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乐极生悲。存扣回到学校不到一周,就意外地遭到了钱老师的发难。

那堂班会课一开始气氛就很紧张。钱老师面孔严肃,数列了班上一大堆“不正之风”:

有的同学在老师上课时做别的事。“既然你自己会复习,还到补习班来做啥?还不如蹲在家里自在!”

有的同学白天不认真听讲,晚自修不上在宿舍里睡大觉,半夜里却游魂似的钻到教室里用功,白天又没精神了。“典型的本末倒置嘛!”

有的同学爱出去看录像,溜冰,到灯光球场打球……“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潇洒的?——乡巴佬进城,啥都新鲜!”

有的同学夜里小解对着门缝往外乱撒。“早上门外面冻得黄黄的一大摊,骚气味烘烘的——怎么干得出来的?”

……

钱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说:“更严重的是,我们班上有个别同学吃烟、喝酒、打架样样全堂,活脱脱一个社会青年,吊儿郎当,痞气十足。有一天半夜三更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据说这次元旦两天假带着同学下乡去看他女朋友,把同学都冻出病来了。像这样的同学无疑会给我们这个班级带来非常大的消极影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同学颇有些明星风采、领袖风度,据说有不少同学崇拜他,事事要跟他效仿呢!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大家都是落榜生,有的落榜过几次了,能够聚集在这里学习,承担着家长的厚望和自己本人的理想,稍微心思发岔就会带来严重后果!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明年肯定是要再度被旁人挤落水中,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这样的同学不适合在我们这个班上,他应该回到乡下那种野地方复读去。没几个月就要预考了,我们补习班必须风平浪静,杜绝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他说准备给学校领导严肃反映班级情况,学期结束要劝退掉几个人……

存扣听了就愣住了,这明明是指的自己呀。这是怎么回事,班上偷着吃根把烟(他只吃了两回,还是别人扔给他的)、在外面偶尔喝点儿酒的男生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凭什么单把矛头指向我?至于打架,起因是体育班的学生耍流氓,而且先动手打我的,当时你姓钱的也没处理嘛,只是在陆校长那里告了一状,凭什么这时候拿出来说事?我半夜三更回来的那次是周末,我招谁惹谁影响谁了?至于我元旦去看女朋友纯属个人私事,你有什么资格指三道四?什么“社会青年,吊儿郎当,痞气十足”,那是你个人的偏见;还有什么“明星风采、领袖风度”,那是各人的气质,跟你钱某人有何相干,正如你的尖声怪调的假男人嘴脸别人不好干涉一样……存扣心里陡地蹿起了怒火,要不是在百来号人的课堂上,他早就要和他好好掰一掰了。你对我丁存扣哪来这么大的意见?我得罪你哪里了,要这样报复我?好个有城府的老东西,平时“哼哼哈哈”像个笑面菩萨,说翻脸就翻脸,居然玩起了秋后算账。存扣昂然挺直了身体,冷脸如铁,目光如炬,紧盯讲台后的那张肥脸,那张不停翕动着的两片厚嘟嘟的嘴唇。

钱老师的眼神往存扣这边瞟了一下,嘴唇翕动的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他把手虚握着放在嘴边咳了咳,沉吟着。“总之,拨乱反正、整顿班风是必须的。具体的处理对象期终考试后自有分晓。散会。”

“你说姓钱的为什么要整我?!”课后,在东面废河边上,存扣愤懑地责问保连。冷风把他由于懊恼揉乱的头发吹得飘飞起来,酷似愤怒的贝多芬。那张英俊明朗的脸扭曲得可怕极了,如下雪前纠集着乌云的天空,又如背上中了矛枪的狮子,狂乱地蹦跳着,咆哮着,但无济于事,矛枪牢牢安插在背上,够不到,挠不着。说心里不慌张是不现实的,无论哪儿的毕业班和补习班的班主任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是学校里的重量级人物,手里都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有哪个不入他的法眼,那麻烦就会如狮子背上的矛枪一样粘着你,想甩都甩不掉。“嘁,敢情是过年没到庙上烧炷高香,咋惹上这个青鬼来着?”他嚷道。

