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对阿香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并没有熄灭阿香对存扣的渴念,只不过使她更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想和存扣有美好结果的前提就是首先把学习弄好,将来能考取学校。但阿香踌躇满志地回到了学校后,却又无奈地面临了她所以为的事实:想要把学习弄好、将来能考取学校的前提是她的身心能够得到存扣的抚慰,让她的情感有所附丽和释放。亲爱的人近在咫尺,咫尺却比天涯,对面相见不能相识,她觉得心里面空落泛寡,难受得无以复加。清澈的池塘被焦灼的烈日炙烤,一天浅似一天,终于耗尽了,干涸了,露出了赤裸的泥板,而后龟裂,冒烟。这就是阿香两周以来心情的体现。她被思念的烈日烤得再也撑不住了。晚上,她头龟缩在被窝里长时间暗暗地啜泣。白天,她在宿舍和教室间独身来往,眼神迷茫,无助。有人说,聪明美丽多情的女子更容易为情所困,为情所累。此言果然不假。

两周以后,阿香的天空终于降下了甘霖。干涸的池塘顿时注满了一汪活水,碧波荡漾,波光粼粼。

这场及时雨是阿香自己争取来的。

那是一个周末。放学后存扣被黄教练叫住了,说制药厂篮球队又来挑战了,要他上去打一场。药厂队和教工队是两个老对手,平时输赢相当,一个不服一个,瞅空就要来较量一番。据说这次药厂队来了个在部队打过篮球的退伍兵,人高马大非常了得,所以黄教练要存扣来相帮。你有悍将,我也有骁骑,针尖对麦芒,谁怕谁呢!存扣天生爱对抗,听说有这事,马上答应。

那个退伍兵果然了得,足有一米九的个头,电线杆似的戳在场上。有这样的高度,药厂队自然是打篮下喽。这小子往篮下一站,接过同伴吊来的球,一转身就装进篮圈里了,玩儿似的。你硬拦就犯规,让他罚球,偏偏还罚得准。篮板球自然抢不过他,动不动还被他盖个大帽。教工队吃不住劲,阵脚就乱了,有点无可奈何胡乱瞎打的样子。上半场才过去一半,已被对手超过二十多分。药厂的拉拉队喊得哇哇的。学校里看球的师生则垂头丧气,有的看不下去,都想走了。

这时把存扣换了上去。对方看是个学生,倒也没有非议。哪知存扣一上场,利用精准的远投技术连灌三个三分,一下子破了对方章法,只好改变战术,采用全场盯人防守。存扣看把对方高大中锋调了出来,马上凭借熟练的过人技术频频切入篮下得手。教工队士气大振,看准药厂队跑动不快的弱点打快攻。上半场结束时,校队反而超过药厂队四分。

下半场,药厂队加紧了对存扣的防守,甚至不惜运用犯规战术,只要存扣拿了球,围追堵截样样来。场下出现了嘘声。但由于存扣吸引了对方大部分注意力,反倒给教工队其他队员争取了不少空子。下半场打到一半,教工队已大比分压倒药厂队。

这时出现了意外。存扣在对方两个队员的夹挤下强行跳起投篮,球出手后身子被对方从身后封盖的队员撞得往前一个趔趄,没刹住,单膝跪到了沙地上,当即疼得僵在那里。把运动裤捋起来一看,皮都蹭破了。投中二分有效,还造成对方犯规。存扣又一瘸一拐地上去罚球。

罚过球后,存扣一一下了场,坐在板凳上,看看记分牌上比分相差很大,料想胜局已定,心里甚是欣慰。再看膝盖上已沁出了血珠和淡黄的黏液,想找张纸敷揩一下伤部,这时身后就有一只白晳的手捏着块花手绢儿伸了过来。

存扣抬头一看,竟是阿香!忙压着声音说:“你怎么还没走?”阿香没答他,把手绢儿轻轻按上他的伤处。存扣痛得一咧嘴,说:“别管我,快家去。”阿香像没听到,脸上表情很坚定,聚精会神替他弄伤口。存扣四面望望,叹口气,轻声说:“走吧。”把运动裤腿放下,向黄老师挥手打个招呼,一瘸一拐地上宿舍换衣服去了。

存扣换过衣服在床上坐了会儿,等腿上疼缓过了劲,就拎起东西出来了。出了校门不远,看到阿香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到了往焦家庄的小路口,阿香站住不走了。存扣就晓得,她要他送呀。

阿香前面走,存扣后头跟。都不讲话,闷闷地走。走到一条僻径上,存扣听出阿香在哭哩,期期艾艾地在后面问一句:“怎……怎么啦你?”想了想,赶了上去。阿香就回转身抱住他,抬起迷蒙泪眼,哀哀地问:“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存扣一脸的无奈,用手笨拙地替她揩眼泪。手没洗,脏痕都弄到脸蛋上了,又用衣袖去擦。阿香不动,仰着脸盘任他手忙脚乱地动作,眼睛里满是深情和幽怨。存扣苦着脸支吾着:“不是我不想理你,我哪敢呢。这次差点……,你又不是不知道,多险哪。”

阿香说:“我知道。但你平时都不正眼看我一下,遇到我就避,我心里难过……”说着眼泪又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趁机就不要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心里有数。”存扣一迭声地说。他看阿香对他如此依恋,很感动。这个傻妹妹。

“还有数呢,”阿香泪还在眼里呢,就开始使娇了,嘴巴撅得能挂油瓶,白了他一眼,“我今儿不等你你会来送我吗?”

“嘿,嘿嘿。”存扣挠头。

“笑得倒不丑。什么狗屁哥哥。算了,你走吧,我不要你送了!”阿香扭过身,使起了小性子。

“瞎说。这么晚我怎能让你一个人走!”

“你腿不疼了啊?”

