妻,青青在他面前虽然没有施展过任何的媚术,但她那绝世的姿容,似水的柔情,却是任何一个女人难以比及的。

谢小玉与那两个女人不同,似乎兼具了那两个女人的优点——秦可情的动人与青青的温婉。

但是她既没有秦可情的放浪,也没有青青那种庄严的气质。

对别的男人,或许她不会失败,对丁鹏,却很容易作出比较来。

所以当两个人坐下来,侍者送上了酒菜,浅饮了三樽之后,谢小玉眼波如醉,渐渐散发出她女性的魅力时,丁鹏反而感到意兴索然了。

当谢小玉摒退了侍儿,为他斟上第四盅酒,然后把身子半倚在他的胸前,轻笑着道:“来,我们再喝一杯。”

在以前,哪怕这是一杯毒药,也没人会拒绝的。

可是丁鹏却冷冷地推开了她的身子,也冷冷地推开了那盅酒道:“三杯是礼数,第四杯就太多了。”

谢小玉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被人从身边推开,而且是被一个男人。

她来到神剑山庄之后,不知有多少青年的剑客武士在神剑山庄作客,为了她色授魂与。

甚至于为了争夺替她拾起一块坠地的手绢,两个男人可以拔剑相向,拼个死活。

而此刻,她却被人推了出来。

这使她相当难堪,但也给了她一种新奇的刺激。

这个男人居然拒绝她的热情,她就非征服他不可。

因此她笑了一笑道:“丁大哥,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丁鹏皱皱眉头,毫无感情地道:“你我之间没有这份交情,而且我从不为情面而喝酒。”

话相当无情,等于是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笑容也打僵了。

也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屈辱,眼圈一红,泪珠已盈眶,可怜兮兮地望着丁鹏。

那种神态,使得铁石人也会软化的。

但丁鹏却不是铁石人,他是个心肠比铁石更硬的人,因此他反而现出了厌恶的神情道:“谢小姐,如果你要卖弄风情,年纪太轻了,但是要嚎哭撒娇,年纪又太大了,一个女人最令人讨厌,就是做不合自己年龄的事。”

谢小玉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被他这句话,又说得倒回去了,很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笑道:“丁大哥真会说笑话。”

她神态转变之快,反而使丁鹏感到愕然了。

一个人的态度神情能在刹那间作如此快的转变,尤其是一个女人,那至少也要在风尘中打过几年滚。因此丁鹏再度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郎,在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的愠色,一丝的委屈。

“丁大哥真会说笑话。”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是若非在人海中历尽了沧桑的风尘女子,却很难在那种情形下,运用上这句话。

把一切的尴尬,用一句话轻轻地都带过了。

这不是谈话,而是艺术了。

丁鹏忍不住问出了一句话:“你几岁了?”

谢小玉笑笑道:“天下最不可靠的话,就是女人口中的年龄,年轻的时候,望自己成熟一点,要多报个一两岁,等到她真正的成熟时,却又怕自己太快老去,要少报一两岁,再过几年,她已经真正老去时少报的岁数更多了,直到她自己弄不清楚自己是几岁了。”

丁鹏颇为激赏地道:“总有一个岁数是她自己满意的吧,不大不小……”

“那当然,所以大部分的女人都活在十九到二十岁之间,在这以前是一年长两岁,在这以后是今年加一岁,明年减一岁,所以我去年告诉你是十九岁的话,今年是二十岁,如果去年告诉二十岁,今年就是十九岁。”

丁鹏觉得这个女郎的慧黠之处,颇为动人,笑着问道:“我们去年没见面,所以我不知道你几岁。”

谢小玉一笑说道:“那也没太大关系,反正不是十九就是二十,你只要不算成二十一岁,我都不会生气的。”

丁鹏叹了口气:“好!算我没问。”

谢小玉翻了翻眼珠道:“本来就是嘛,丁大哥又不像个傻人,怎么会问那些傻问题呢?”

她的确很能够了解男人,在柔媚与娇弱两种手段都失败了之后,很快又换出第三种面目来。

那是丁鹏一句话提醒她的:“卖弄风情,你年纪太小,嚎哭撒娇,你又太大了。”

她立刻就知道自己在丁鹏眼中是一种什么样身份与印象了,同时也知道丁鹏所欣赏的是哪一种女人。

她已暗怪自己糊涂,作了许多错误的尝试,其实丁鹏欣赏的女人,她应该心中有个底子了。

在门口,就是因为她笑谑谩骂,把五大门派的领袖嘲弄个够,才赢得了丁鹏的友谊,跟她进了庄门。

很少有男人会喜欢尖诮泼辣女人,但丁鹏偏就是这少有的男人之一,谢小玉的兴趣提高了。

她要从事一项新的尝试,试图征服这个男人。

不过她也有点惶恐,在她的经验里,她从没有尝试过这一类的角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很好。

她还在用牙齿咬着小指甲,思索着下面该作什么,说些什么话,丁鹏却没有给她机会。

他淡淡地道:“谢小姐,现在可以去请令尊出来了。”

谢小玉一怔道:“怎么?你还是要找家父决斗?”

