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晚自修八点半结束,九点钟教室全部熄灯。若有学生想多呆会儿,就只有点自己准备好的罩子灯了;也有同学点蜡烛的。要好的同学坐在一起,互帮互学。吴中的课桌跟顾中不同,小一半,一人一桌,各坐各的。秀平总爱把她的课桌和存扣的拼在一起,面对面地学习,像公家人在办公似的。当然,这样也可省一盏灯。他俩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很专注,心里很安稳。罩子灯的光晕打在两张年轻青春的脸上,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温情,真是美丽。

这天他们才点上灯,有人在窗外捏着声音喊:“丁存扣,丁存扣。”存扣转头看,竟是高三的蔡国栋。自从上次在操场上较量过后,他在运动队里对存扣很是殷勤,经常主动和存扣打招呼,有时还帮存扣捡捡铅球铁饼,存扣却不大爱理他。他总感到这人岁数大了,怎么看也像个大人了,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社会上人的味道。这时他在窗外满面笑容地喊他,脸上的表情很殷切。出去不出去呢?存扣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拿眼瞟秀平。秀平皱皱秀眉,低声说:“不去!”还伸腿在底下踩了一下存扣的脚。

可那蔡国栋却很执著,在窗外不停地喊他。存扣有些坐不住了,怕太拂了人家的面子,就站起来,把钢笔套上,对秀平歉意地笑笑:“我去去就来。”秀平也不睬他。

存扣出门悄声问蔡国栋:“喊我做什么?”蔡国栋从树下推出一辆自行车来,说:“嘿,不做什么,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存扣眼前不由一亮:他们这地方是很少看到自行车的。因为地处里下河腹地,水网密布,除了县城周边,乡下基本没有公路。人们到哪儿去除了上船就是走路。偶尔来个骑自行车的外乡人,都有不少孩子跟在后面看稀奇:“钢丝车子!钢丝车子!”而这家伙居然有一辆自行车!存扣就高兴起来,往车后座上一跨,手搭住蔡国栋,随他歪歪扭扭地往校外骑去。他想跟他赶快吃完夜宵,向他借车子骑上一骑。他还没有骑过车呢,他想学一学,过个瘾,反正赶在十点半回来——那是学校关大门的最后时间。

存扣原以为蔡国栋只是把他带出去吃碗馄饨什么的,没想到他径直把他带到镇东头“兴东”商场附近的轮船码头通宵营业的小酒馆。车子一架,他进去娴熟地点了几个菜,然后招呼存扣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捏出一根往嘴里一扔,很潇洒地点上,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来。

存扣有些吃惊。眼前的一切使他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还没在饭店吃过饭,顶多有时跟哥嫂上镇赶集时在小吃店里吃上一碗馄饨就是最大的享受了,而现在蔡国栋居然请他在饭馆吃饭。他惶恐中有些兴奋,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男人了,有人请他上饭馆了。

蔡国栋看他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微微一笑:“怎么,很少上饭店吃饭吧?”他大腿跷二腿,脚上居然穿了双皮鞋,抖呀抖的。

“没有上过。”存扣诚实地答道。看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儿,也笑了,“瞧你,哪像个学生样儿!”

“唉,我他妈的真不想上这个倒头学,都是我那老头子要脸,硬逼着我一考再考。否则,我儿子都有了。”他锁着眉头,让一口烟从口鼻里缓缓地出来,显得很忧郁。

存扣觉得他吃烟的样子很帅。他的表情神气和平时在学校里大大的不同,蛮……那个的,有点像电影里那些落魄江湖的男主角的味道。

菜一道一道上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盘雪菜炒肉丝,一盘洋葱熘猪肝,一盘麻婆豆腐。存扣就说:“弄这么多菜干啥,得好几块钱呢。”“没事,这点小钱算什么。先喝酒,等会儿弄个汤吃饭。”

“还喝酒?”存扣睁大了眼睛。他心里有点惴惴——晚自修后溜到外面吃东西本来就冒险了,又下馆子又喝酒的,学校知道了会麻烦的。秀平还在教室里等他呢。

“你怕了?”蔡国栋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这地方吃东西最安全了,鬼也不会晓得。我晚上经常来。”

“反正我不喝酒。”存扣坚持说,“我吃饭。我不会喝酒。”

“嘿,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想不到你这么大的人了,胆子倒小。”

存扣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股不服气的脾气又冒出来了,说:“弄就弄两口,又不是喝药!”