“不疼了。”

“狗皮狗肉。”阿香嗔他,“好,你把我送过了小桥就回。”

“不,我还是送你到树林子那儿吧。”存扣认真地说。他感到有点对不起她,立功赎罪似的。

到了树林子里,阿香恋恋不舍的,又赖着存扣,抱住他。存扣被她贴着,软和和,暖和和的,鼻子里钻进了她的香气,呼吸就有些不匀了。他说:“以后不要这样。这样就不像兄妹了。”

“可以的。哥哥可以抱妹妹的。”她犟嘴,又举例,“我小时候老抱我弟弟。”

存扣发笑:“那不同。”

“同的。你不是我哥哥?做妹妹的都赖着哥哥。都这样的。”她嘴又撅起来喽。真是个讨喜的小东西。存扣没法说她。

“以后千万不要等我。知道吗?你不能叫我为难,搞得被动。”

“晓得啦。不过你每周要送我一次。人家要和哥哥说说话。”

“单是说说话?”存扣调侃她。

“还要抱。”阿香发嗲,顽皮而快活地叫道。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给人撞到了不好。”

“嗯哪——不忙不忙,帮我看着人,我小个便。”

存扣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去吧去吧。”转过身子。

身后一会儿就响起了淅沥声。存扣下意识往身后树丛里看,天!这丫头就蹲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撒得欢呢,裸着的屁股白亮亮圆鼓鼓的。存扣脸上血直往头顶上冲,马上转过头来。他感到了裤裆里的不自在。

“有人啊?”阿香尿过了,上来问存扣。

“鬼也没得一个。”

“你有没有望我?”

“没有。”

阿香笑眉笑眼的:“望也不要紧。”

“瞎说!我走了。”

存扣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到家,吃过晚饭也没和侄子俊杰玩会儿,也没到哥嫂房间里看电视。庄上已经有四五户人家置了电视了,当然都是黑白的。彩电太贵,庄户人家还没那么阔气。有的人家还做起了生意,在堂屋里用木板或毛竹担起几排简易凳子,晚上有人来看电视收五分钱一个,生意还真不丑。放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时学生追着看,天天一屋子,堂屋里坐不下,连窗台上都蹲着娃娃。存根对月红说,咱是搞维修的,家里没个电视不像样子,也买台吧。没舍得买大的,就十二吋的。天天有人来看。存根月红是热情人,都是街坊邻居,不能轻慢人家,还供茶倒水的。鸭奶奶有时候也着小脚戳着拐棒来看,说这是个宝贝呀,才几百块钱一个,要是以前买一个进贡给皇帝老子准给个大官当,把一屋的人都说笑了。存根说:“鸭奶奶,有皇帝的时候电视这东西还没出世呢。现在人有福呀——比皇帝有福。皇帝别说没有电视看,就连夏天再热也只是下人挥个大扇子替他扇扇风,你看现在都有电风扇了。咱是啥?咱是平头老百姓哩。你说现在人有福没得福?”鸭奶奶连连点头,“有福,有福。”又问:“那毛主席扇啥?也扇电风扇?”毛主席倒走了好几年了,鸭奶奶还在念叨毛主席。在老辈人心里毛主席万岁,是不死的。月红顺着她的意思答她:“是哩,毛主席也扇电风扇,和我们家的一样哩。”鸭奶奶就说:“罪过,罪过,折福,折福。不作兴一样的。毛主席的(电风扇)肯定是金子做的。”又说,“这盒子里的小人是咋放进去的?会走会行会唱会跳的?莫非是妖怪喔!”一屋人被她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电视进了农村确实让农民开了眼界,存根是个灵巧人,他买电视也是为了揣摩电视,他已经敏感地断定,不出几年,这玩意儿准在乡下普及开来,到时谁先会修谁修得好谁就沾大光了,这不同于修个电筒配把钥匙换个半导体零件,电视要修起来利润可就大了。他去吴窑买来了电视修理的书,还准备去兴化上一期无线电培训班,争取尽早把技术学到手哩。

存扣没有看电视,坐在东房里书桌旁拿本书看,又看不进去。老好有些浮躁,莫名其妙的。很久没有这样了。他就脱了鞋子上了铺,把灯熄掉,仰躺着想心思。这是他的习惯,喜欢躺在铺上,在黑地里梳理头绪,平静心情。他想今天是咋回事呢,做啥都没心思?想着想着,眼前就隐出一张笑脸来,一张娇憨妩媚调皮捣蛋的小圆脸儿。他心里终于释然:原来是为这丫头呀!是这丫头弄得他不平静了。这丫头!他就回过头想起来,想到他察看伤口时后面伸过来一只白晳的手,想到在送她的路上那双迷蒙的泪眼,撅起的小嘴,想到她发嗲做嗔赖着他的样子,想到她在他身后不远蹲着撒尿……他的下身慢慢地硬挺和热乎起来。酥痒。发胀。不由伸手进去握住了,拗它,让它疼痛和安稳下来。就在这时,黑暗中他听到站柜顶上清脆地“哗啦”一声响,他立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秀平的辫子在箱子中响?!——他恍然看到那根扎着新鲜红头绳的粗黑的辫子在里面一甩,重重地摔在箱壁上。

燥热潮水般地退了下去。理性回归到存扣身上。存扣惊魂未定,心跳气短,黑暗中对着站柜方向默默叨念:对不起,秀平姐,怪我,我不该瞎想的。

西房里的电视声和人声嘈嘈杂杂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存扣就在这声音中慢慢睡去……

存扣开着哥借来的挂桨船在北大河里“突突”地向前冲刺。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云彩,艳日悬在中天。可存扣不觉得热。船头堆起白浪,水沫儿化成雾霰,星星点点落向船尾;迎面撞来的河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飞飘扬;他敞开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张开得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在风浪中疾行,存扣非常惬意,把马力加到最大,从三汊河口一直向北开,弯进草把荡,朝湖中小岛驶去。