丁鹏漠然地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谢小玉脑子里不知动了多少转,但最后都放弃了,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去阻止这一场决斗。

但是丁鹏却提供了她想要的答案:“谢小姐,你是否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当然了,我说的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那是违心之论,虽然你真的救了我,但我也不必领情,因为你不是为了救我而救我。”

“哦?那是为了什么而救你呢?”

“你只是为了你的尊严,不容许别人在你的圆月山庄上杀人,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你才不管呢。”

“不!你错了,在别的地方,我也会管的,不过是在圆月山庄,任何人都不能在那儿杀人,除了我自己。”

谢小玉笑了,丁鹏的狂傲使她很高兴,越是狂傲越能表现出一个人的本性。

所以她笑着道:“可是那天在圆月山庄也死了不少人,而且都不是你自己杀的。”

丁鹏淡淡地道:“那些人虽然不是我杀的,却是我认为该死的,只要是我认为该死,有人替我去杀,我为什么不省点精神呢?”

这是一个聪明的男人,而且已能把握住自己的七情六欲,不轻易动嗔怨之念。

谢小玉在心中又为丁鹏多了一笔记载。

“那么我还不是你认为该死的人了?”

“是的!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你,甚至于不知道谢晓峰有个女儿,自然不会决定你有该死的理由。”

“现在你知道了,是否还认为我不该死呢?”

丁鹏笑了一笑道:“是的,一个人是否该死,要看他曾否冒犯过我,你还没做这种混账的事。”

“假如有天我也冒犯了你呢?”

丁鹏道:“那你就得小心点,即使你是谢晓峰的女儿,我仍然不会饶过你的。”

谢小玉伸伸舌头,俏皮地笑道:“我一定要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去冒犯你。”

“那么你就别做那些自以为聪明而又令我讨厌的事。”

“丁大哥,我实在不知道你讨厌什么事?”

丁鹏冷哼一声道:“像你现在一再拖延,想阻止我跟令尊的决斗,就是一件叫我讨厌的事。我最讨厌的就是不守本分的女人以及想插手到男人之间的女人。”

他说这句话时,眼前浮起了秦可情的影子,那个该死的女人,而他脸上厌色更重了。

谢小玉为之一震,她对丁鹏的过去很清楚,尤其是他跟柳若松的情怨纠纷。

他实施于柳若松的报复,简直接近残虐了,固然,以柳若松对他的种种而言,这并不算过分,可见那件事对他的打击一定是很大的。

秦可情是为了要帮柳若松爬得更高,更有地位,才欺骗了丁鹏,玩弄了丁鹏。

因此丁鹏不但痛恨那一类的女人,而且还引伸开来,讨厌那些插手于男人事业的女人。

谢小玉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欢然地一笑道:“丁大哥,你误会了,我无意要阻止你跟家父的决斗,那也不是我能阻拦得了的,正如我无法把他请出来一样,因为我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家?”

“什么?刚才你不是说……”

“不错,不久之前,我见过家父,跟他谈过几句话,可是他对决斗的事并没有表示过什么,既不说接受,也没有拒绝。”

她看见丁鹏的脸上变了色,忙又道:“这件事我实在无法代家父决定什么,惟一的办法,只有带你去找他,看他是什么个意思。”

现在有三个人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前面,望着那把生了锈的大铁锁。

除了丁鹏与谢小玉之外,还有阿古。

这个忠心的仆人虽然不会说话,却是最善解人意的,不需要他的场合,绝对找不到他,需要他人的时候,也绝对漏不掉他。当丁鹏跟谢小玉跨出了屋子,他就像影子般的跟上来了,手中已经没有皮鞭,腰间却已插了一支匕首,手臂上套了两个银圈,手指上戴了一副生有尖刺的拳套。

这些似乎都不像能有多大作用的武器,但是丁鹏却知道阿古身上这些配备具有多大的威力。

谢小玉手指着那堵高墙道:“多年来,家父就隐居在这里面,小妹用隐居这两个字,或许并不妥当,因为他老人家行踪无定,并不是一直都在里面。”

这一点丁鹏已经知道了,神剑山庄自从多了个谢小玉之后,庄中的人也多了起来。

只要人一多,秘密就很难封锁得住。

谢小玉又道:“家父如果在家,就一定在里面,否则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丁鹏道:“不久之前他还在家的……”

谢小玉道:“但此刻是否还在就不得而知了,以前也经常是如此,前一脚他还在外面跟人打过招呼,转眼之间就不见了,然后有人在另一个城市里见到他,对一对时间,只差了两个时辰。”

丁鹏一笑道:“两个时辰足够赶到另一个地方了。”

谢小玉笑笑道:“可是那个城市距此却有五百里之遥。”

丁鹏哦了一声,微现惊色道:“那除非是插了翅膀飞了去,令尊难道已经学成了缩地的遁法吗?”