“这才是好兄弟。”蔡国栋赞道,去柜台上拎来两个瓶子,是精装二两五粮食酒。瓶子小巧精致,便于旅客携带,一般车站码头都有得卖。

蔡国栋把一瓶往存扣面前一推说:“我们也不喝多,就这二两五,各人包干。”存扣和他干了一杯,一股辛辣味道直冲鼻孔,眼泪都要下来了。酒流向胃里,热火火的,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存扣又和他干了一杯。

两杯酒下肚,蔡国栋话就多起来,他说他打第一眼看见存扣,就一心打定主意交他这个朋友了。他说他父亲当兵出身,心气很高,又是村上干部,村里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其中还有他爸的对头,弄得他爸心里憋得慌,一心一意叫他争气考个啥,哪怕考个中专,只要转成国家户口就行。他学习不行,仗着从小体育好,就一心考体校,但年年成绩通不过,今年分数差得更多。他真不想上了,可他爸像撵鸡一样又把他轰到学校,说家里金山银山随你用,你就是要替你老子考个学校,哪怕一直考到超龄为止,最后没得考了,老头老娘一人一瓶乐果死在你面前,看你小子忍心不忍心。

存扣就说:“你家里人也是为你好,要你争气。”

“但我就是学不进去啊,一拿书就头疼。”蔡国栋一仰头喝下一杯酒,拿眼盯着存扣说,“我都二十三了,你知道人家喊我‘大男将’心里有多难受吗?”他上酒了,脸和眼睛都红了,眼角似有泪花闪动。

存扣见他推心置腹对自己,也动了真情,说:“学习其实不困难,只要你静下心,不瞎扯,成绩是可以上去的。要多做习题,在做习题中提高自己。你们那分数线不就三百来分吗,一门只划五六十分呀。你又不呆,只要肯学,多花些时间,是能考上的。你现在体育成绩已经能够对付高考了,以后要适当匀出点时间用在学习上。我知道你训练那么狠是想表现自己,其实这是一种因为自卑带来的虚荣,大可不必的。”

蔡国栋听他这么一说,伸出两只手抓住存扣,连连说:“你可是说到我心上来了。好朋友啊,好朋友啊,我没看错人啊!我以后听你的,我要用功,你可要经常敲我耳朵边子,我这个人一没记性二没长性的。”他忽然感到自己和存扣岁数相差这么大,对他这样似乎有点……有点那个,竟抓抓后脑勺憨憨地笑了。

“一定,一定。”存扣随手把半杯酒喝了。不知怎么的,存扣第一次喝白酒,竟觉得十分的香醇,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喝嘛。看酒席上那些大人喝得眉头皱皱的,真的假的呀?他想。

蔡国栋看着他笑着说:“你呀,天生能喝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一喝就脸红。”

存扣听他说自己能喝,心里一高兴,就想出一句大人话:“叫你破费了。”

蔡国栋说:“我家里条件好呢。”又说,“我婆娘也把钱我用。”

“什么?”存扣睁大了眼。“你又没结婚,哪来的婆娘?”

“我订过亲了。”

“订过亲是女朋友,结过婚才是婆娘。”存扣给他纠正。

“嘿,订过亲就可以算婆娘了,只要……”他留住半句话,朝存扣眨眨眼,暧昧地笑。

存扣怔了怔。等反应过来,脸不由红了。

蔡国栋见他害羞,更来劲了,“你那个表姐秀平也不错啊,但是近亲不能结婚啊,哈哈!”

“你这人!……”提起秀平,存扣猛一激灵,推开碗筷站起来,说,“糟了,咱快走吧,要关门了,秀平还等我呢!”