小岛被大片的荷田围着,远远望去倒像是浮在高低错落亭亭如盖的碧绿荷叶之上。荷花烂漫地开着,红紫黄白,色色不同;碧绿的莲蓬像举着的一只只小碗盏,随风摇摆。数只鸥鸟突然从荷叶间掠飞而起,“扑棱棱”向岛上飞去。

进岛的水道狭窄,怕船撞坏了荷叶,存扣熄了火,把挂桨停下,心里有点着急。眼角逡巡,发现莲叶中掩着一条小划子,大喜,用篙钻勾过来跨了上去,撑船挤进了河道。远处莲田深处却传来了年轻女子的歌声:

一条浜,两条浜,

划船划到湖中央。

采来莲子绿滴滴的圆哎,

送给我亲亲的阿哥尝。

阿哥说小妹我不要,

前村的阿姐送我一箩筐。

小妹说她是她来我是我,

新鲜的莲子不隔宿,

阿哥先拣嫩的尝。

声音圆润甜美,脆生生,娇滴滴。存扣听了精神一振,悄悄撑着小船蹭进荷田,想去看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妹儿在唱歌。歌唱得好,也定是个俊俏的妙人儿呢。

撑出几篙,存扣便看到前面有一团白影,仔细一看,把他吓了一跳,两只眼睛都定了珠了。他看到了一个雪白的裸体,正撅着白亮圆鼓的屁股伸手在够着摘莲蓬呢,漆黑的头发瀑布似的洒在肩膀上,衬得肌肤更白,头发更黑,年轻的身体曲线曼妙无比……存扣惊诧之余心里疑惑:看过男人劳活时裸体赤身,像划水草啦,摸河歪啦,也听说过女人趁着天蒙蒙亮在高高的玉米地里脱光衣裳锄禾的,那是怕热,怕湿了和坏了衣裳,那都是结过婚的汉子奶过娃的妇女,从没听说过女娃娃采莲也赤身露体的,真是奇了。想到这里他想悄悄地回头,不意碰响了荷叶,那女子掉转头来——天!竟是阿香。

阿香欢天喜地地划船过来,跳上他的船,投进他怀里,抱住他,高兴得“嘤嘤”直哭。存扣不知所以,手足无措,触到了她柔顺的秀发绵软的腰肢和丰肥的屁股。这时候船舷下面两张蒲扇大的荷叶抖动起来,两边一分开,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探了上来,双手攀住船帮,只一蹿,便蹿了上来。同样是个女子,苗条秀美的赤裸胴体上挂满了珍珠般的水滴,顺着沟沟壑壑朝脚下跌落。她站在船头上,对着他俩冷笑……是秀平!

存扣头“轰”地一响,身子朝水中跌落……

存扣从梦中惊醒过来,没命地喘息。周身汗津津的,正像从水中爬上来的。看电视的人早已回去,听见外面院子里的蟋蟀在清寒中“”地鸣叫。已经半夜了吧。存扣心想,我和阿香是有些黏糊了,秀平姐对人犯错误从不纵容的,她是生气了,睡前肯定是她的辫子响,现在又托梦警告我了。我真浑,怎就和阿香搭讪上了,还认了妹妹,被她黏得都不作主了。不行,不能这样。这样对不起秀平姐。我不跟她嗦了。放心吧,秀平姐,存扣不会忘记你的,不会去跟旁人好。存扣心中只有你一个。你放心。姐姐。

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阿香又回来了。高二(1)班需要阿香,习惯阿香,这是一个能够给整个班级制造快乐的姑娘。有了她,沉闷可变活跃,紧张化为轻松,从这个意义上说,阿香更像一位天使,带来美好情愫的天使。没有人了解她转变的秘密,除了存扣。世上就是有像阿香这样的女子,她们在理性面前表现得相当弱智,她们靠本能率情率意地活着,她们情绪的乍晴乍阴都是生理和心理原生态的体现,没有一丝矫情。她们眼下和日后拥有的快乐和苦痛都是纯粹的,而流转于纯粹的快乐和苦痛中的她们为这个人世贡献出的是诚实、丰富和精彩。本能即是天真,是人间的天籁。

存扣这次送阿香回家果真像是下了一场及时雨。虽然不是出于存扣的自觉和主动,而是阿香争取来的,属于“人工降雨”,但这又怎么样。阿香如一朵枯蔫的小花吸饱了水分,立马变得鲜灵起来。

存扣怎么忍心再让阿香回到委顿抑郁的状态呢?虽然他得到了秀平非常明确的暗示,但他再不愿意面对阿香对他的任何示好而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其实那些示好是多么简单,简单得可以让任何人都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当事人才能敏感地心领神会。比如进教室时对存扣的惊鸿一瞥,比如出教室时不经意的回眸一顾,比如存扣打球时躲在人缝中的默默观望,比如在校园里相遇趁人不注意递过一个笑靥,或者上教室时正好跟在存扣后面,便加大步幅赶到前面来,虽然头都不回,但她故意和夸张的信息已经毫无遗缺地传达给了对方,陡然的加速使她变得风风火火,连蹦带跳,一溜小跑,腰肢如风摆杨柳,屁股活泼地扭动,那可爱又可笑的模样就像一个能干的小女人,急着要去做件急要做的事情。存扣对她的这些示好报以会心的眼神,甚至一笑,把笑意、满足和轻松都留驻在脸上一会儿,让那个丫头看了高兴。这又有什么呢,他这样做完全出于一个憨实善良的小伙子的心意,并没有非分之想和出格的举动,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只要是正常健康懂得热爱和体味生活的人都无法拒绝一个活泼热情天真纯洁的女孩的这种清新的爱意的,就看你怎样去把握好了。