谢小玉道:“家父可不是什么剑仙,也不会遁法,最多只是因为功力深厚之故,转身提气的功力超越了一般人,所以能超越障碍,走最短的距离,就比别人快得多。”

丁鹏点头道:“这么一说倒是可能了,五百里是一般人的里程,譬如说由山左绕出山右,循路而行有那么远,如果翻山而越,就连一半也不到了。”

谢小玉道:“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丁鹏指指门锁道:“这么说来,这门虽然锁着,却并不能证明令尊不在里面。”

“是的,在丁大哥面前,小妹不敢说诳语,我的确不知道家父是否在里面。”

丁鹏道:“我们在门外高声招呼一下吧。”

谢小玉道:“恐怕也没什么用,因为小妹也没进去过。但是以前试过,有时他老人家明明在里面,也不会答应的,他吩咐过,他要见人时,自己会出来,否则就不准前去打扰他。”

丁鹏道:“那就只有破门而入一个法子了?”

谢小玉道:“当然也不止是一个法子,像越墙也是能够进去的,但丁大哥似乎是不会做越墙之举的人。”

丁鹏道:“不错!我是正大光明来找令尊决斗的,用不着偷偷摸摸地越墙而人。”

想了一想又道:“我要破门而人,你不会阻止吗?”

谢小玉笑笑道:“我应该是要阻止的,但是我的能力又阻止不了,何必去多费精神力气呢,这不过是一扇门而已,不值得豁出性命去保护它。”

丁鹏也笑道:“谢小姐,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谢小玉一笑道:“家父得罪了很多人,却很少有几个朋友,神剑山虽然名扬天下,但是,却保护不了我,身为谢晓峰的女儿,不聪明一点就活不长的。”

丁鹏道:“不错,令尊的盛名,并不能叫人家不杀你,像那天追杀你的‘铁燕双飞’,就没人敢阻挡他们。”

谢小玉笑道:“怎么没有,你丁大哥不就是拦住了他们吗?敢向谢晓峰的女儿伸手的,绝非是泛泛之辈,因此能够保护我的人不多,像丁大哥的更是少之又少了。”

丁鹏冷冷地道:“谢小姐,别忘了我是要找令尊决斗的,你最好别太急着跟我交上朋友。”

“为什么?你要找家父决斗,又不是跟我决斗,这跟我们成为朋友毫无关系。”

“在我跟令尊决斗之后,总有一方要落败的。”

“那当然,但是这也没多大的关系呀,武功到了你们的境界,胜负上下,只有些微之差,绝不可能演成生死流血惨剧的。”

“那可很难说,我的刀式一发就无可收拾。”

谢小玉笑笑道:“你刀伤铁燕双飞,挫败林若萍,不是都能收放自如吗?”

“那是他们太差,我还没有全力施为。”

谢小玉一笑道:“你跟家父决斗时,更用不着全力施为了,高手相搏,只是技与艺之分,没有人使用蛮力的,有时甚至于对立片刻,不待交手,双方就知道谁胜谁负了。”

丁鹏心中一动道:“你的造诣很高呀,否则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不到某一种境界,不会有这种体会的。”

“丁大哥,我是谢晓峰的女儿,是神剑山庄的下一代主人,总不能太差劲的。”

“以你的造诣,那天不至于会给铁燕双飞追得亡命奔逃的,他们还没有你高明呀。”

谢小玉又是一震,她没想到丁鹏会如此用心,而且在旁敲侧击地探听她的虚实。

脑子里飞快地一转,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任何巧词掩饰,都不如说实话来得好。

因此她一笑道:“如果我真的比他们差了很多,又怎能逃过他们的追杀,而逃到圆月山庄上。”

“这么说你是存心逃来的了?”

“可以这么说,我知道那一对夫妇是很厉害的人物,因此我想看看有谁能压一下他们的凶威,也想看一看,家父名扬天下,为多少人排除过困难,轮到他女儿有难时,有谁肯挺身出来保护我。”

“那结果使你很不愉快吧?”

谢小玉笑笑道:“不错,丁大哥的圆月山庄上,那天到的几乎都是名闻一时的侠义之辈,结果却使我很失望,所以那天之后,我对侠义之辈的看法也大大地改变了。”

她笑了一笑道:“不过我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还有像丁大哥这样一个年轻的英雄。”

“我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救你的。”

“至少你是救了我。”

“那是因为在我的地方上,我不能容忍别人放肆杀人,而且更因为我估计着一定能胜过对方,否则我也不会傻到舍命来救你的。”

“是的,小妹也知道,我跟丁大哥那时毫无渊源,也没有理由要求丁大哥如此的。”

“你倒是很能看得开。”

谢小玉笑道:“我只是将己比人,叫我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也同样不干的,除非是一个使我倾心相爱的人,我才会为他不顾一切。”

“你找到这样的一个人没有?”