保连默默承受着存扣恼怒中带着慌张的肆意发泄,脸色也十分凝重。今天这变故同样让他十分意外和震惊。作为非同小可的伙伴,他感到锥心般的担忧。他凝着眉头,脑筋急遽地转动。祸起萧墙,事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必然有着其直接或间接的由头。有因才有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保连突然吟出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的几句话。

“什么意思?”存扣侧过头盯着他问。

“你太优秀了,太孤傲了,太特立独行了,太目中无人了,太不可一世了。”

“说明白点,别跟我诌文!”存扣说。他显然急于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一来这儿(石桥中学)对这姓钱的就没甚好感。我向来不喜欢戴着眼镜皮笑肉不笑的人,这样的人最奸。人的忠奸写在脸上写在他的声音里写在他的形体动作上,是掩饰不住的。你还记得开学没几天打乒乓球的事吗?他正炫耀着本事,笑得‘咯咯’的,你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打掉了,塌了他的面子。他虽然是笑眯眯地走的,可当时我就觉得不好。这种人记仇哩。以后有一次你在班上评论他黑板上的粉笔字,旁人都说好、有功力,毕竟是练书法的,独你一个人说仅仅是圆滑熟练而已,丰腴有余却缺少棱角、顿挫和风骨,太过女气,‘未必就有我写的字好’。这些话保不定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还有学校里参加秋季田径运动会,指派各班选几个有体育特长的人参加。他跟你说了,你又没去。所有这些——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次次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能不找岔子报复吗?他学文出身,读古文,弄花草,玩字画,拉二胡,风花雪月的,这种人心气儿最高又心胸狭窄,不容人藐视他。存扣,你虽然比我聪明,但都是外在的,其实你是个没有城府的人。”

存扣默然,听他往下说。

“还有,在同学中你有时也显得孤傲了些。但人是贱的,你这样他们反而跟你套亲乎,感到你个性有魅力。当然你有骄傲的本钱,班上哪个能跟你比。你在宿舍里说话比谁都香,连班长、副班长说话也不如你有分量,你抢他们的风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别看他们不声不响的,你吃烟、晚上很晚回来,还有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保不定就是他俩传给钱的。我们班上城里女生多,又洋气又聪明又高傲,我们这些乡下上来的土鳖看了心里哪有不羡慕喜爱的——个个都是仙女啊——明明晓得攀不上,又是想人家又是自卑,猫爪挠心哩,多被人家看一眼心里都要喜乐半天想入非非的,而这些对你不存在,连城里的小伙都被你压下去了,你是通吃!——女生们哪个跟你说话不脸上开花似的,特别是吴妈,居然跑到男生宿舍跟你借牛仔裤穿——你记得她站在门口那可爱的样子?她平时对我们乡下的哪个多句话的?偏偏就对你。大家哄起来时,我看到班长的脸都白了。说不定这小子心里就在暗恋吴妈。你总是在破坏人家的幻想,让人家自卑得喘不过气来,更可气的是你还那么无所谓,把别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东西当儿戏,得来全不费工夫,天生该派这样似的,这怎么不引起人家的沮丧和嫉恨!补习班不同于其他班,人的思想成熟老到多了,等于就是半个社会,你怎么能这么嚣张呢?也怪我,平时没有提护你,因为我们两人是兄弟呀,我又不嫉妒你,反而为你的出色风光感到光荣自豪,哪知道……!”

等保连说完了,存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若有所思。他对这个自小玩的朋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他郑重的时候说话这么一套一套的,很有内涵和道理,逻辑性这么强。他想起小时候保连就是有心计的,不然怎么一直做“孩儿王”、“号头鸭”,不全因为他那时块头大,年龄也大些,主要还是脑袋瓜活络,有想法。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老子有关,剃头店整天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到,耳闻目睹见识就不一般了。也喜欢看些大书,琢磨些事理儿。现在又迷上了外国的一些心理哲学方面的书,也属不同凡响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钱跟前打我小报告了……”存扣问。

“肯定是。要不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他咋晓得的?你和我在宿舍里商议过吗?”

“他妈的,是哪个小子!”

“你也不要追究。”保连说,“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吃一亏,长一智,为人处事要多个心眼。”

“那……现在咋办,我不能眼睁睁等着姓钱的处理!”

