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敛之礼在主屋那边举行。

众人将用于包裹尸体的衣衾陈放在东堂,又在堂下放置脯醢醴酒,皆以特制的功布盖好。仪式后亲人将要换上的丧服则陈列在台阶以东。内室的门外置有一鼎,鼎中煮着豚肉。继而,观江离与若英在内室的地面上铺起两层席子,莞席在下,簟席在上,又把衣衾按顺序铺好。观无逸和钟展诗将观姱的尸体搬到一叠铺开的衣服上,又将衣衾一件件裹好,最外面是一层黑色的衾。观无逸除冠,与众人一道将尸体抬到堂中,再以夷衾覆盖好。最后,一家人换上各自的丧服。

小敛开始后,葵留在堂里,并未参与内室的仪式,小休则与观家的仆人一起等在堂外。奇怪的是,与观姱交情颇深的白止水并没有出现。仪式开始前和结束后,观无逸都遣仆人去叫他,他却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事后有仆人想起,她在今早看见过白止水,他在天亮之前就往南走去了。从观家所在的谷地向北走,有一条出山抵达都会的路。向南则只能走到群山更深处。

“白先生可能是去采蓍草了。”身着丧服的观无逸说,“昨晚我曾拜托他为姱儿占一卦,以决定送葬的日期。”

蓍草是最常用的占卜道具,一次要使用五十根之多,所以白止水才会入山采集。然而,这是常见且易得的草,只是采五十株的话断断用不了这么久,难不成白先生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昨晚与白止水道别时在葵的心中涌起的那股不安感,此刻正再度袭来。

“白先生要赶在天亮前入山,说明他计划参加小敛仪式。我很担心他遇到什么意外。”葵向观无逸袒陈了自己的想法。

“露申,还是由你来为於陵君带路吧。”

观无逸命令道。露申自然应允了。

“我也一道去吧。”钟展诗提议道,“若真的发生了什么,只怕两个女孩子无法应对。”

“这样最好,我也觉得只有自己和露申一起去的话,或许会耽误事情。真的对不起,你刚刚经历那么不幸的事……”

“我曾向白先生学过《诗》,‘事师之犹事父也’,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不过我对这边的地形也不甚了了,还请露申带路吧。”

于是,葵吩咐小休帮助观家的仆人善后,自己则与观露申、钟展诗向南进发。

暮春是个危险的季节,山中满是毒虫猛兽。好在这日天气不佳,暗云蔽日,鸟兽知道暴雨将至,都隐伏不现。葵听说南山的玄豹若遇到连续七日的雾雨天气,可以一直不下山觅食。是故她总以为阴雨天走山路要相对安全一些。

但露申并不这样想,她知道雨水可能蓄积成致命的山洪。

“原来白先生不止治《诗》,对占卜也有所研究。”露申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治《周易》的经师才懂占卜。”

“五经本就是贯通的,任何人想研究某一部经,都必须遍读群经才行。已故的《诗》学宗师韩婴对《易》就非常有研究,还留下了一部《韩氏易传》。当然,那是‘韩诗’一派的学说,而白先生学的是‘齐诗’。‘齐诗’也有一套独特的占卜方法,可以概括为‘五际六情’。”

一谈到经学问题,葵就会兴奋起来。

“於陵君竟然知道这个学说,”钟展诗讶异道,“听白先生说,这套占卜法在他们学派内部也流传不广,所以他本人也不怎么明白其中的原理。”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白先生没有讲,我也向夏侯先生学过《诗》,虽然还未能卒业……”

“什么是‘五际六情’?”

露申不知道葵嘴里的“夏侯先生”是谁,亦不知道师从他意味着什么,便将话题引回她比较关心的占卜法。

“这个解释起来就复杂了。‘五际’指的是十二地支中的五个:卯、酉、午、戌、亥。遇到有这五个地支的年份,就是‘阴阳终始际会之岁’,这时可能会发生大的政治动荡。而且,‘卯酉之际为改政,午亥之际为革命’。遇到带有午、亥这两个地支的年份,例如辛亥年,就要特别注意,因为这时可能会发生改朝换代的革命。”

“那么‘六情’呢?”

“‘五际’关乎年份,而‘六情’和具体日期的关系比较大。‘六情’指的是北、东、南、西、上、下这六个方位对应的感情。六方同时又与十二律对应……”

“好了,小葵不必再说下去了。这套学说过于繁琐,有些超出我的理解能力。”

“这套方法对占卜者的要求太高,只有博洽的经师才可以掌握。况且,它讨论的是军国大事,会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再说,布衣或女子就算占出什么时候将发生大的政治变故,又能做什么呢?所以说‘齐诗’的占卜法注定只能为当权者服务罢了,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实用价值。露申若要占卜,就去市场上找个日者,向他买一编适合楚地的《日书》,这才是最有效率也最有效果的方法。”

小葵也真是的,在这深山老林里,我去哪里找什么日者呢——露申腹诽着,并没有讲出来。

“不过我觉得,占卜什么的,能不用就尽量不用。‘卜以决疑’,总在占卜,就说明你是一个缺乏决断力的人。我虽然略通五行家、堪舆家、建除家、丛辰家、历家、天一家太一家的占卜方法,又学过《周易》的筮法,但绝少进行占卜。因为我决定好的事情,不论吉凶,都一定会去做,而且何时开始、何时结束都取决于我自己的心情。所以种种占卜法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那么小葵为什么还要学习它们呢?”