蔡国栋说:“迟了,都十点多了。再说你这满身酒味儿,秀平见了不骂你?撞到值班的人更倒霉。”

“那……那怎么办!我们睡哪呢?”存扣汗都急出来了。

“上我宿舍呀。”蔡国栋说他本来就睡在外面,他父亲怕儿子住学校集体宿舍吵闹会影响休息,特地托在棉花加工厂的战友替国栋找了间单人宿舍。棉加厂离学校不远,也不过二三百米。

存扣想,也就只能这么着了,明天想个法子在秀平那里解释一下。秀平肯定要说他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存扣跟蔡国栋到了他宿舍。宿舍不大,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堆筒面,靠门口摆着一个煤油炉子。蔡国栋告诉存扣,有时候晚上回来肚子饿,他就下碗面条哧哧。他又摇摇水瓶,没水了,就点起煤油炉烧起水来。存扣说:“想不到你这里条件倒是蛮好。”趁他忙乎着,推开房门走进了里间。

小房间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清爽,一张铁管钢丝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绸缎被窝叠得四角崭方,上面摆着个饱鼓鼓的花枕头。床头柜上整齐地摞着一堆杂志。还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脚下并排摆着一副哑铃。

存扣歪在床上翻看那些个杂志。现在街上小书店卖的杂志有些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看题目好像都是破案啊正义啊爱情啊,其实里面常常极其裸露地描写暴力和色情,很多同学都喜欢偷偷地看,看过了还在宿舍里大肆地渲染,添油加醋地讲解。存扣才翻了几页,就看到里面有不少暧昧描写,还配着衣着暴露的美女图。见蔡国栋端茶进来,存扣忙把杂志合上放归原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蔡国栋说:“这几本没啥意思的,褥子底下有本才好看。”

存扣就掀开褥子,拿起那本像语文书一样的册子,翻开扉页,扑入眼帘的都是叫人心发慌的篇目。存扣就有点不自在,没话找话说:“你晚上就看这些?”

蔡国栋说:“睡觉前翻翻,好睡觉。”又说,“都是我女朋友带给我的。”

存扣扬起眉,说:“女孩儿看这个?”

蔡国栋说:“这有啥稀奇,女孩儿可爱看呢。她们什么都懂,她们也是人嘛。不跟你说这个,你小,你不懂。”

存扣就不吱声,看蔡国栋又忙着拿脚桶倒水给他洗脚,心里就有些感动,嘴里说:“想不到你这个人还蛮细作(方言:周到)的,屋里收拾得这么清爽。”

蔡国栋说都是受他女朋友影响,她是县里卫校毕业的中专生,在乡里医院做护士,特爱干净。

两双脚在水桶里显得有些逼仄,蔡国栋就把脚拎出来搁在桶沿上,让存扣先洗。存扣说:“难怪你家里人要你考大学,你女朋友都是国家户口了。”

“是啊,有压力啊。”蔡国栋叹口气,又说,“不过不要紧,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他对存扣笑笑:“不跟你说这个,毒害青少年。”

洗完脚,蔡国栋放开被窝,对存扣说:“你就睡我那头,有枕头。”

存扣高低不肯,说枕头给你。蔡国栋伸手朝床下一摸,拿出一个小凉枕儿,用运动衫一包,说:“你是客人,赶明儿我上你家你再跟我客气就是了。”

两个人脱了衣裳要睡,屋后传来了一片“叽叽喳喳”女人的声音。蔡国栋用食指在嘴上对着存扣“嘘——”一声,示意存扣把台灯熄了,压着声音对存扣说:“女工换班了,我教你看好东西。”爬到存扣这边,慢慢直起身,从高处一个耳窗偷偷朝外望。过了分把钟,他轻轻喊存扣:“行了,快看,快看!”