存扣对阿香示好的把握限在眼神上的交流和回报——这也是让人愉快的呀——和周末送她回家一次,尽一点儿“兄长”的义务。但这对阿香已经够富足的了。这样的女孩索要的并不多,些微感性上的给予就让她心地踏实欢天喜地了,对每周末相聚一路的向往和等待更是她的一道情感大餐,让她激情飞扬;学习上因此更有劲了,以致徐老师布置的拗口拙牙的古文全篇背诵她也能伶伶俐俐地先别人背出来;英语是她的长项,现在更好了哩,单元测试居然捞了个班上最高分数,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这一天,两人走在回焦家庄的小路上,野外的景色让他俩心情好得不得了。天空湛蓝,明净得像被水洗过了,丝丝缕缕的白云看上去也那么洁净,如画家在天幕上随心涂抹出的笔意,从容悠然。时分已到了农历十月,西斜的太阳带给人的只是凉沁空气中的温暖,如母亲温厚体贴的抚摸。田野里的最后一茬杂交稻也收割完了,一下子显得空旷辽远,安静而寂寞。错落在平原上的村落因此尽显轮廓,那些秋树,那些举着嫩白芦花的苇障,那些房屋,那些屋顶上的炊烟,那些从村庄里传出来的牲灵和人类的声音,都那么清晰、清新而抒情,如水墨世界,如世外桃源。

在一马平川的水乡平原上,焦家庄南河前的那个几丈高的土坡就显得非常的突兀,不知它是怎么形成的。有人说这是焦家庄古人祭祀祖先的土台,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大古墓的封土堆,但都缺少证据,传说而已。

这个土坡在近代发生过一次壮丽的事件。一九四二年,新四军在这里打过一次伏击,一举击沉了经过焦家庄南河开往大丰县城的两艘日军运输船。战斗胜利了,这里却也永远留下了七位烈士的忠骨。土坡上生着各种杂树,苍苍郁郁,丛草没膝,很是荒芜。林子深处是烈士墓。也只有到清明时节,这里才有些生气,附近庄子小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红旗抬着花圈来祭扫烈士墓。

今天,阿香牵着存扣的手来到树林深处的烈士墓处,两人在墓碑前的石阶坐下。每次把阿香送到土坡上,存扣总要让阿香赖上一会儿,倒像是成一门功课了。以往是两人站在林子里呆上几分钟就走,现在阿香把他引到这里,树高草深一片寂静,烈士碑默默地站在身后,奇异的环境让人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新鲜,又有点无名的激动和紧张。

存扣虽然只比阿香大一个月,但阿香娇小的身材和天真率意的性格让存扣在她面前一开始就有一种下意识的兄长心态,特别是现在,他已彻底迁就和适应了她的机灵和调皮,适应了她可以跟哥哥的亲热赖皮的理论。阿香就像一个小孩子爱窝在他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温厚的胸膛上面,絮絮地说话,笑,假装生气。这本来是关系很亲密的恋人之间才可能拥有的情状,而阿香和存扣接触伊始就这样了。这并不是种特殊的个例。情窦初开的女孩如果向对方敞开了心门,往往是很彻底和毫无保留的,这符合水乡女儿的性格。因为阿香其实早已把存扣当成了自己的至爱亲人,那口头上的兄妹关系只不过是个以退为进心口不一的托辞、权宜之计。所以当她有机会和存扣在一起时就有了恋人般的动作和态度,否则她心态上就不能够产生“对等”。存扣是不晓得的,因此他在阿香缠磨他时顶多做到不反对而没有相应的配合,任其所为,其风度倒是与一个大哥哥无疑了。但一个正当青春妙龄浑身散发着处子之香的热乎乎软绵绵的娇小身体赖在他的怀里,即便是铁人也不敢说毫无感觉,更何况他是一个身心很健旺又很会欣赏女性美的青年。他用理性压抑和抵制这种感觉,因为只是“兄妹”,因为他心里有秀平。特别是后者,他稍微放纵自己便是对秀平的亵渎,这是他不愿意的。可是今天,在这安谧隐蔽的烈士墓下,他本能地感到血液里流动着莫名的让他不自在的因子,心慌和躁烦,尤其当本来和他比肩相挨的阿香转过身来像个孩子似的骑坐在他的大腿上,紧紧地搂住他时,他的身体不可救药地有了冲动,反应强烈。理性的堤坝终于开始裂缝和渗水了,他第一次下意识地回搂住阿香。阿香在他强劲双臂的箍勒下要命地气喘、扭动,呻吟不断。他感到有一只温热的小手游进了他的裸背,在上面抚摩和抠压。他抱着她滚到了草地上。当他早就膨胀的下体压上阿香小腹下的耻骨时,阿香发出一声喊痛的惊叫。就是这声叫把存扣从迷狂中喊醒了,他马上站起来,衣裳也不掸,坐回石阶上,懊丧地抱着脑袋。

阿香怯生生地坐回到他身边,轻轻拿手推他:“你怎么啦?”

存扣抬起失神的眼睛望她:“对不起……我们是兄妹。”

“不错,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

“不!是!是兄妹!”存扣恶狠狠地说,慢慢推开她,踉跄地往林子外面走。

阿香定在那里,呆呆地望他出去。突然咬住嘴唇,眼泪簌簌而下,淌满了一脸。

存扣在路上晕乎乎地走。他想不到刚才就那么发生了那么激情迷乱的事情。他为此感到强烈的自责,感到可耻。他不怪阿香,一点儿都不怪。阿香就是那样的,她单纯,欲望是直露的,抱他搂他亲他都是自然的,而他不该把持不住自己,做出回应和出了格的举动。还做什么哥哥,狗屁哥哥!简直就是对兄妹美好感情的亵渎。