“没有!但是我相信很快就会找到的。”

她的眼光看着丁鹏,就差没有直接叫出丁鹏的名字来,但是丁鹏却无视于她的暗示,冷冷地道:“我却找到了,她是我的妻子青青。”

谢小玉毫无愠意,笑笑道:“她是个有福气的人。”

丁鹏决心结束这次无聊的谈话,转头朝一旁木立的阿古挥挥手道:“毁锁!破门!”

阿古上前,握拳击向那把铁锁时,就有四个人钻出来了。

这四个人不知道原先是藏在哪里的,一下子就突然冒了出来,而且很快地掠到阿古面前。

他们的神情冷漠,年纪都在四十左右,每个人都穿着灰色的长袍,手中执着剑,他们的脸色平板,不带一丝表情,灰色而沉滞的眼睛望着阿古。

阿古没有动,望着丁鹏,等候进一步的指示,丁鹏却望着谢小玉,但谢小玉仅只笑笑道:“丁兄!我说这四个人我不认识,你相信不相信?”

丁鹏道:“你是说他们不是神剑山庄的人。”

“这个我倒不敢说,因为我来这里才一年多。”

“一年多虽不算长,可是连你自己家里的人都不认识,似乎不太可能吧?”

谢小玉一笑道:“别的地方的人我自然都认识,而且还是我来了之后才邀请来的,但是这所院子里的人,我却一个都不认识,我没进去过,他们也从不出来。”

“从不出来,他们又如何生活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家,是谢亭生在管。”

谢亭生就是谢先生,大家都称他为谢先生而不知其名了,谢小玉是山庄的主人,自然不必也叫他谢先生,但也是现在才直呼他的名字。

可是其中的一个中年人却开口了,声音跟他的脸一样:“谢亭生也不知道我们,我们是他的叔叔经管神剑山庄时进入山庄的,已经有三十年了,十年前谢掌柜去世,由他的侄儿来接任总管,只管外面的事,不管里面的事。”

谢小玉笑道:“那么四位是神剑山庄中最老的人了?”

中年人道:“我们不属于神剑山庄,只属于藏剑庐。”

“藏剑庐在哪里?”

中年人用手一指道:“就是这里面。”

谢小玉讶然道:“原来这所院子叫藏剑庐呀,我真是惭愧,居然会不知道,我是这儿的女主人。”

中年人道:“听主人说起过,但是却与藏剑庐无关,这儿不属于神剑山庄,而是主人私居的地方。”

谢小玉笑道:“你们的主人是我的父亲。”

中年人道:“我们不问主人在藏剑庐外的关系,藏剑庐中就只有一个主人,再无任何牵连。”

谢小玉一点都不生气,笑笑道:“四位如何称呼?”

中年人道:“藏剑庐中,只有主人与剑奴,用不着姓名,只是为了称呼区别,人以干支为冠称,我叫甲子,以此类推为乙丑,丙寅,丁卯……”

谢小玉道:“照这样推算起来,这藏剑庐中,岂非有六十名剑奴了?”

甲子道:“藏剑庐与世隔绝,不通往来,无可奉告。”

丁鹏道:“我要找谢晓峰,他在不在?”

甲子道:“藏剑庐中,没有这个人。”

丁鹏先是一怔,继而道:“那我就找藏剑庐的主人。”

甲子冷然道:“如果主人要见你们,自会在外面相见,否则你找来也没有用,藏剑庐中绝不容外人进去。”

丁鹏道:“主人在不在呢?”

甲子道:“无可奉告,相信你们早已知道了,这院墙外两丈之内都是禁地,今天因为是初次犯禁,我们才加以警告,下次就格杀勿论了,你们快走吧。”

丁鹏沉声道:“我是来找谢晓峰决斗的。”

甲子道:“告诉你没有这样一个人,你要找谢晓峰,应该到别处找去。”

丁鹏冷笑道:“到哪里可以找到他?”

甲子说道:“不晓得,藏剑庐既与外世隔绝,而且顾名思义,藏剑庐既已藏剑,也不是跟人决斗的地方。”

丁鹏道:“那你们手中怎么会执着剑的呢?”

甲子道:“我们手中的不是剑。”

“不是剑,那又是什么?”

甲子道:“随便你称它为什么,就是不能叫它为剑。”

丁鹏鄙夷地大笑道:“明明是剑,却偏偏不称为剑,你们这种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行径,不怕人笑掉大牙?”

在一般的情形下,这四人听了丁鹏的话,应该感到很愤怒才对,可是他们仍然很平静,没有一丝激动之状,甲子等他笑完了才冷冷地道:“你要怎么想,怎么称呼它是你的事,但是在藏剑庐中,我们不认为它是剑,你也不能硬要我们把它称为剑。”

丁鹏笑不出来了。骂人原是一件痛快的事,但是对方如果根本不作理会,这就变得非常无趣了。

他把剩余的笑声硬吞了下去后才道:“你们是出来阻止我进去的?”

