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少女信步走在月光之下、露水之上。和冬夏两季相比,春日的星空也显得有些寂寥。草虫低语,和着三人的脚步,却终不成调子。

三年前的灭门事件之后,观无逸将全家搬到了更深的谷地。一家人聚居在一起,冬季就在院子里点上篝火,又令家人都学习使用弩机,以抵御有时下山捕猎的猛兽。自那以后,出山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就是这一条路,遇上大雪或霪雨也会阻断。

葵不清楚观家是如何维持生计的,午后她曾问过露申,露申也不知。

葵推想,大概是有一些祖先留下的产业在山外,虽委托给别人经营打理,但大部分的收益仍会送到观无逸这边。至于观氏家族离群索居的缘由,露申说是因为先人追慕“古之逸民”,不愿入秦为官,就避居山林。延及子孙,其实已不再有隐居的理由,但楚国贵族的后裔在汉世究竟也是无处容身的,结果,百余年来,嫡长这一支虽不断迁居,终究只是日渐远离尘嚣罢了。旁支小宗则不断地搬离云梦。

“我听说令尊年轻的时候是个轻侠之徒,想必也曾到过许多繁华的都会吧。”於陵葵说,“而相比之下,他的女儿活了十七年,竟然连江陵都不曾去过。这多少有些过分了。尽管我喜读儒书,却也不愿看你为了‘孝’这样抽象的概念牺牲自己的幸福。”

“所以才动手打我吗?”

“是啊,现在没有长辈在面前,我也可以信口胡说了。露申,我作为长女出生在於陵家,其实得到了许多旁人无法想象、不敢奢求的东西,所以失去一些普通人的幸福也不会觉得很可惜。那些在普通人家看来是奢侈品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平淡无奇。问学于大儒,向乐府的官员学习音律,与於陵家的商队一起旅行,这些事情也都是我的特权。若要冲破禁忌去追求一般人的幸福,也就意味着必须舍弃这些我一人独有的幸福。所以说,我也是经过权衡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不过偷偷告诉你好了,假使有一天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或许会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呢。”

“小姐是认真的吗?”

走在两人身后的小休插嘴了。

“哼,我是不是认真的小休根本无权过问吧。不管我以后如何乱来,即使离经叛道、罪同枭獍,唯有你是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是你身为女仆的本分。”

“但是小姐也不要忘记自己身为巫女的本分。”

“你也想挨耳光吗?”

葵一面摩拳擦掌,一面说道。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小休完全是担心自己才这样说,毕竟小休也是齐地出身,似乎也相信巫女一旦打破禁忌便会遭遇不幸的传说。

“小姐,我不明白。”小休认真地说,“您的兄弟平日总把‘古之忠臣孝子’挂在嘴边,二小姐也总以‘古之淑女’自诩,刚刚小姐又被形容成是‘古之贤巫’,也就是说,大家都有可以效法的对象。可是我呢,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我只在您的指导下读过《孝经》《论语》,里面都没有发现对我这种身份的人的记载,我也不知道其他书里面有没有讲到过。但是我总觉得,像女仆这样卑贱的身份是不可能被记载到圣贤书里面的。所以,所以……”

“所以?”

“所以请告诉我应该怎样做。如果您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到底应该怎样做,究竟是无条件地支持您,还是应该不惧鞭笞、直言诤谏呢?”

“这就要由你自己判断了。”

“其实我也不明白,”露申说,“自己究竟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这种事情自己去考虑。”

“小葵,你对自己的期待是怎样的呢?”