可是阿香似乎不反对他这样。她显然是愿意的。她其所以惊叫是因他不小心弄疼了她。

他脑子里回放阿香在他怀里陶醉的样子,眼神迷蒙,面孔红喷喷的,把手都伸进他衣裳里了。阿香果真天真得一点儿不顾忌兄妹关系吗?存扣头脑里开始清醒过来了:答应两人保持兄妹关系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她不这样应承下来就断送了他俩在一起的可能。“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阿香说得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这妮子,上了她的套呢。存扣一阵沮丧,他这么聪明的人咋就这么轻易相信她的呢?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他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和过分泛滥的同情心。也许他本来就对阿香心存好感,而在潜意识中接受了她?是的,他从来就没有讨厌过阿香,可以说一直都是喜欢的,只不过当时有个秀平,所以没把阿香往心里去。现在秀平不在了,阿香走上了前台,稍一逗弄,他情感的中心就偏移了。他有些无奈地想,他是不是有一种亲近(或需要,或离不开)异性(或母性)的天性。小时候赖着妈妈,稍大些又赖着嫂嫂,上了初中那么有女孩缘,在女生堆里滚,离不开庆芸,噢,甚至还有点痴迷张老师,以后……就接上了秀平。你看,没空过啊。怎就这样呢。现在该怎么办?又和阿香好?这是不可能的。秀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法挪移,也不能挪移,否则他就不是个人。但今天他都这样迎合阿香了,抱她,勒她,压她……想到自己是怎么把阿香弄得叫起来的,存扣脸上就一阵发烫。

前面就是老八队的晒场了。各家打下来的稻草垛一字排地站在西河岸上。无风。黄昏将尽。西天的颜色变得暗紫,衬得些高高低低地草垛山一般地凝重,很像桂林那些突兀的岩峰。从田埂上跳下晒场,走在光滑洁净的泥土上,脚底松软,让人感到舒服。只是前些时,这场上还满是抢收脱粒的人们,机器“突突”地响着,人声喧哗,老牛拉着辘磙“吱吱嘎嘎”转圈压着稻草,壮汉把木锨插进稻堆里,奋力朝天上一扬,珠帘似的金黄的稻粒“哗”地落下来,灰尘和草屑则灰溜溜地飘到一边去了,娃娃们提浆送饭,在草堆中间你追我赶,缺牙佝腰的老太婆极其认真和熟练地在一面“啪啪”地打着连枷……而今秋收已毕的晒场彻底安静下来了,安静而寂寥。再过些日子,平整的土地就要被锄开,各家要在上面秧上油菜,直到明年麦收这场才又重做,重新派上用场。黄昏的乡村最是安宁,静谧,是一天里最温柔的时候。面前老八队的小小村落像是一幅油画,静穆而抒情,非常符合存扣淳朴而唯美的审美感觉。他想找个地方弯一弯腿子,他有些累了。他在一个青石磙上坐下来,右手垂在磙棱上触到一个缺口,他马上就站起来了。他认得这石磙。这是他去年秋天坐过的那只石磙,那天,他无意间觑到了秀平洗澡,从她家里溜出来,坐在这石磙上等她的。

他的心又纷乱起来。过了小桥往老八队村里走去。

走到秀平家的屋子时,存扣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里面厨房里传出来“吧——嗒”“吧——嗒”的声音,这是秀平妈在拉风箱做晚饭呀。他想像得出她老人家一个人坐在锅膛前的情景,红红的火光映照在她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面孔茫然。她的嘴角抿着,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如果时光可以倒退过去,这当儿厨房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造化弄人,人生无测,有眼看不到前头路。这屋里曾经有过六个人的,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她一个。但是还要做饭,还要吃,还要活着。存扣鼻子泛酸,真想走进去喊她一声。可是他不敢,他羞怯,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他匆匆跑出这条巷子走向西桥的时候,听见身后哪个院落中两声银铃似的巧笑,像极了秀平的声音。

存扣刚进院门,月红嫂嫂笑着对他说:“马锁在这里等你好久了呢,喊你吃饭。”这时马锁就从堂屋里笑容满面地出来了。这小子,分开才两年,就长得粗粗墩墩的了,腮上胡子密得很,干练多了,像个大人了。他学铜匠已出师单干好几个月了。他笑着说:“等你一气了,昨天船才从外头回来,正好进财也从无锡家来,不逢年过节的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就想找你聚聚,弟兄们玩下子。”存扣很高兴,路上的郁闷全没了,问:“那进财呢?”马锁说:“派他上街买菜了哩。”存扣问: “还有哪个?”马锁说:“没得了。东连又不在,这小子在扬州刻章,听说谈了个在饭店里端盘子的淮阴丫头,都睡到一起了哩。保连我去他家过了,老瘌疤说‘我家保连学习紧张呢,个把月才家来一次’。乖乖,那口气,看得见儿子要中举似的。走吧,上船!“

马锁的铜匠船带在东河港上。进财已把菜买妥了,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老远就喊:“存扣!存扣!”声音都岔了气。他是心里欢喜。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学了七八年,现在虽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却像老酒,藏在心里,只能越过越醇。存扣也激动地回喊他:“进财!进财!”

进财忙招呼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舱当中摆上一张矮矮的小桌子,上面还画着棋盘,楚河汉界的。马锁从后梢捧出一叠碗来,进财从篮子里把熟菜一一拎出来倒进去。买得真不少,有猪口条,猪耳朵,鹅杂,素鸡,花生米,油豆腐,干丝,兰花瓣儿,最后倒出的是满满一盘子水牛肉,切成纺纸厚,淋着红红的辣酱。“太丰盛了。费钱哩。”存扣埋怨他们。“没事没事,又不高兴烧,在家里吃起来又不安逸——这些熟菜搭啤酒蛮好。”