“咋办,找他,好好地向他解释……”保连沉吟道。

“不行!”存扣打断他,气呼呼地,“什么‘好好地’,要我向他低头哈腰?我要好好跟他掰掰(即理论理论),他那些给我的‘罪状’站得住脚站不住脚!”

“哎,你倒又冲动了!”保连说,“你这样把他弄红(黑)了脸更糟,他会向上面反映管不住你,借学校来压你。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啊,学校肯定要维护他!”

存扣飞起一脚把竖在路边的半截水泥块踢到了河里,浪花激起好远。沉下去的地方黑浑的浆水泛上来,“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带着泥沼间烂草的腐臭味儿。“要我上门乖乖地塌下面皮解释打招呼,这跟讨饶何异!”他心里焦躁憋闷得无以名状,不知所以。

保连盯视着浑浊的河水,左手成爪,不停地向后梳着他那浓密的头发。俄顷,抬起头来,对存扣说:“解决办法是有的!”

他要存扣稍安勿躁,他负责摆平此事,但要明天给他答案。

存扣盯着保连的脸看了半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天,存扣的哥哥存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石桥中学。他挑着一对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蛇皮袋里装着咸猪腿,咸猪头,咸鸡子,咸鱼,还有六十斤上好的糯米。存根挑着担子走进了钱老师的院门。

原来,保连偷偷地给顾庄存扣的哥嫂挂了电话,要他们赶快来送礼救急。——他先斩后奏,不敢让存扣知道。

也许只有这样的办法了。礼物是最佳的黏合剂,可以抹平所有裂痕。

存根月红夫妇接了电话心急火燎,把准备过年的所有腌制的咸货和做团糕的糯米包包扎扎,第二天一早,存根就挑着担子登上了去兴化的客轮。

“钱老师,这点土特产请您收下。我那犟兄弟给您添麻烦了!”存根说。

“这么客气做啥?”正在吃午饭的钱老师热情地站起来,拿烟给存根抽,“不瞒你说,你这个兄弟是蛮犟的。当然,年轻人犯些错误也是正常的。你去跟你兄弟说说,以后不要吃烟喝酒打架出风头了。蛮聪明的一个小伙,只要好好地听话,好好地学习,明年是大有希望的嘛!”还邀存根一起吃饭。

存根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替兄弟过了关。随即摇着双手,说:“感谢钱老师盛情,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吃得饱饱的!”拿着空扁担忙着告辞。

“慢走,以后常来!”钱老师笑眯眯地把存根送出了院门。

不知道钱老师为什么不把存扣和保连去吴窑的事一并告诉存根,也许是心里欢喜,忘了。

期末考试,存扣名列第八,保连排第十四。

“老瘌疤”进仁对儿子这学期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深谙在每年都有五六十个学生考中大中院校的石桥中学文补班里,排名前二十名意味着什么。——那是班上的尖子,是重点大学的人选!这小子显然是发了狠、用了心、吃了大苦了。看来,一九八六年他家保连还有桂香家的存扣要在庄上放两个大大的响炮仗了。他高兴地带儿子到供销社买了一件眼下最时尚的皮夹克,带毛领子的。那毛领子用四个纽子扣着,天暖了可以取下来。保连很是喜欢,当时就穿起来,马上就显得精神得不得了, “人靠衣妆马靠鞍”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从供销社出来打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进仁竟要搭儿子的肩。保连不习惯,不肯,肩一甩走在了前头。瘦巴干叽的进仁胳肢窝里夹着保连弃穿的旧棉袄,亦步亦趋踩着儿子脚印走,笑眯眯的,那样子像极了《儒林外史》中跟在中了举的女婿范进后面的胡屠户。

腊月二十八“辞年”祭奠祖宗亡人,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供着香纸,蜡烛,猪头,光鸡,鲤鱼,挂面,糯米圆子,豆腐,块粉。进仁把保连的成绩报告单小心地摆到当中央,嘴里轻唤着:“爷爷奶奶!老头老娘!巧英妹子!你们来看看!我家保连有出息了!请你们在下面多多保佑他,考个好大学,替祖争光,荣耀门楣呀!”说完,颤巍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每次把额头点到泥地上时,那屁股就滑稽地高高撅着。站在后面等着磕头的保连眼眶不由湿润了。他接替了父亲,三个头也磕得恭恭敬敬的,就像祖宗亡人团坐在桌的四周,笑眉笑眼地瞅着他。