“这样的问题我没法用语言来回答。”於陵葵严肃地说,“我会做给你看的。请你一直注视我,我一定会做给你看的。其实从你见到我的一刻开始,我的所有行动都在回答你的这个问题。露申,你懂了吗,很多事情与其诉诸空言,还不如直接付诸行动。”

“可是……”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从来没有人敢差遣我,只有我差遣别人的道理。但是今天,我特别允许你对我下命令,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内容仅限于‘请立刻带我离开云梦泽’,除此以外概不受理。如果害怕走夜路的话,待到明天一早也好。总而言之,如果你这样要求,我一定会为你做到的。”

於陵葵语气中透着果决。

“也让我尽一些绵薄之力。”小休如是附和道。

“对不起,请让我考虑一下。”

“我不会给你考虑的时间,请立刻回答我。唯有这样,才能让我知道你的本心究竟如何。”

“那么,我只好拒绝了。”露申黯然地说,“虽然我确实渴望着云梦以外的世界,但是这里也有许多无法割舍的东西,所以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而且,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小葵的名声一定会因此蒙污。那样一来,也许你就不能实现对自己的期待了,也就不能用你的行动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了。所以,这样就足够了,等江离姐和若英姐都离开,我会留在这里延续观家的血脉。”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没有什么风险。有时候觉得活在世上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年轻的时候若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日后会悔恨;但若不做,怕是一样会悔恨。所以怎样的选择都是有所得且有所失的。”

“对不起,我这样拒绝了你。”

“哼,前言戏之耳。”葵笑道,“我不会残忍到只给你这一次机会的。祭祀之前我都在云梦,你若回心转意,我仍会接受。不过还是尽快决定为好,我和小休也可以提早做些准备。”

“把我带走,对小葵也没有什么好处吧。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只会给你添麻烦。”

“那么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葵说着,将脸背向月光无法照及的一面,“其实於陵家最初是通过人口买卖起家的。所以至今於陵家的子女都背负着诱骗无知少女的责任,每年都必须完成指标才行。我听说楚人过去以四月为岁首,在於陵家,每年也是在四月进行结算的。实不相瞒,今年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还必须再把一名像露申这样天真烂漫到近乎痴呆的女孩子骗到长安卖掉。所以,请务必和我一起回长安。”

“小休也是这样被骗到於陵家的吗?”露申故意不理葵,向小休问道。

“小姐应该是在说笑吧。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於陵家。我很庆幸遇到了小姐,虽然她对我很严厉,但是也让我学会了很多事情,见识了许多普通人终其一生都接触不到的东西。和小姐在一起,就算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也无所谓。”小休说道,仍是一脸认真的表情,“所以我想,被小姐卖掉或许也不错吧,露申姐姐请不要辜负小姐的厚意。”

“嗯,小休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因为,感觉你是个很诚实的孩子,不像某些人……”

露申说到这里时,三人已抵达了目的地。

若英和江离住在同一座小院落里。西面的院墙外有一口水井。

迁居的时候,这个院子是特意为若英建的。院落最外侧是一间堂屋,是两人起居的场所。穿过堂屋是一片三丈见方的小园,园中植着楚地习见的香草。一条石子小径穿过花园,通往位于院落最深处的卧室。搬到这里的时候,观芰衣已病倒了。为了照顾深爱的堂姐,若英请求让芰衣住在这里,自己与江离轮流日夜守在她身边。芰衣过世后,若英不胜悲痛,也重病了一场。从那时起,江离就迁居到这座小院里。两人每日对坐在堂屋里,若英读书,江离弄琴,遗世而独立,却也不觉寂寞。

灯火透过琐窗,将堂屋外杂草的形状一一勾勒出来。

小休代主人轻叩房门,来应门的是观江离。环视堂屋,若英不在。从对面墙上的窗望向小院深处,并没有光从里屋那边透过来。露申据此猜测若英姐已经睡了。就在这时,葵向江离说明了来意。

“真是不巧,若英喝了酒,已经睡下了。”

江离说着,招呼三人进入堂内。室内铺着质朴的蔺席。葵与露申席地而坐,小休则恭敬地坐在葵的身后。房间的正中央设有两张小巧的卷耳几,几上置有笔、砚与书册。倚着东西墙,各有一架衣桁,其上挂着这对堂姐妹平日替换的衣物。西墙的衣桁下并排摆着琴与瑟。