甲子道:“是的,那扇门是封锁藏剑庐的,所以万万不能破坏。”

丁鹏道:“假如我定然要破坏它呢?”

甲子道:“那就会很糟糕,你会后悔不该做那件事,而且别的人更会怪你不该做这种糊涂事。”

丁鹏哈哈大笑道:“本来我倒并不想破坏它的,给你这一说,我倒是非要破坏一下子不可了,因为我这个人从不为做的事后悔,而且最喜欢做让人埋怨的事。”

甲子似乎并不欣赏他的幽默,他们也不太习惯讲笑话,因此他只是说道:“我们会尽一切的力量阻止你。”

丁鹏笑了一笑道:“阿古,劈开它!”

阿古再度上前,四个人四支长剑齐出,刺向他的胸膛,这一刺很简单,很平凡,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却凌厉无匹,气势万钧。

谁都不会去撄逆这一剑之锋,定会躲开的,但是他们偏偏遇上了阿古。

阿古的身材很高大,一身皮肤漆黑光亮,就像是在身上涂了一层黑色的油膏,发亮的油膏。

油膏是很滑润的,阿古的皮肤似乎也有这种作用,那四个人四支剑,同时刺中在他身上。

他没有躲,也没有止住去势,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有剑尖刺过来,莫非他不怕死不成?

剑尖在他的胸前向两边滑去,顺着他的皮肤滑了开去,就像是用针刺向一尊光致滑润的黑色瓷像,针尖滑向了一边,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四名剑奴的剑式已经够邪,但是阿古却是个更为邪门的人,施展的是更为邪门的功夫。

谢小玉惊呼出声,阿古双臂微抬,甲子等人已经被他推开两边,然后看他举起了手,一拳击下去。

他的拳头不会比钢铁软,何况手指上还戴了拳套。

生了锈的钢铁,自然不是什么好钢铁。

那把铁锁虽然很大,但已生锈。

好的钢铁该像阿古手指的拳套,发出闪亮的,如银一般的光泽,所以他这一拳下去,生了锈的铁锁立刻粉碎,跟着一脚蹬开了那扇厚厚的木门!

木门后是封锁了几十年的秘密世界,除了谢晓峰之外,还没有别人进去过。

所以连谢小玉都感到万分的好奇,连忙探头向里面望去,她感到失望了。

这里面的范围虽大,却十分凌乱,乱草丛生,把原来的亭台楼阁都掩遮下去了。

这只是一个破落的庭院而已。

却是在神剑山庄之中的禁地,是一代剑神谢晓峰的隐居之所,实在使人难以相信。

而最使人侧目的居然有两座土坟,堆立在断草残壁之间,虽不知坟中埋葬的是谁,却可知这是新起的坟,因为坟上的草还修得较为整齐,是这院中最整齐的东西。

甲子等四名剑奴见门已被踢开,态度虽有点惊慌,但是神色却更见冷厉,忽地向外面冲出去。

他们不是逃跑,因为只冲出了十几丈之后,他们就突然停止了。

然后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突然发现笼门开了,飞快地冲出来,分散地躲向隐蔽的地方。

躲向隐蔽的地方是老鼠在受惊时的必然习性,但是他们四个人却不像,因为他们只是进去躲了一下,立刻又出来了。

提着剑进去,又提着剑出来。

进去时,剑是雪白光亮的,出来时剑上都已染满了鲜血,而且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落。

四个人的剑都是如此,那就是说他们每个人至少都杀了一个人,不过由剑上滴血的情形看,杀的绝不止四人。

他们只进去了一下子,立刻就出来了,杀完人出来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被杀的人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取去了生命。

好快的动作,好快的剑。

丁鹏环抱着手臂,没有任何表情动作,阿古也是一样。

他们有理由如此安详,因为被杀的人与他们无关。

谢小玉的脸色却有点变了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丁鹏淡淡地道:“大概是杀人吧。”

这等于是废话,谁都知道是杀了人,而不是大概,谢小玉哑着嗓子道:“为什么要杀人呢?”

丁鹏笑笑道:“大概是不喜欢那些人偷偷摸摸地躲在那里,我也很不喜欢这种事。”

谢小玉道:“他们是神剑山庄的人。”

她仿佛把丁鹏当作了杀人的主使者了,丁鹏笑而不答,还是甲子回答了:“但不是藏剑庐的人,主人曾经跟外面的人约法三章,在这所院子的周围,划定了禁区,不准前来窥探,违令者死。”

谢小玉道:“那是指两丈之内,他们都不在禁地内。”

甲子道:“两丈是门闭着的限制,现在门已经打开了,范围就扩大了,凡是能看得见门里情形的地方,都是属于禁区。”

谢小玉道:“凡是看见了这院子内部的人都得死。”

甲子点点头道:“是的,你一来的时候,主人就已经跟你说过的,如果你没有告诉你的人,这些人的死是你的过失,如果你告诉过他们,那就是他们自己找死。”

谢小玉道:“他们不是我的人,是神剑山庄的人。”

甲子道:“神剑山庄原没有这些人,是你带来的。”

谢小玉道:“我是神剑山庄的主人。”

甲子道:“主人还在的时候,你还不能算主人,就算主人不在,你也只是神剑山庄的主人,不是藏剑庐的主人,你管不到这一片地方来。”

丁鹏忽然觉得很有意思,看来谢晓峰与谢小玉这一对父女之间,还有着一些很特别的关系。

谢小玉看了丁鹏一眼,觉得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连忙笑笑道:“我们父女之间不常见面,有许多事情尚未沟通,倒叫丁大哥见笑了。”

丁鹏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谢小玉觉得很没意思,眼珠一转又道:“那么我们这些人也是非死不可了?”