除夕之夜,父子俩饭桌上对面而坐。烛光摇曳,炉香袅袅。满桌的鸡鸭鱼肉,各种时鲜菜蔬。保连排出两个青花酒碗,拧开一瓶“洋河大曲”,替自己倒了半碗,又 “哗哗”地往爸爸碗里倒,仿佛倒开水似的。他晓得爸爸能喝,何况又是除夕,何况又是好酒。平时爸爸都是到酒坊打八角钱一斤的大麦散酒喝,他年纪大了,老手艺不吃香了,又供着他上学,舍不得喝好酒。进仁张着骨节嶙峋的瘦手遮着碗面:“够了。够了。”饶是保连瓶口抬得快,还是洒了些酒在爸爸手背上。

保连双手平端起酒碗:“爸,我敬你。祝你福如东海,祝你身体健康!”

进仁也向儿子端起酒碗:“乖乖,爸爸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学习进步,今年考个好大学!”

保连嘴稍微呷了一口,酒面就矮了半公分。进仁含笑看着儿子,心想这娃又是个喝酒的好佬。他端起酒碗还没沾到唇边,眉头就发皱了,勉强咪了一口,“咕嘟”一声,生生地咽下肚去。

“爸,你咋不敞开喝?这酒不丑啊。”保连说。

“是不丑,‘洋河’嘛。”进仁说日鬼,他这么个好酒的人,不知怎的,这小半年闻见酒味就冲头脑子,不大想喝了。“也许是老了,喝不动喽。”

进仁搛了个大斫肉放在儿子面前的汤匙里,要他趁热吃。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

“爸,你不老哩。就是瘦了,比暑假时瘦多了。又黄。莫不是身体有啥问题,你可要去查一查呀。爸。”保连边吃斫肉边说。

“是要去查一查了,看来。饭量也减少,吃在嘴里不香。身子发虚。”进仁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去东台,认真查一下。

保连说身体有毛病不能拖,要爸爸明后天就去。

进仁笑了,说呆小伙,过年呢,不作兴新年头上就看病。他想了想,说过了十六夜(元宵节)去吧。

保连在那碗咸鸡子里捞出一只鸡腿,搛给父亲,“爸,酒不想喝,你吃菜!”

“鸡腿该派是伢子吃的。”进仁又把鸡腿搛到儿子的汤匙里。他从鸡碗里夹出鸡头来,说:“鸡头鸭爪,大人最欢喜啃。‘一个鸡头三两酒,两个鸭掌打不走。’——下酒最好了。”他侧过头,一口咬掉了鸡冠子,咂吧咂吧嘴,很香的样子。

进仁慈爱地看着儿子:“一晃眼,长这么大了。过了今晚就二十二了。要是在从前,爸早抱孙子喽!”他眼睛发亮,对保连说:“你这次一定要考个好学校——四年一过,出来就结婚!”

保连能喝酒,但哪怕喝一口酒脸就红。上次钱老师抓住存扣喝酒的把柄,其实是从保连脸上瞧出端倪的。听爸爸这一说,红脸更红了。在这种时候——除夕夜——父子俩面对面吃团圆饭,保连就格外体验到亲情的温暖和可贵,体验到父亲对他的挚爱。他把鸡腿搛起来要啃,又放了下来,低着头,难过地说:“爸,都怪我。要是我今年考上了,你精神哪会这么差?是我不争气。”

进仁说:“不怪你,头一年能考成这样不错了。存扣不也没考上?不过就差几分,就算硬挣上去也未必能考上好学校。”说他当时把保连估的分当了真,心里欢喜,就在外面说了,哪晓得……“自从把你弄到草潭去,爸在家里硬生生等了五年啊。我就是要证明我娃是好样的,我娃不是杂碎……”

“别说了,爸!”保连流着泪说,“爸你放心,今年一定会考上的!爸你放宽心……”