“啤酒?”存扣疑惑地说。以前他只在小说中看过这词,从电影电视上见过人家喝啤酒,认为那是城市的富豪才能喝上的高贵饮品,怎么……马锁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变戏法似的从船板底下拎出一捆整整十瓶高瓶子酒来,“没喝过吧,这是从扬州带回来的‘瘦西湖’啤酒,名牌哩!”进财说无锡的“太湖”啤酒也好喝。看来他们在外面老喝啤酒哩。马锁从裤带闪亮的钥匙扣上拈出一把特别的小刀来,上面有刀有剪子有扳子各种玩意儿。他用刀割断捆扎瓶子的塑料扎绳,“嘭嘭嘭”开出三瓶,问:“是各人吹,还是倒?”“吹?”存扣不懂啥意思。进财告诉他吹就是用嘴套瓶口喝——要会喝,不然弄得沫冒得块块是的。存扣说那还是倒。碗不够了,马锁在舱里爬来爬去找了两个玻璃茶杯,还有一个搪瓷茶缸。他把茶缸蹾在存扣面前,“咕嘟咕嘟”倒起来,白沫直往上泛,都要溢出来了,忙喊:“快逮下子!”存扣赶忙低头把那些沫啜掉了,一股沤过的淘米水味,眉头都皱起来了。可又不好说,怕说了外行话惹人发笑。但马锁还是看出来了,“开始喝都是这样的,一股猪尿味,喝喝就习惯了,想喝了。真有瘾哩,天天要喝。”进财笑着说:“江南人说喝啤酒叫喝猫尿哩。”存扣也笑起来,低头又抿了一口,沁凉的,不是太难喝嘛。存扣对马锁说:“你跟我倒这么多,七八两哩,想把我喝醉了呀。”马锁和进财都笑起来。马锁说:“喝啤酒不论斤两的,论瓶,喝几瓶!”进财说:“不要紧,这东西度数低,城里人当饮料喝,多的喝十瓶八瓶都不买账。”

三瓶酒下肚,大家谈兴更浓,话头越来越多。存扣羡慕地对马锁和进财说:“你们真了不得哩,出去两年多,经历了多少事!跟你们比起来,我这个学校里的人倒像个呆子了。”

“哎——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还是上学好哇,有前途哩!”马锁边开酒边说。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上没得上哩。你别看我们在外头见多识广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晓得做生活的苦处,几个钱都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呀。”进财说。

马锁把酒给大伙儿满上,举起杯要喝,又放下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在外头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书包一背自行车一蹬穿得滑滴滴的,心里有时真不是滋味。同样是人,人家学的知识多,日后升学了,有工作了,上班下班的,多有身份啊。而我,挑个铜匠担子,走东串西,风里来,雨里去,吃尽辛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的辛苦事,赚的辛苦钱。眼角高的把你当瘪三看哩。存扣啊,有学上就要好好上。你最聪明了,块块都比旁人优秀,我们都指望你有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有本事我们也好沾光哩。”

“是哩。”存扣看两人对他掏心窝子说话,很感激。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好伙伴呀。

“好在现在政策好,只要自己肯吃苦,脑子活络,将来发财致富也不难。我们在外头见得多哩,好多不识字的人都发了大财,富得你眼馋哩。”马锁说。

“特别是浙江人,脑子最活,胆子最大。”进财接上一句。

“我们江苏人也不错,你看,单我们庄上这几年就出去了多少人?”马锁说,“在扬州,兴化人碰碰的。”

“在苏南的更多。”进财说。

“你说东连在扬州刻章?”存扣问马锁。

“是啊,我碰过他几次哩。他摊子摆在荷花池菜场。这小子灵。存扣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上学时他就喜欢弄个萝卜、橡皮什么的刻着玩,盖起来不比街上‘红鼻子’玉寿刻的差。”

存扣怎会不记得呢?但他疑惑:“刻这东西能搞几个钱呀,才块把两块钱一个……”

“哎,你可别小看这营生——没有啥成本哩。章料子便宜死了,到泰兴刁家铺进,一个章料子才几分钱,两三分钟就刻好了,多少倍的利润!”马锁说。又补充道,“而且,还刻公章!一个公章料子才三角,刻起来起码二十块!”

“公章也敢刻?那不是要开介绍信才能刻的吗?”存扣问。

“嘿,有什么不敢的。”进财说,“存扣你不懂,在外头混,有时单靠手艺还不够,还要有胆气,胆大心细才能弄到大钱。——东连从小胆就大。”

马锁笑着说,东连刻章的地方离医学院和农学院都不远,常有学生去刻章,他就宰人家,还专拣女生宰。上来人家学生问刻个章几钱,他说五角,甚至还说三角,人家一听乐坏了。这多便宜呀,在正规店里刻起码也要两块三块的,简直是白送嘛。很高兴地就刻了。哪晓得刻好了就跟人家要十块八块的,说刚才说的价钱是材料钱,刻字要另算的,说走遍中国也没得哪儿五角钱能刻个章的,现在五角钱掉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拾……人家上了套,说不过他;他又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刀抓在手上像随时要戳人似的。人家只好鼻子一捏给钱。有的女生被他宰得哭哭的,掏钱的手直抖,我在旁边看了都不忍。

“这东连,他怎么能这样?!”存扣激愤地说。

“人在江湖,有时候心就变黑了。”进财叹了口气说,“来,吃菜吃菜!”

存扣不吃,他心里堵得慌。他想不到东连这样做生意,他生气。

马锁劝他:“你吃!你气的啥头绪啊?江湖上你看不惯的事多哩。好多生意都有欺诈,像取牙齿的,看红眼病的,打金子的,打卦相命关亡的……”

他突然止住了,想到了存扣的妈妈就是关亡的,连忙掩饰:“……不是正行哩……”

存扣脸已脱了色,心里真是尴尬。

进财连忙打圆场:“别提这小子了!存扣,你知道啊,马锁志气大哩,他刚才对我说他铜匠担子不想挑,以后想开个废品收购站哩!”

“你志气小?”马锁白了他一眼,“你说说,你告诉存扣你的志向!”

进财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我嘛……想把师傅本事都学到手,以后自己拉个班子,到上海,到北京,做大装潢。”

存扣听两个好伙伴都有大志向,心里才高兴起来:“现在搞改革开放,鼓励发财致富,你们放手干吧。我保你们会成功。”马上又愤愤加了句:“可别跟东连学!”

