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愣小子急慌慌地跑过来说:“幺爷,你过去看看吧,疯子不让我们抬石板,坐在石板上耍赖。”

张幺爷“嗯”了一声,说:“哪个疯子?是子坤?”

“除了他还有谁?”

张子恒一听又来气了,说:“这狗日的疯子究竟要干什么?这个时候了还装疯迷窍的!是不是狗日的真活得不耐烦了?”

张幺爷现在对疯子张子坤已经有了另外一种看法,说:“子恒,你别动不动地就骂这个是疯子那个是疯子。我咋越来越觉得我们张家这个疯子有名堂,不是一般的疯子。走,过去看看。”

说着带上黑子就走。

张子恒有点理解不了张幺爷,说:“幺爷,你是不是脑子真的不清醒了?还真把疯子当成一回事了。”

张幺爷边走边说:“你晓得个球!老子看你才越来越不清醒了。”

来报信的愣小子听了张子恒和张幺爷的话,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了,愣头愣脑地跟在两人后面。

张子坤瘦弱的身子果然蹲在一块石板上,歪着脑袋,冷冷地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张幺爷和张子恒,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这家伙额头上被水缸磕出的伤口已经凝结成了半干的血痂,模模糊糊的,看了让人很不省心。他一脸的污血也没有擦洗,和着日积月累下的污垢,使一张瘦脸黑里透红,显得邪恶狰狞。要是谁晚上撞见他,不被他这模样吓得半死才怪!

黑子见了张子坤,居然几步跑上去,在他面前停住了,低低地轻吠了一声,然后睁着一双狗眼歪着脑袋盯着他。

黑子似乎也被张子坤这副样子给整模糊了。

张子坤看着黑子,邪恶的脸上居然浮起一层笑意,朝黑子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啥?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张子恒听张子坤说这话,感觉这家伙是在说话挖苦自己,恶声说:“狗日的还会指桑骂槐了!”

张幺爷却呵呵笑道:“你不是说他是疯子吗?疯子晓得指桑骂槐就日怪了。”

张子恒被张幺爷堵得无话可说了。

黑子这时凑上去,伸出舌头舔张子坤的那张污脸。张子坤不避不让,一张脸很快就被黑子舔得花里胡哨的了。

张幺爷走到张子坤跟前,把黑子拍开,说:“子坤,说说,咋不让我们抬石板?”

张子坤盯了一眼张幺爷,说:“我说不能抬就是不能抬。”

“总得说说不让抬的理由噻?”张幺爷说。

张子坤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你们都是败家子!你们都是张家屋里的败家子!”

张子恒一听,又来气了,咬着牙说:“我日你先人!抬两块烂石板就成败家子了?你还想给我们扣上啥大帽子?”

张子坤朝张子恒翻了一下怪眼,说:“你说话嘴巴放干净点!别日这个先人日那个先人的。我的先人未必不是你的先人。”

一听张子坤说这话,张子恒眼睛都瞪圆了,喉咙里就像是被硬塞了一口烟灰,痒痒得想咳嗽,却作声不得。

张幺爷呵呵笑道:“呵呵……咱子坤这话说得实在。要不咋说要积口德呢?骂来骂去,以为是骂到别人了,结果,归根结底,还是骂的自己。呵呵……”

张子坤居然不买张幺爷的账,又说:“你幺爸也是一样的,别骂这个狗日的那个狗日的,都一个祖宗,谁是狗日的?”

张幺爷的喉咙里也被呛烟灰了,笑容僵在自己脸上,眼神沾在张子坤脸上,挪不开了。

张子坤又说:“还有你张子恒,连蒸笼都分不清上下格,还成天到晚牛皮哄哄指手画脚的。你除了会欺侮我张子坤,你还能做啥?”

张子恒一听张子坤又在点他,不服气地说:“老子哪儿蒸笼分不清上下格了?”

张子坤说:“幺爷是你叫的吗?你该叫幺爸的。连自己辈分都搞不清楚了,还一天到晚提劲打靶的。啥都可以乱,辈分不能乱!晓得不?”

张子恒脸都快涨成猪肝色了,说:“老子打小就跟着‘春’字班的这么叫幺爷的。习惯了。”

“这叫乱辈分了!晓得不?还习惯了!你知道社会为啥乱么?就是乱在你们这些不守规矩的人身上。啥规矩都不要了,都不讲了。你是人,不是畜牲!”张子坤的样子越来越正经起来了。由于他的脸被涂了一层血污,又被黑子舔得花里胡哨的,看不清他脸上此时的表情究竟是得意还是嚣张。

张幺爷双手叉了腰杆,就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盯着张子坤,说:“嗬,看起来你原先当真是在装疯迷窍的,今天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满有道理的了。把老子和张子恒都教训了一顿。老子还真把你狗日的一直小看了……”

还没等张幺爷把话说完,张子坤不乐意了,说:“又狗日的?球大爷才是狗日的!”

张幺爷被整得愣了一下,说:“我这不是四川人的口白吗?”