外面起了小风,像是要下雪。蹾在院子中间梨树下面半人高的斗香被风一吹,香头忽然燃了起来,熊熊的火。进仁忙过去吹灭了火头,小心端到廊檐下面。远远近近有鞭炮在炸响。巷子里有孩子在奔跑,欢声笑语,大概是吃过年夜饭赶紧往有电视的人家去了。保连晓得晚上八点中央电视台有春节联欢晚会,但他不想去看。自从爷爷去世以后,爸爸整年累月地孤零零在家,就盼个假期和儿子团团圆圆在一起,除夕夜他更要陪爸爸,谈谈家常,接香守岁。菩萨面上的千响挂鞭和剥开药捻子的 “冲天炮”已准备好了,等到子夜,他要亲手燃放它们。

爆竹声中一岁除,它带来的唯有希望。

腊月二十四这天中午,妈妈桂香准时回来了。阖家团聚,高高兴兴。桂香马上加入晚上“送灶”的预备中:铲阴沟,扫院子,清理厨房,掸尘,炸豆腐,做糖饼……她指派存扣:“你去老八队望望,看秀平的哥哥有没有从扬州回来。一个老一个瘸的,去帮人家掸个尘。”

存扣来到老八队。推开那个熟悉的院门,他就屏住气,有一种马上可以实现的期待:一个女子——那苗条健美的身形,那可亲可爱的笑脸,脸上浅浅的酒窝,一根长辫子挂在屁股上,另一根则搭在浑圆丰满的前胸,阳光下灿烂的糯米牙……袅袅娜娜地迎出来,亲切地叫他:“存扣,你来啦!”可是,这个人,不会出现了。存扣只看到穿着天蓝色偏襟旧罩褂顶着褐色方巾的来娣婶妈。她正举着一根芦竹,竹竿头上绑着一个草把,吃力地在室内掸拂尘垢蛛网。存扣喊了一声“婶妈”,她茫然转过头,看着存扣,愣怔着,好像她正陷于某种情境中,不能很快走出来。几秒钟后她才恍然醒觉,马上舒开慈祥的笑脸:“哦,存扣啊!好乖乖,你放假啦,来望我的呀!”存扣一听喊“乖乖”,鼻子泛酸,眼眶中就要潮出泪来,忙顾左右而言他:“嗯哪,婶妈。秀珠哥还没从扬州回来呀?”“没有哩,这小伙,都到今儿了,还不家来,把人焦煞了!”来娣说着把芦竹掸子挨在墙上,搬出张竹椅出来吹吹干净要存扣坐,问道:“你妈家来啦?”存扣说妈也是刚到家。秀珠哥准是生意好,扯住了,“今天不家来,明天也准家来。婶妈,你不要焦,家里有啥事我来!”说完就进屋拿起竹掸子干起来。来娣站在旁边抹眼泪:“我的乖乖,晓得婶妈要掸尘。”摘下方巾系在存扣头上:“别嫌难看,头上落灰哩!”

从老八队回来的路上,存扣百感交集。不知不觉秀平姐走了快跨三年了。如果她在的话,这世上很多人不是这个样子。像来娣婶妈家,多孤寂,有秀平在,里面笑也有,乐也有,一片生机呀。死者长已矣,但却给活着的人带来万千的愁苦,还有思念,还有痛悔。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存扣真希望这个世上永远是一派和平安乐,没有疾病,没有厄运,人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亲情永驻。那才叫世界,才叫人间。

存扣就想起阿香来了。阿香盼着放假存扣就去看她呢。本来存扣设计春节后去吴窑的,那时身上穿得簇新的,带着过年的喜庆味儿,见了面,真是两个新人儿!可这时存扣忽然就捺不住了;更何况——不能让阿香天天空等呀,她会焦得哭起来的。他舍不得她焦。他要早点去看她。他想明天就去吴窑,正好去买身过年衣裳和鞋子 ——他到庄上供销社看过了,可供选择的衣服和皮鞋种类都太少,而且土气,他看不上眼。他想买套西装穿穿。

他马上设计明天的安排:早饭后去保国家借个自行车(他已经在兴化骑熟了同学的自行车了);骑到吴窑后到百货公司选购西服和皮鞋;到老浴室洗个澡(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很早就开汤了);在端午桥下有名的“小丫理发店”剪头,吹个风;末了,精精神神地去药厂找阿香。

和阿香的事哥哥在兴化没听到风声,存扣也反复叮嘱保连在外头要保密的。他不准备告诉家里人,现在还不适宜。适宜的时间也不远了,高考后啥时拿到录取通知啥时通知家人——我要订婚!