“为了帮助那些总是犹豫不决的人。我无法强迫别人听信我的建议,但可以藉助占卜法说服他们。”

“小葵其实一点也不信咯?”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判断更可信。我需要的只是让别人相信我的手段罢了,各类占卜法在这种时候总能派上用场。”

“不知道小葵可以把这种过度膨胀的自信保持到什么时候,我倒是希望你能早日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虽然比起你,我更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已预见到了,小葵终有一日会跌得很惨……”

“说到‘跌得很惨’,我倒是刚刚才注意到,露申家住的地方明明是谷地,可我们才走出没多远的距离,就能看到深不见底的山涧,这是怎么回事呢?”

“陵与谷都只是相对而言吧。”

“你看,那边有一片蓍草,绝对够白先生采去占卜了。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往更远的地方走。所以,我在想,他会不会是跌落到山涧里了。”

“露申,有什么路可以绕到山涧下面吗?”

钟展诗问道。葵则走到悬崖边俯瞰。

“有是有,但是要费一些时间。”

“你们快过来看!”葵指着悬崖边的土壤,惊呼道,“这里是不是……”

露申和钟展诗连忙凑过去,只见赭色的土地上有一道较深的痕迹,似乎是有人用履在地面上反复摩擦造成的。

“说起来,白先生确实有这个习惯,与人谈话的时候会无意地不停把脚在地面摩擦。”钟展诗说,“可是在这种地方,他应该不会遇到任何人吧?”

“未必,也许今天早上有人跟在他后面。”葵不安地说,“山涧里雾气太重,什么也看不到。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到下面看看吧。露申,拜托你带路了。”

“真的要去吗?”

露申嘴上这样说着,脚下已迈开步子。葵与钟展诗紧随其后。

通往涧底的路只容一人通过,向右一步是峭壁,向左一步则是深渊。三人抓着自山体垂落的薜荔,小心前行。

葵不时抬头看看被绝壁切割得只剩下一半的天空。

此时若有一块巨石从上方滑落,只怕夹在两人之间的她毫无躲闪的余地。

若白先生真的落入山涧,我们该如何将他带回观家的聚居地?想到这一点,葵更觉得烦躁,结果险些滑倒。她宁愿这次远征无功而返,宁愿白先生只是在山里迷失了方向。但是,不祥的预感像黑云一样压着她的心。

露申则一心祈祷着千万不要下雨,她知道在这种时候雨水意味着什么。到那时,山石将变得难以驻足,他们此刻抓在手里的薜荔也会变得湿滑而难以握紧。

到中途时,走在最前面的露申要求休息,另外两人也表示赞同。实际上,感到疲劳的并不是他们的身体,而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三人就这样背靠峭壁,面朝深渊,一言不发。露申的呼吸声已变得浑浊而沉重,观芰衣死后她就再没往山里走过这么远的距离。她在心里掐算着路程。由山上到涧底往返一趟约有八里路,若走得慢些,可能会费掉半日的时间。恐怕,他们是无法赶在午饭前回去了。

看着一只乌鸦在山谷间回旋了四周之后,他们继续前行。步速较之前慢了许多,山路也愈发险仄。终于抵达涧底的时候,露申已累得扑倒在葵身上,葵却把她推给钟展诗,自己奔向白止水可能坠落的位置。

于是,她看到了已经变成尸体的白止水。

听到葵的呼喊声,露申与钟展诗奔至她身后。

只见白止水伏在地上,头部附近有少量血迹。虽然没有流多少血,但内脏恐怕都已经摔碎了。葵凑到他身边检验脉搏——没有,便对着露申和钟展诗摇了摇头。钟展诗扑倒在白止水的尸体上,沉默不语,亦没有流泪,少顷,他试着将尸体搬起。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看到了原本被白止水的右手盖住的血字。那应该是他留给生者的最后的讯息。

“子矜……”

葵读出地面上的血字。

露申记起昨晚在江离的房间也曾见到这两个字,而且那极可能是江离写给钟展诗的回信。但碍于同江离的约定,露申没有向钟展诗发问。她直觉地认为这两件事之间应该没有关系。

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露申苦恼着,焦躁地将视线转向葵。葵领会了她的意思,来到她身边。

“你也很在意昨天看到的木牍吧,”葵在露申耳边轻语道,“我们还是回去之后找机会问江离姐姐比较好。”

露申颔首,表示赞同。

“实在抱歉,现在能将白先生的尸体运回观家的,就只有你了。”

葵对钟展诗说,又躬下身子帮他扶起尸体。露申也凑了过去,在两名少女的协助下,钟展诗将已故的白止水背负在身。

正在这时,雨水自天空坠落。

我们真的回得去吗?露申这样想着,迈开步子。她举头仰望,但见绝壁。这或许将是她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险恶的旅程。钟展诗也对自己的体力毫无信心,他不确定背负着尸体能否走到终点。

而葵,仍思考着“子衿”二字的意义,她担心白止水不是最后的受害者,凶案仍将继续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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