“我不跟狗日的说话。”张子坤傲慢地说。

张子恒的脸都被气青了,骂道:“狗日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教训起人来了!”说着冲上去就要踢张子坤。

张子坤对张子恒早有防备,一下子从石板上跳起来,说:“你再踢我,我可要还手了啊!当真‘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了哇?”

张子恒的腿停在半空,有点收不回来了。

张幺爷看着张子坤,笑嘻嘻的,说:“有点意思。你这狗……你这杂种……哦不……呸……你弄得老子都不会说话了,狗日的。”

张幺爷滑稽的话把一旁的愣小子们给哈哈地逗乐了。

张幺爷接着说:“你不是装疯就是装神。子坤,你究竟卖的是哪家的耗子药?你到底想麻哪个?”

张子坤这时又把手指竖在嘴唇上,神秘兮兮地说:“嘘!幺爸,天机不可泄露!要遭天打雷劈的!”

张幺爷正了声色说:“你少在幺爸面前整玄龙门阵!你说,你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张子坤却说:“你说我是真疯我就是真疯,你说我是假疯我就是假疯!就像黑子看你和黑子看我,看不明白,隔教!”

张子恒说:“幺爷,你看他狗日的,又开始装疯迷窍地说话了。他骂你是狗呢!”

张幺爷朝张子恒不耐烦地说道:“你该改口叫我幺爸!不要再说狗……狗日的!我们张家没有狗日的!得改!你哥子坤今天说的话都有道理的!我受!”

张子恒听了张幺爷的话,气得在原地转起了圈,念念有词地骂道:“咋都不清醒了?都疯了!都疯了!妈的都疯了!”

张幺爷又朝张子坤说:“子坤,你今天说的话幺爸我都受。有道理就是有道理,没道理就是没道理。规矩要!祖宗更要要!”

张子坤说:“要规矩就不能抬这两块石板!要祖宗就更不能抬这块石板!”

“为啥?”

“不为啥,这就是规矩。祖宗的规矩!”

张幺爷说:“这两块石板和祖宗的规矩有啥关系?况且我长这么大了,从来就没听说过祖宗有这规矩。”

张子坤说:“这些石板都是在‘破四旧’的时候,我爸铺在七婶猪圈里头的。我爸临断气的时候给我说起过,村子里啥东西都可以动,就是这些石板不能动,动了我们张家的祖宗就没有了。”

张子恒又接嘴说道:“有你说的这么玄吗?”

“有!”张子坤说。

张幺爷说:“对,对,这个事情我晓得。这个事情我晓得。石板是你爸铺的。我晓得。可是我没听你爸说起过这话的。”

张子坤说:“你不晓得的事情还多。一天到晚带着后辈人乱整,整出事情了,你和子恒哪个都担当不起!”

“我没乱整!村子里接二连三地出那么多事情,你又不是不晓得。”张幺爷说。

张幺爷这时完全把张子坤当成一个正常人了,对张子坤说话的态度也越来越诚恳。

张子坤说:“我咋不晓得?反正这石板就是不能抬,都得铺回去。”

张幺爷说:“子坤,你说不能抬这石板,你总得给幺爸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以理服人嘛!”

张子坤说:“现在不是以理服人的时候。理都乱了,都邪了,没理了。反正这石板就是不能抬。”

张幺爷说:“子坤,幺爸都尊重你了,你还是该尊重下幺爸噻。你就给幺爸说下,这石板为啥不能抬?总不会因为你爸一句话,我就啥都信你的噻?”

张子坤说:“幺爸,有些话现在真不能说。祸从口出!”

张幺爷定定地看着张子坤的眼睛。

面对这个满脸血污的家伙,现在也只能从他的那双眼睛里能够看出一点信息和内容了。

突然,张幺爷似乎从张子坤眼睛里看出了什么东西。

他把眼神挑开,扭头朝张子恒说:“子恒,看起来这石板真得抬回去。”

张子恒急得快要跳起来了,说:“幺爷,疯子的话你也听啊?”

“叫幺爸!”张幺爷一本正经地说,“今天还就得听子坤的!”

张子恒真来气了,说:“要抬你和疯子两个人抬。我反正是不抬了。疯子的话还当成圣旨了?折腾人也不是这样折腾法噻。”

张幺爷用冒火的眼睛盯着张子恒,说:“你究竟还听不听老子的招呼?嗯!”

张子恒说:“听!咋不听?但是听也得看有没有道理噻?啥都听,我没长脑壳啊?”

张幺爷见张子恒犯犟,说:“你刚才还给我说什么话来着?你说我咋说你就咋整。你整个锤子啊?才好大一会儿就不认账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就这么没一个定准么?”

“我是这么说的。可是……”

“可是个锤子!老子懒得听你狗……听你说话。”

张子恒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说:“可是幺爷,我是说老林子那边用啥东西去盖!”

“另想办法!”张幺爷说。

张子恒的腮帮子里就像多出了一只癞蛤蟆,鼓了又鼓。他恶狠狠地盯了张子坤一眼,朝几个愣小子说:“抬回去!弄死人不抵命了!”

张子坤脸上浮起得意洋洋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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