高考得中——贺二十岁——订婚。三喜临门。那才叫喜上加喜又添喜。

田间土路上,存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顺着路面的高低宽窄优游地摆弄着车子,像玩杂技。一块板的水泥桥也不下车推,一穿就过去了,胆子变得出奇的大,一点儿也不怕。

考试前阿香的来信像笑脸浮在眼前。

存扣哥哥:

见信如晤。哥哥,我告诉你个事儿,你可不要骂我: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全说给立珍姐听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你的吴窑之行把我投入了快乐的漩涡,无从自拔,也不想自拔。我早上起来就想笑,嘴一张就要唱歌,我得找人来分享我的感受才行,否则会憋死的。立珍姐当然是最好的对象了。我说给她听了,羞得把头都埋在她怀里了。她很爱听,还笑着催我:“还有呢?还有呢?都老实招供出来!”我和盘托出,滴水不漏,什么都说给她听了。可是我说完了,她倒又笑话起我来了:“不得命噢,你个黄毛丫头!你个小精豆儿!人小鬼大!色胆包天!你晓得咯?你差点做出我们大人的事来呀!这么急呀?这么熬不住呀?怎么好噢!怎么好噢!乖乖!没得命!叫你趁黑去望望存扣的,想不到差点……真把人吓死了!”她这一说,我又羞又急,又气又悔,恨不得想哭:不该告诉她的!以后被她抓住这个把柄,还不是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哥哥,我咋就熬不住要说呢?我咋就这么信人哄呢?呜呜!

哥哥,我想你!你才走我就开始想了!你也想我吗?肯定想的。阿香这么好,哥哥能不想吗!可是我要哥哥白天不想好吗,白天想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了,你可别因为想我而影响了学习呀,那我真可就成了罪人了。你晚上想。晚上想最好,一个人睡在铺上,灯一熄,眼一闭,咋想都能。(哥哥,你可别瞎想呀。嘻嘻!)我天天晚上想你起码要到十二点,做梦还是和你在一起,瞎梦哩,梦到……(不往下写了,好羞!)做梦真好,可以把以后的事提前来实现,跟真的差不多哩……

哥哥,别怪我偷偷写信给你(立珍姐不准我写),我实在是忍不住。因为阿香太想你,太爱你,怕老不联系,你说不定又会淡漠了我,所以要写信提示你。你不会怪我吧?不会的,因为哥哥爱我,会理解我的。离期末考试不远了吧,祝哥哥考出顶呱呱的成绩来,放假上吴窑来看我!

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哥哥,晚上你还睡到我的小屋里去(我把它取名为“爱的小屋”)。我睡客厅沙发。等到半夜……不写了,再写就是阿香撩哥哥了。

千言万语要对哥哥说,说也说不尽。我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你早日放假!

再见,存扣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好哥哥!

你的阿香

一九八六年元月十八日

想着其中的内容,存扣笑出声来:这丫头,想得倒美!两个人见了面,顶多在哪个僻静处偷着抱下子,亲下子嘴,至于过宿——睡在“爱的小屋”里等到夜深,她偷偷溜过来——是断断不可能的。还没请三媒六证,啥仪式都没做,人家怎能容他在家里过宿?更何况不是在她自己家里,而是在姑父家。更何况就要过年了,哪家都要讲个忌讳。更何况区区十里路的行程,根本没有理由在人家过宿。真是好幼稚!但存扣就喜欢她这种天真的憨气。

到了吴窑,买了西服、皮鞋,洗了澡,剪头吹风,还搽了雪花膏。存扣骑车来到药厂。传达室师傅问他找哪个,他说找阿香。问找她甚事,他说是阿香的同学,是她要他来找她。师傅朝里面一幢楼一指,说二楼,最西面一间,厂长室。存扣就推车进去了。

存扣上了二楼,从走廊里走到最里面,透过门上玻璃,看到室内只坐着一位姑娘,正在埋头填着报表样的东西,戴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儿。存扣敲门进去,那姑娘瞟了他一眼问:“你找哪个?”手上却不停。

存扣说找阿香。

那姑娘停住笔,盯存扣看,笑起来:“你是存扣,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存扣很惊讶。他怀疑这姑娘是他在吴窑上学时的校友,所以认得他。

“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你几百遍了,耳朵都生茧子了!”那姑娘爽朗地说。拉开旁边的抽屉,在里面“哗哗”地翻。

“她人呢?”