甲子道:“那倒不知道,因为你们已经打开了门,生死就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了。”

谢小玉道:“由谁来决定呢?”

甲子道:“自然是由里面的人来决定。”

谢小玉道:“这里面还有人?”

甲子道:“你们进去后就知道了。”

丁鹏这才开口道:“我们如果不进去呢?”

甲子微微一怔道:“你们打开了门,不是要进去的吗?”

丁鹏道:“那倒不见得,我们也许只想瞧一瞧里面的景色,现在门打开了,里面只不过是两座荒坟,一片凌乱,没什么好看的,我就不想进去了,除非是我确知谢晓峰在里面,还差不多。”

甲子道:“这个我们不管,我们只知道你们开了门就得进去,不打算进去的人,就得死在外面。”

丁鹏冷笑道:“我原是要进去的,但是被你们这么一说,我倒不想进去了,看你们用什么方法要我进去。”

甲子没有回答,他用行动来答复,四个人举剑在胸前,剑尖平伸,排成一个扇形,慢慢地向前逼近。

圈子越逼越近,他们剑上所透出的杀气也越来越盛,丁鹏的神色也凝重了,他也看出这四个人所布下的这个剑阵很厉害,具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人非往后退不可,其实后退并无不可,但后退一步就是门槛了。

阿古也显得很凝重,双拳紧握,似乎准备冲出去,但是他也只踏前了一步,就被凌厉的剑气逼退了回来。

刚才剑尖刺到他的身上都不能伤到他。但此刻无形的剑气能把他逼退回来,可见那四个人所组成的剑气,已经成了一面无形的帘幕,慢慢地向前收拢。

阿古有点不服气,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双拳紧握,曲臂作势,似乎准备硬干一下了。

丁鹏适时喝止道:“阿古,到我后面来。”

阿古对丁鹏的命令是绝对服从的,立刻收势退到了后面,而丁鹏却已补上了他的位置,手中的圆月弯刀业已举起,劲力凝结,也准备发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刀。

这股威势果然慑住了这四人,使他们的进势停顿了下来,变成了胶着状态。

这时双方的距离约摸是一丈。

空无所有的一丈,却含着两股难以比拟的巨力在相互冲击着,微风卷起了一片落叶,掉进了他们之间的空间,叶子还没落地,已突然地消失了。

这空无所有的一丈,仿佛有着几千万支利剑,几千万把利刀,再由几千万双无形的手在控制着。

哪怕掉进来的是一粒小小的黄豆,也会被斩成几千万片,成为肉眼不辨的细粉。

谢小玉的脸吓白了,紧缩成一团,可是她的眼中却闪出了兴奋的光。

她的呼吸很急促,但多半是由于兴奋,少半是为了恐惧。

有什么是值得她兴奋的呢?

阿古也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虽然他不会说话,可是他的嘴却不断地张合着,像是要发出呼喊来。

江湖上的人从没见过阿古。

但是最近见过阿古的人,谁都会看得出,他必然是个绝顶的高手。

平时,他冷漠而没有表情,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令他激动了。

但,此刻,他却为那双方的僵持引起了无限的紧张,而令他激动了。

由此可见,丁鹏与那四名剑奴的对峙,兵刃虽未接触,实际上却已经过了千万次狠烈的冲激了。

无声无形的冲突,表面上看来是平衡的。

但冲突毕竟是冲突,必须要有个解决之道。

冲突也必须要有个结果,胜或负?生或死?

丁鹏与剑奴之间的冲突似乎只有生或死才能结束的那一种,这是每一个人,包括他们双方自己都有的共同感觉,只不过,谁生谁死,各人的感觉都不同而已。

很快就可以看出来了,因为四名剑奴忽然地进前一步。彼此相距丈许,进一步只不过是尺许而已,并没有到达短兵相接的距离。

但是以他们双方僵持的情况而言,这一尺就是突破,生与死的突破。

突破应该是揭晓,但是却没有。

因为丁鹏居然退了一步,退了也是一尺。

双方的距离仍然是一丈。

甲子的神色微异,也更为紧张,丁鹏却依然平静。

在冲突中能够突破的人,应该是占先的一方,何以甲子他们反而会紧张呢?