“好。吉言!吉言!”进财马锁一齐向存扣举起杯来。

不谈东连了。谈保连。

“倒有老长时间看不见保连了。”存扣说。

“自从那年出那事后,他就不大和庄上人搭讪了。”进财说,“好像不是我们顾庄人了哩。”

“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当时他也是一心之头(方言:一时冲动)。他和我玩得好,我晓得的。”存扣说。

“我现在还真的佩服老瘌疤,不是他果断,关键时刻不要面皮,拿得出,那时保连就毁了。动了派出所一世名就臭了。不简单啊,老瘌疤。——等于救了保连。”马锁说。

“听说他在草潭成绩还不丑。”进财说,“说不定还真能出个人。”

“那保不定。”马锁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混得惨了,瘪脚了,倒霉了,换个地方,人人都不熟悉你,重新来过,说不定还真能活回起色来。——‘眼不望,心不烦’,没有精神负担了嘛。”进财跟着说:“我师傅也对我讲过,‘树挪死,人挪活’,大致就是这个道理。”

存扣心里有个地方突然一震。他默默地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马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大前门”的。

“我不大抽烟。平时兜里摆一包敬敬人。”他拈出一根递给进财。

进财用手挡开了,说不会。他师傅不准他抽,只准喝点儿酒。

“你师傅对你家法不小啊,烟都不准抽。”马锁笑着对进财说。

进财说这是师傅为他好,“他把我当自家伢子看的。”

马锁坏笑:“他当然把你当自家伢子看。”

进财脸就有点红了。

“什事啊?说说看!”存扣来了兴趣。

进财想不准马锁说,但晓得挡不住,犟起来说:“你说就说,反正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马锁说进财的师傅有个大丫头叫大妮,对进财可好哩,平时不仅帮他洗衣裳、盛饭,早上连牙膏都替他挤得好好的,晚上还给他打洗脚水哩。“你说,可有这事?你妈妈亲口在外面说的!”

“真的呀?”存扣惊奇地望着进财说。

“真的。”进财倒不抵赖。

“她多大呀?”存扣问。

“二十四。”

“啊?”

“所以呀,”马锁笑着对存扣说,“进财妈对外面人说,‘大妮对我家进财那个好呀,赛过妈妈的细致。’听了把人家笑死了。‘妈妈’,说姐姐还差不多!”

“我妈就是不会说比喻。”进财眼里似乎有些泛潮,“她呀,就是对人太好了。以前也跟人家谈过,谈了几个呢,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可是没得用,对人太好人家反而不爱惜她。都黄了……岁数就扯大了哩。她,她寻过死,为这个……”

进财两只手插进头发里,脸对着桌面。

“就是岁数太大了。”存扣小心地说。

“比我大六岁。”进财头不抬,闷闷地说。

“太大了,大三岁还差不多。”马锁对进财说,“你丧气啥?你不要就是了。”

“我师傅对我恩情重啊。在几个徒弟中他最看重我,角壁角落地教我,比我爸爸都对我好哩。”进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舱外。“大妮对我的情意我咋不懂呢,可我心里只当她是个姐姐。顶好顶好的姐姐。可我又不能表明我的心思。就这样拖呀……拖呀……会误了她的呀……”

“你不跟人家挑明了态度,怕日后不大好收场。”马锁说。

“你说怎么挑明?拿什么话替她说?”进财激动起来,责问马锁。“刀不斫在你头上你不晓得疼!”

“好好,怪我,怪我。我只对你说一句话,不想跟人家好,趁早对人家说,黏黏糊糊反而害了人家。我虽然没跟女子好过,但也晓得一个理,女子爱上哪个人,心就给他敞开了,什么都舍得把你,死都肯。你不说,人家就有念想,一天一天往深处引,日后走不出来,寻死上吊的都有。不是我唬你。要么你就板板正正地待人家,叫人家看出你只不过把她当个姐姐待,让她慢慢想通了,死心了,这才行。黏黏糊糊的,哪像个爷们儿!——来,存扣,我们喝,还有三瓶呢!”

马锁这番话说得存扣又是一震,心头好像有个地方豁亮起来。见马锁要他喝,马上一举茶缸,说:“喝!”一仰头把半茶缸酒“咕咚”都倒进了喉咙。马锁拍掌大叫:“好!海量!”

第二天下午,存扣回校时在东桥上对河港望时,马锁的铜匠船已不在了。他又漂进江湖里谋生活去了,为了他的理想。存扣站直身子,对着上风深深吸了口气,步子稳实地下桥往前方走去。

阿香在林子深处那相对隐蔽和安全的地方放松了全部身心,幽静又带着有些神秘的氛围让她的欲望一下子弥漫开来,如加了强力粉的面坨,陡然地发酵成肥肥的一团。她的欲望是单纯的,绝不曾有一丁点儿往那个终极的地方去考虑。她只是个孩子,是个中学生。她只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她本来是挨着存扣肩膀坐着的,但那时她突然心里空得慌,渴望有人贴着她,紧紧地贴着,才会让她舒服和充实,或者说踏实,有安全感。这也许是造化对于女子天然欲望的自然安排,规定和格式化了这样的需求方式。于是她就站起来,像个孩子似的骑上了存扣的大腿,双腿尽量分开,往前挨,双臂环搂着他的腰,脸挨贴在他的脖子下面。果然就舒服了,全身的感觉细胞都在欢唱,如干枯的秧苗,“吱咕咕”地喝着漾来的清流。她娇喘吁吁,满脸晕红,皮肤发热滚烫。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浑身都在散发着香馥馥的气味。这是干净的芬芳的气味,带着温暖,甜丝丝的,如午间盛开的花香。十七岁的少女本来就是一朵花,带着露水启瓣,向着阳光绽开。这小巧而柔软、弹性十足的香喷喷的身体整个儿偎依紧贴在另一个体格强健的同样十七岁的小伙身上,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像中了什么迷香似的立时晕乎乎的。心跳如擂急鼓,简直要蹦出体外。血脉中热流加快,奔腾如径赛中刚起跑的健儿,又如炸了群的惊马,嘶嘶地,朝着草原深处急奔。喘气,咽唾沫的声音响得清亮。浑身的肌肉绷紧如铁,下体更是感应得膨硬胀大,热火火,昂扬如马首。他不由就回搂住她,两臂铁箍般有力,带着青藤般缠绕身上的人儿轻而易举地站起来,往前走,俯下身子一起倒在草地上。他要像泥土一样覆盖她,却不意压痛了她。一声娇呼,如醍醐灌顶,当即浇醒了他。