“你别忙,我拿个东西给你。”那姑娘从抽屉里终于翻出一封信来,交给存扣。

“这是阿香关照我给你的。她说你肯定来的。”

存扣心里有些紧张。信没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药厂的专用信笺来。

哥哥:

真是对不起,我跟张厂长和供销科的小高去杭州出趟差,三五天的样子(最多二十八夜就回来)。你大年初三来我姑父家看我,初四厂里正式上班。对不起……

见存扣失望的样子,那姑娘在旁边“咯咯”地笑:“咋?不开心了?伤心了?哈哈,就几天嘛!张厂长带她出差,是重点培养她哩。我也想去,可他不带我!”

“你们厂长对她倒是蛮照顾的。”存扣心里有些酸溜溜。

“是呀。——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她是他侄女儿,当然要照顾啦,胳膊肘向内拐嘛!她又乖,不像我不讨喜,只好留守在这又冷又空的办公室。”这姑娘说话快言快语的。

存扣微笑:“你是秋红?”

“你咋知道的?”她兴奋地问。轮到她惊讶了。

“我啥不知道?”存扣也卖起了关子,“我知道你好久了。”

上次在“爱的小屋”,阿香说过她在药厂里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姐妹,一个叫吴秋红,一个叫郑春兰。虽然阿香没有提到她们的特征,但直觉,存扣认定这位爽朗有趣的姑娘就是吴秋红,想不到还真蒙对了。看她乐,他也乐。

“肯定是这死丫头告诉你的!”秋红问,“她咋描述我的?”

——有些紧张兮兮的哩。

“说你们是好朋友呗。说你人好,说你长得漂亮。”真是人以群分。存扣发现阿香的姐妹也是一样的天真可爱,这让他轻松、亲切。他无中生有地回答她。他知道女孩子信哄,爱听表扬话。

果然,秋红开心得脸上绯红一片,高兴得直笑。“看你们两个巧嘴儿!”她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你中饭还没吃过吧,我带你到食堂吃!”说着就站起来。

“不了。”存扣止住她,“我骑自行车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他低头看桌上台板下面的照片,指着中间一个中年人问:“这人是谁?肉头肉脑的。”

他觉得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似的。矮墩墩,大肥脸,大肚皮,大包头,西装领带的。没来由地感到有些讨厌。

“哈!‘肉头肉脑的’!瞧你说的!这就是张厂长,阿香的叔叔!”

“噢……”存扣心里说:就是这人啊。张厂长。

存扣往回骑时感到这车有些不好使似的。他怀疑气瘪了,下来用手捏捏前后带,紧绷绷的。他恹恹地骑着。在一条窄道上一不小心,车轮滑进了麦田,身子扑出去,撑出一手绿浆。挂在龙头上的包装袋扔出老远。

很狼狈。

幸好没人看到。

大年初三这天早上八点多钟,存扣到了吴窑。是坐庄上私人班船过来的。除夕后半夜下了好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苏北平原。早上,田野的路埂冻得硬邦邦的,太阳一高,冻土变软化烊,到傍晚重新冻硬——这一过程要延续好些天。化烊的时候,土路上烂糊糊,黏嗞嗞,走路都吃劲,更别说骑车了。

今天阳光普照,天地间一片澄明,喜气洋洋。

这些年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乡的那些老镇子都另辟了新大街。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电局,银行,农贸市场,日杂店,皮鞋店,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小吃店,录像厅,台球室……使街道两边一派繁华,宛若小城市。原先的老街或改造,或退居二线,跟新大街比起来实在过于寥落了,冷冷清清。如年迈沧桑的祖母,面对着花枝招展的新媳妇,让人感到时光流转的无奈。但老街却是沉着的,温情脉脉,脚踩在久远的条石和陈旧的砖块上,会让你心中充满古意和安详。

存扣走到老街中间的幸福饭店站住了。饭店门檐下挂着新牌匾。这是当年祥哥显过身手的地方。他和秀平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她姐夫大勇请的。那是存扣和秀平最后的午餐。一晃快三年了……此刻老八队北面那个孤岛样的垛田上,秀平的坟茔必定还覆着残雪,沐着金色的阳光吧。

存扣从幸福饭店这儿向北走去。这条巷子通向棉花加工厂正大门。阿香姑父家就在厂东面的一条巷子里。漆成银灰色的工厂大铁门关着,里面悄无声息,静得让人不适应——热闹了一年,春节它也该歇上几天。从厂门口折而向东,才走了几步,存扣就看到前面的巷头上转出两个人,马上叫起来:“立珍姐!”