“不知这里施了什么香,竟是我不曾闻过的。”

“於陵君真是说笑了,我这里何曾熏香呢,只是院中花草的香气罢了。”江离笑道。

“叫我‘葵’就可以了。敢问这是什么香草?我虽然喜欢楚辞,却一直没有机会认识楚地的植物。所以许多香草只识其名,摆在我面前却不认得。”

“其实这也不是楚地特有的,是芎藭。未开花时就有香气,所以在楚辞里都是作为香草出现的。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夏末的时候会开小白花,非常普通,毫不起眼,往往你还未注意到的时候就开败了。不过就是这样无趣的植物,若英却很喜欢,所以我和她一起在院子里种了几株。”

“对于她来说,芎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若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名字吧。”江离苦笑着说,“偏偏它的别称是‘江离’。”

“两位的关系真是令人羡慕,我和露申日后若是也能如此就好了。”

“小葵又在乱说什么啊。”

露申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我是说,我以后也要在院子里种满申椒,想起你的时候就砍断几根枝条……”

“够了,我和你今天才认识,江离姐和若英姐自幼就在一起了,根本没有可比性。”

“露申,轻一些,不要吵醒了若英。”江离正色道,“其实我和若英过去关系很差,几乎每天都在互相贬损、陷害,经历了许多变故之后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关系。两个同龄的女孩子在一起难免会争强好胜,彼此妒恨,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不肯让步。我以前在心里曾多次诅咒若英,希望她遭遇不幸。可是当惨案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只觉恐怖而已,因为恐怖,才感到过去的那些灰暗的感情虽然是真实的,却也实在微不足道。当若英真的失去一切的时候,我反倒想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她。我有时会想,假若我和若英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而是在我们的心智都比较成熟的时候才相遇的,是不是对于两个人来说会更好一些。毕竟,几年前我不止一次对若英做了残忍的事,这些都是我终此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最痛苦的记忆。”

“可是,露申的心智真的称得上成熟吗?”

葵以手肘抵着露申的胁肋,说道。

“对别人做这种动作的小葵才是小孩子吧?”

露申转过身试图反击,却绊倒了自己,跌跌撞撞地扑在了卷耳几上。好在砚台没有被打翻,只有兔毫笔和一块木牍落在了地面上。小休连忙过去扶起露申,又躬身拾起笔与木牍,习惯性地交与了自己的主人。葵又将其递与江离。三名到访的少女都瞥见了写在木牍上的文字: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第一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第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第三行)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第四行)

首二行笔法相同,后二行字迹一致,似乎出自两人之手。第三行“我”与“心”字之间,有涂抹的痕迹,想来是写错了一个字,发觉后又涂掉了。露申和小休不读《诗》《书》,并不知道这几句话的出典,葵自知这是不该看到的东西,也并没有讲什么。江离接过笔与木牍,将它们放回几案,又轻声地将露申责骂了一番。露申虽知道自己有错,仍觉得委屈,心里只是盘算着怎样报复葵。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告辞吧。”葵说,“我本是为了向若英姐谢罪,而今更要向江离姐姐谢罪了。”

“於陵君……葵君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家露申不好,让你见笑了。我倒是有个提议,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接受。我想明日若天气不错的话,叫上若英,四个人一起去溪边濯发。不知葵君有没有兴趣?”

江离所说的四个人自然不包括身份低微的小休。

“一直听说楚地的女孩子很喜欢在清晨濯发,看来传言不虚。我很有兴趣,请务必让我参加。”

“既然江离姐姐这样说,我也不可能拒绝啊。”

露申也表示赞同。

“不过若英早上很喜欢赖在床上不起,即使是我也未必能叫醒她。明日露申可以先带葵君去溪边,我和若英可能会稍稍晚到一些。”

“知道了。”

就这样,三人离开了堂屋,江离将她们送到门外。

“木牍的事情请帮我保密。”最后江离如是嘱托道。葵与露申自然应允了。

只是在归途,她们就已经忘却了刚刚许下的诺言。

“小葵小葵,刚刚那片木牍上写的内容有什

么出处吗?”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但是在此之前先告诉我一件事,”葵故作神秘地说,“你认不认识上面的字迹?前后两行分别是谁写的?”