多年后,阿香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忍住不叫就好了。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很难预料。很可能她的一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她看到存扣推开她踉跄地走出林子而把她一个人扔下时,她悔恨得泪如泉涌。她站在林子间抽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又忙不迭擦干眼泪,慌忙离开了林子。她终于意识到站立之所在。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斑驳裂缝的水泥纪念碑沉默而突兀地站着。上面有七个鲜红的名字,如七双眼睛,平静而认真地向她瞅着。

这么一闹,兄妹关系的面纱被阿香亲手扯开了。她是多么的沮丧!她晓得自己失态了,过分了,一点儿也敛不住情绪,而且口无遮拦,把真实的心思过早地暴露出来,提醒和吓跑了存扣。她以为存扣再也不会理她了,因为存扣不可能接受她的爱情。因为她知道这一点,她才顺水推舟答应了存扣敷衍她的“顶多我做你哥哥”。她要以兄妹关系做情感的根据地,稳住存扣,时间和耐心会把这个根据地在不经意中慢慢扩大,最终水到渠成。就像小时候做的游戏:把一滴墨汁滴在锅盖大的清澈的水塘里,慢慢地洇开——如暴风雨前飞渡乱走的乌云,最终占满整个天空。

但是一切都出乎她意料之外,存扣没有疏离她。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时候,见了她居然主动一笑,笑容比以前还要明朗,温厚得像亲哥哥一样。好像纪念碑前的那桩尴尬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她又惊又喜,都愣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脑筋急剧地转动,但随她怎么想,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于是她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在存扣面前来回走了两次,看他的反应。——没错,他还是对她坦然地笑笑,温厚亲切的眼神像亲哥哥一样。她彻底地放心了,太阳东升西落,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她美目流转,笑靥如花,读书说话语速加快,清脆响亮,走起路来带着蹦跳,如一只快乐的小鹿。

星期六的下午,两人走到僻静的小路上时,阿香忍不住“哧哧”发笑。存扣跟在后面问她:“你傻乐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送我了呢!”

“哪能不送,”存扣说,“我们是兄妹。”

他把“兄妹”两字咬得很清楚。

她就不响了。脚下就有些凝滞。

他也不响了。脚步也缓慢下来。

默默地走,两人。

过桥,他在前一伸手,她跟着把手交出去;过墓地,他并排走在她左侧,她马上自然地抱住他的手臂。一切都很默契,熟练。像上次。像上次的上次。

终于到了土坡。两人面南而坐,来路尽显在他们脚下。田畴墓冢,小桥流水,道路蜿蜒如蚓。

“我妈妈说我是个傻姑娘。”阿香眼看着前方,轻轻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有风吹过,她额上和耳际的头发就纷乱地拂扬起来。存扣转眼看她的脸,只能看到脸侧,很美的轮廓:耳朵圆圆的,很白;耳垂儿奶乎乎的,上面有一个细孔,这是孩提时挂金锤儿或金叶子的证据。她平静地端坐着,如同她平静的声音。平静得让存扣感到心痛。

他真想怜惜地把她轻轻搂过来,但是他不能。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傻。如果傻,我能考上吴中吗?如果傻,我能和秀平姐好吗?如果傻,我会做有个人的妹妹吗?他对我笑,让我快活,还周周送我回家。”她转头向存扣,凝视着他的眼睛,问:“我傻吗,哥哥?”

存扣近距离地看着她姣好的脸庞。她举着脑袋,乱发迷离,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她的额头光洁如玉。眉毛疏淡,柔顺。乌亮的眼瞳中间是两个存扣。红唇微张,向他要着询问。

“你一点儿也不傻。你聪明哩……妹妹。”

她就笑了。很妩媚的笑,感激地望他。只是一瞬间,笑容隐没了,把头又转向前方。“

我该知足了哩……只是,还能送我多少趟呢……还有一年半……“

她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计算着什么。

“你瞎想什么呢,我愿意送你呀!”

“我在担心呀,毕业以后没有人和我走路了……”她转过头望他,“你考什么学校我也考什么学校,跟着你。”

马上她就笑开了:“疯话哩。我怎么能跟你比,说不定还什么都考不上哩。”她直摇头。

“瞎说。你考得上!你聪明!用功就考得上!”

“万一考不上呢?万一?”

“复读呀!第一年就考上的人也不多哩。”

“是呀,我妈也这样说。”她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吁了一口气,像陡然解除了紧张。

又沉吟道:“如果复了都考不上……我以后就到你家当保姆,你要吗?”她突然高兴起来,问存扣。

存扣揩起了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哭了?哥哥,你哭什么?”

“没有。”存扣说,“风。”

“噢。”

“哎,阿香,”隔了一会儿,存扣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老是送你,你家里人会不会晓得呀?怀疑你……”

阿香一惊,脸上就变了色,“是的呀,我妈妈上次就问过的。”

存扣也紧张起来,两只手扣着不住地动,“没得命。要小心哩。”

“没事。我妈妈我哄得住。”阿香坚定地说,“你不送我我怎么弄,这一周就眼巴巴的一回。送。哥哥,不要紧!”

然而阿香还是没有哄得住妈妈。寒假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巧凤在土坡上截住了阿香和存扣。在她的身后,还有她的丈夫——喜海。

……

喜海朝落魄远去的存扣的背影最后吼了一句:“小狗日的,再勾引我家阿香,找人打断你的腿!”

就是这声骂让存扣步了保连的后尘: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逃离。

如同王母娘娘胖手上的那根金簪子,在身后信手一划,就在牛郎织女之间画出了遥遥相隔的滔滔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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