是立珍和她的丈夫,从她爸妈家出来的。

立珍也惊喜地叫起来:“存扣!——你咋来啦?”

存扣说来看阿香的,她要他今天来的。“她人来了吗?”

“她人没来,病了哩,还在家里哩!”立珍带着歉意说,“真不巧,你今天看不到她了。”

“她咋病了呢?”存扣着急起来,有些沮丧。

“唉,别提了,过年前洗澡……受了凉……冻的。”立珍安慰存扣,“你别急,不要紧的,过两天就来上班了。”她要存扣初六再来,到时阿香准到了。

存扣脸阴了下来。上次来看不到她也就罢了,这次还看不到。——什么虎年呀,开头就不顺!

“别不高兴了存扣。”立珍笑道,像哄宝宝似的对存扣说,“跟我家去喝个早茶。”推了推爱人:“你个老实人,对存扣客气客气!——他是我兄弟,也是你兄弟呀!”

“不了,阿香不在我就不去了。”存扣说。

“还是进屋喝口茶吧,都到家门口了。”立珍的爱人说。

存扣还是婉拒不去。立珍拉着他的膀子就往家走,“也不作兴啊,到了家门口也不进去,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她笑着对爱人说,“你看我这兄弟,穿一身西装多帅气,都跟周润发差不多了!”

存扣喝了茶,吃了百叶干丝,还被逼着吃了一碗芝麻圆子。立珍的爱人陪着吃。存扣吃得身上也暖和和的,好像中饭也不要吃了哩。存扣瞥一眼院子里阿香睡的“爱的小屋”,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

杨柳万缕舞春风

紫燕成双报喜庆

存扣心里不由埋怨:阿香,你真是的。

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初六这天,存扣又去了吴窑,径直去药厂,到厂长室。他心里很激动,透过门上玻璃朝里张望,却不见阿香。只有秋红和一个秃顶老头在里面。存扣推开门,还没开问心里就开始泄气。问秋红,果然说阿香还没来。存扣心里都有些冒火了:立珍姐说她初六准来的,她生病还没好吗?不就是受了点凉吗?就这么娇气,男朋友都不能来见了?赖在家里干什么?那笆斗大的庄子过年有什么玩头吗?存扣脸阴得像天上的冷云,也不答秋红猜测“她明天肯定要来的”,在办公桌上抓来纸笔,飞快画下一路行草:

阿香:

腊月二十五。大年初三。今天,初六。三次兴冲冲来,均不见你。病还没好吗?还没好就在家里多养几天,不必挂念我了。我走了。我不来了。我初八就得去兴化开学报到了。

存扣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四日

刚想搁笔,想了想,在下面又补上一句:

注:我气,可是又不好怪你,所以更气。我走了。

存扣请秋红转交阿香。秋红接过留言条,脸上有些讷讷的,替朋友过意不去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存扣已道了声“再见”转身出去了。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他“咚咚咚”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带着情绪的,听得出来。

秋红把留言条展开来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

她可能在想:阿香,你让你存扣哥哥大大地失望了。你这丫头!

存扣回到顾庄时心里还是郁闷难遣,走到保连家去,发了一通怨气。保连却正色批评他:“你怎好怪她呢?她那么爱你,不可能好好的不想见你,让你老跑白头。肯定是比较严重。你不体贴她,反而倒埋怨她!她心里比你更着急哩,说不定还要哭哩!你不跟她想想,还急急呛呛得这样!”

存扣低头不语。被保连抢白了一顿,他心里反而好过了些。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他抬头说。

“——多么想她!”保连接过嘴,“这我知道。我很理解。但是你不好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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