“因为从小到大只接触过这么几个人,所以,两种字迹我都认识。嗯,前两行是展诗表兄的字,后面两行应该是江离姐自己写的。”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葵笑着,没有讲下去。

“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吧,上面的话有什么出处吗?这么古奥的句子,又是韵文,应该不是他们自己能写出来的才对……”

“你还真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否则的话,怎么和好为人师的你做朋友呢?”

“真是拿你没办法。”葵说着,摇了摇头,“这都是《诗经》里的句子。前两行出自《邶风·绿衣》,后两行出自《郑风·子衿》。”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展诗表兄和江离姐为什么要写这几句诗呢?”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葵不满地说,“我想这大概是两人之间的书信吧。前两行是钟展诗写与江离的,后两行则是江离的回信。我们在回复别人的书信时,有时会直接写在来信的后面,将来信一并送还,我想刚刚看到的木牍应该也是这个道理。至于内容,《诗》三百篇我虽然能背出全文,但现在诸家解释不能统一,我也觉得诗无达诂,所以很难告诉你这两首诗的句子究竟有什么含义。不过说到‘绿衣’,倒是和小休有点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呢?”

“儒家认为黄是正色,绿则是不纯的间色,所以‘绿衣’并不是高贵的人应该穿的,恰恰很适合穿在小休这种人身上。”

“小姐又拿我说笑了。”小休苦恼地说。

“不过这首诗并不是描写女仆的。因为它后面讲到了‘绿衣黄裳’,黄色是高贵的颜色,不该穿在女仆身上。有一种解释是说,‘绿衣黄裳’表示高贵的颜色在下,卑贱的颜色在上,是媵妾地位高于正妻的意思。我觉得这一解释也有点偏颇。我们离诗人的时代太远了,所以种种解读恐怕都不能尽信。”

“那么小葵认为这首诗到底讲的是什么呢?”

“《诗》学里有一个概念叫‘起兴’,就是从看似没关系的地方讲起,引出真正要讲的话。我觉得这句诗也可以如是解读。我推测,钟展诗真正想说的,只是‘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罢了。翻译成你也能听懂的话,就是‘我好伤心,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自己伤心’。”

“那么《子衿》讲的又是什么呢?”

“嗯,其实露申也不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吧。以你的心智,即使我现在解释了,明天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吗?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子衿》的意思,明天去问白止水先生吧。只不过,可以推想,到了明天你绝对不会记得这句诗,也绝对不会去问他。”

被戳中了痛处的露申听到这里沉默了。她的确无法保证,到了明天自己还记得要去向白止水求教《子衿》的意思。毕竟,她是个乐天、健忘且无恒心的人。

“小姐,我们到了。”

小休适时地说,将两人一触即发的争执扼杀在萌芽状态。

观家为於陵葵和白止水各准备了一个小院,形制与江离、若英居住的类似,只不过水井在堂屋和卧室之间,使用起来更便利一些。观家的其他几座小院也都是如此。葵的行李堆放在堂屋的西半边,东半边则留供活动之用。小休将睡在堂屋里。这一晚,露申会留宿在葵的卧室。可以想见两人会聊到很晚,亦可以想见在谈话的过程中露申会一直被葵挖苦、讽刺,却毫无还击的机会。

“小休今晚也一起睡在里屋吧。”露申提议道,“和你的主人单独相处,我稍稍有点不放心呢。”

“否决。”葵没等小休用客套话拒绝露申,就干脆地说道,“小休,今晚不管露申怎样求救,你都不要过来。这是命令哦。”

“我知道了。”面对两人戏谑的话,小休仍是一脸认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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