剑奴们再进,丁鹏再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谢小玉与阿古也只有跟着退。

终于,他们退到了门里,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僵持终于有了结果,看来丁鹏输了。

丁鹏的刀已收起,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而甲子他们四个人,却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几乎陷入虚脱的状态。

也像是刚掉下河里被人捞起来,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被汗水浸透了。

甲子是比较撑得住的一个,他抱剑打了一恭,神色中有着感激:“多谢丁公子。”

丁鹏只微微一笑:“没什么,是你们把我逼进来的。”

甲子却凝重地道:“不!在下等心中很明白,丁公子如若刀气一发,我等必无扳理。”

丁鹏道:“你们是一定要我进来?”

甲子道:“是的,如果无法使丁公子进来,我们只有一死以谢了。”

丁鹏笑了一笑道:“这就是了,我本来是要进来的,可是不愿意被人逼进来,如果你们客客气气地请我进来,我早就进来了。”

甲子默然片刻才道:“如果丁公子坚持不肯进来,我们只有死路,不管怎么说,我们仍是感谢的。”

他们虽是没有姓名的剑奴,但人格的尊严却比一般成名的剑客都要来得坚持,也更懂得恩怨分明。

丁鹏似乎不想领这份情,笑笑道:“我也不是愿意在那种情形下被你们逼进来,但是我若想自由自在地进来,势非要发出刀招,把你们杀死不可。”

甲子没有反对,恭声道:“公子招式一发,我们都将死定了。”

丁鹏道:“这点我比你们清楚,只是我还不愿意为你们出手,我是来找谢晓峰决斗的,你们不是谢晓峰。”

“很好,很好,魔刀一发,必见血光,你已经能择人而发,我大概就快摆脱魔意了,小朋友,请进来一谈。”

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处的茅亭中传来。甲子等四人对那个声音异常尊敬,连忙躬身低头。

丁鹏看向谢小玉,含着询问的意思,向她求证这说话的人,是否就是谢晓峰。

他从谢小玉的眼中得到了证实,但也看出了一丝恐惧,不禁奇怪了,谢晓峰是她的父亲,女儿见了父亲,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丁鹏没有去想那么多,他是来找谢晓峰的,已经找到了,正好前去一决,于是他抱刀大步走向茅亭。

谢小玉略一犹豫,正想跟上去,谢晓峰的声音道:“小玉,你留下,让他一个人进来。”

这句话像是有莫大的权威,谢小玉果然停住了脚步,阿古仍然跟过去,可是丁鹏摆摆手把他也留下了。谢晓峰并没有叫阿古留下,但是却说过要丁鹏一个人过去的话,不知怎的,这句话对丁鹏也具有相当的约束力,果然使他受到了影响,把阿古也留下了。也许他是为了表示公平,谢晓峰既然把女儿都留下了,他又怎能带个帮手呢?

那实在是一座很简陋的茅亭,亭中一无所有,除了两个草蒲团之外。

蒲团是相对而放的,一个灰衣的老人盘坐在上,另一个自然是为丁鹏设的。

丁鹏终于看见了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性人物,他自己都说不上是什么一种滋味。

面对着一个自己要挑斗的对手,胸中必然是燃烧着熊熊的烈火,鼓着激昂的斗志。

但丁鹏没有。

面对着一个举世公认为第一的剑客,心中也一定会有着一点兴奋或是钦慕之情。

但丁鹏也没有。

听声音,谢晓峰是很苍老了。

论年岁,谢晓峰约摸是五十多不到六十,以一个江湖人而言,并不算太老。

但是见到了谢晓峰本人之后,连他究竟是老,是年轻,是鼎岁盛年,都无从辨认了。

谢晓峰给丁鹏的印象,就是谢晓峰。

他听过不少关于谢晓峰的事,也想过不少谢晓峰的事,未见谢晓峰之前,他已经在脑中构成了一副谢晓峰的图容,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几乎就是那构想的影子。

第一眼,他直觉以为谢晓峰是个老人。

因为他的声音那么苍老,他穿了一袭灰色的袍子,踞坐在蒲团上,仿佛一个遁世的隐者。

丁鹏首先接触的也是对方的眼光,是那么地疲倦,那么地对生命厌倦,这是属于一个老人的。

但是再仔细看看,才发现谢晓峰并不老,他的头发只有几根发白,跟他的长髯一样。

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皮肤还很光泽细致。

他的轮廓实在很英俊,的确够得上美男子之誉,无怪乎他年轻时会有那么多的风流韵事。

就以现在而言,只要他愿意,他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间掀起一阵风暴,一阵令人疯狂的风暴。

谢晓峰只打量了丁鹏一眼,就很平静而和气地道:“坐,很抱歉的是,这儿只有一个草垫。”

虽是一个草垫,但放在主人的对面,可见谢晓峰是以平等的身份视丁鹏的,那已经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敬意了。

够资格坐上这垫子的,只怕举世间还没几个人。

要是换了从前,丁鹏一定会感到忸怩或不安的,但是现在,他已雄心万丈,自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已没有人能与谢晓峰平起平坐,所以他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谢晓峰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嘉许之意:“很好!年轻人就应该这个样子,把自己看得很高,把自己的理想定得很高,才会有出息。”

这是一句嘉许的话,但是语气却像是前辈教训后辈,丁鹏居然认了下来。

事实上丁鹏也非认不可,谢晓峰的确是他的前辈。

就算等一下他能够击败谢晓峰,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谢晓峰嘉许地再看了他一下:“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

丁鹏道:“我不是。”

谢晓峰笑笑:“我以前也不是。”

他的语气有着落寞的悲哀:“但是我现在却变得多话了,就意味着我已经老了。”

人上了年纪,话就会变得多,变得嘴碎,但谢晓峰看来实在不像。

丁鹏没有接嘴的意思,所以谢晓峰自己接了下去:“不过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会变得多话,没人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丁鹏道:“我不喜欢猜谜。”

这句话很不礼貌,但谢晓峰居然没生气,而且还笑嘻嘻地,道:“不错,你年轻,喜欢直截了当地说话,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拐弯抹角,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要绕上个大圈子。”

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自知来日无多,假如再不多说几句,以后就无法开口了?

但是在丁鹏的年岁,却不会有这个感受的。

不过,谢晓峰的问题还是耐人寻味的。

为什么一个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会变成这副唠唠叨叨的样儿呢?

为什么只有在这儿,他才会如此呢?

丁鹏不喜欢猜谜,却忍不住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这个答案。

所以他的眼睛四下搜索了。

这儿的确不是一个很愉快的地方。

荒漠,颓败,萧索,消沉,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一点生气。

任何一个意气飞扬的人,在这儿待久了,也会变得呆滞而颓丧的。

但是,这绝不会是影响谢晓峰的原因。

一个对剑道有高深造诣的人,已经超乎物外,不会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了。

所以丁鹏找不到答案。

幸好,谢晓峰没有让他多费脑筋,很快地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我手中没有剑。”

这简直不像答案。

手中有没有剑,跟人的心境有什么关系?

胆小的人,或许要靠武器来壮胆,谢晓峰是个靠剑壮胆的人吗?

但丁鹏好像接受了这个答案。

至少,他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谢晓峰是个造诣登峰造极的剑客,他的一生都在剑中消磨,剑已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手中无剑,也就是说他已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灵魂。

谢晓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属于剑的部分去除掉,他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谢晓峰从丁鹏的脸上了解到他确已懂得这句话,因之显得很高兴。

“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否则,你不会对以后的话感到兴趣的。”

丁鹏有点激动,谢晓峰的话无疑已引他为知己。

能被人引为知己,总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但能够被谢晓峰引为知己,又岂仅是愉快所能形容的?

“事实上我这二十年来,已经不再佩剑了,神剑山庄早先虽有一支神剑,也早已被我投入了河底。”

这件事丁鹏知道。

那是在谢晓峰与燕十三最后一战,燕十三穷思极虑,终于创出了他的第十五剑,天地间至杀之剑。这一剑击败了无敌的谢晓峰,但是死的却是燕十三,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为的也是毁灭那至恶至毒的一剑。

谢晓峰的声音很平静:“神剑虽沉,但神剑山庄之名仍在,那是因为我的人还在,你明白吗?”

丁鹏点点头。

剑术到了至上的境界,已无须手中握剑,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剑,一根树枝,一根柔条,甚至于是一根绣花的丝线。

剑已在他心中,剑也无所不在。

谢晓峰的话已经很难懂,但丁鹏偏偏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所以他懂。

但是谢晓峰的下一句话却更难懂了:“我的手中没有剑。”

还是重复先前的那句话,意境却更深。

丁鹏问:“为什么?”

这也是很蠢的问话,任何一个不懂的问题,都是以这句话来发问的。可是问自丁鹏之口,问于此时此地,却只有丁鹏才问得出来,而且是对谢晓峰的话完全懂了才问得出来。

丁鹏原没打算会有答案,他知道这必然牵涉到别人的隐私与秘密,但是谢晓峰却意外地给了他答案。

谢晓峰用手指了指两座荒坟。

坟在院子里,进了门就可以看见。

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丁鹏也该早发现了,何以要等谢晓峰来指明呢?

但是经谢晓峰指了之后,丁鹏才知道答案一定要在亭子里才能找到的。

坟是普通的坟,是埋已死的人,它若有特异之处,就在它埋葬的人。

一个不朽的人,可以使坟也跟着不朽。

像西湖的岳王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将忠臣烈士美人,他们的生命是不朽的,他们的事迹刻在墓碑上,永供后人垂悼。

这院子里的两座坟上都没有墓碑,墓碑竖在茅亭里,插在栏杆上。

只是两块小小的木牌,一块在左,一块在右,从亭子里看出去,才可以发现这两块小木牌各对着一座荒坟,好像竖在坟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荻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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