存扣心里“怦怦”跳,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站起来朝外瞅。这一瞅不要紧,存扣觉得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

他看到明晃晃的月光下,女工宿舍前的小院里放着三只粪桶,七八个女孩子正轮流在上面方便,裤子褪到大腿上……

存扣觉得站不住了,坐下来直喘气。

蔡国栋摸到他那头躺下,说:“我困了,睡吧。”没几分钟,就响起了呼噜。

存扣却睡不着,干脆拧亮台灯,拧得暗暗的,摸出那本书来。这本封面上印着某省法制出版社的所谓“纪实警世读物”,里面纯粹是赤裸裸的色欲描写,细致逼真,图文并茂。存扣一篇一篇看下去,直看到两点钟。往下躺时,觉得胯下生疼。用手一摸,两个卵蛋胀成了鸡蛋大,敢情充血太久了。

第二天清早,存扣被蔡国栋喊起来,说:“快起来,别耽误了你上早读,都六点一刻了。”存扣一掀被窝下了床,头晕乎乎的,再看床上,一大块湿。蔡国栋“呀”的一声,说:“好小子,你跑马了!”存扣很是尴尬,也不等蔡国栋,出门就往学校跑去。

存扣冲到宿舍牙也没刷,只舀了杯水漱了漱,拿起干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走进教室时,秀平没像平日冲他一笑,脸绷着,读她的书。存扣有些心虚,在后面读书都忍着劲儿。又偷偷拽秀平辫儿,秀平就是不睬他。秀平真的生气了。

早饭铃声响了,存扣出去跟在秀平后面走,秀平头也不回。存扣感到没趣,就停了下来,秀平却回过头来喊住他,目光灼灼地:“说,你昨晚跟那人去哪儿了!”

“跟、跟蔡国栋吃夜宵去了……你不是知道嘛。”存扣嗫嚅道。

“那你为什么不回校,让我等到十二点?”秀平涨红个脸,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他骑车跌破了腿,我扶他上宿舍,就迟、迟了。”存扣头上冒汗,急出这么个谎。

秀平盯住他看了半晌,说:“我叫你不要和这种人在一起的。你看有几个人和他玩的,更何况人家是高年级的人。——你倒是会玩!”

存扣想起昨晚的事,确实有些荒唐,让人后怕,心中也有些后悔,就发誓道:“以后我再跟他出去玩就不得好死。”

秀平说:“谁要你发狠誓啦!老辈人说,‘跟好人,学好人,跟了坏人进染盆’。你跟那人在一起不得好!”

看来秀平确实是看不惯蔡国栋,连他的名字都不屑提,用“这人”、“那人”代替。存扣心里说,蔡国栋也未必就那么坏,但他嘴里不敢说,只是连连应:“你放心,我再不了。”

秀平声音柔下来,说:“瞧你,眼屎巴拉的,头发乱糟糟,像个强盗了。”

存扣就顺坡哄她:“嫌我啦?那我回宿舍打扮一下?”

秀平“扑哧”笑了:“死相!快去打粥吧。”

存扣如蒙大赦,撒开脚丫子就跑,身后传来秀平的喊声:“你咸菜还有没得?没得到我这里拿!”

“有哩!”存扣快活地回喊她,脚下却没停。他终于松了口气,但心里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和蔡国栋黏糊了,哪怕他对自己再好。他隐隐觉得和蔡国栋玩只会对自己带来影响,秀平说的是不错的。

这件事过去,存扣把全部精力投到了学习上去。有时下午活动课也到操场训练会儿,碰到蔡国栋只是和他笑笑。蔡国栋又有两次邀他出去玩,他都婉拒了。

离国庆节还有一个礼拜,学校要在办公楼前举行一次文娱活动,通知各班拿出节目,要评比的。班主任们都很当事,活动课时各个教室里歌声飞扬,排练得很紧张,很热烈。

高一(乙)班的三个节目是:肖骁的武术表演,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读,阿香和存扣的男女声二重唱。仨节目中存扣参加了两项。

本来开班会时唱歌节目就只挑了阿香。阿香的父母曾是公社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阿香从小受他们影响,也很爱文娱。她性格活泼,班上宿舍里有她就有笑声,就有歌声。她还会两手口技,和同伴们上街玩时,冷不丁来声狗叫或猫叫,维妙维肖,常常吓得路人一跳,纷纷拿眼睛往她身上招呼。她无所谓,哈哈笑,跟男孩子似的。她生得胖乎乎的,但她的胖一点儿也不蠢,很瓷实,显得娇小玲珑。皮肤柔嫩而腻白,圆头乖脑的。她看人的时候喜欢注视着你脸看,好像探寻什么似的,样子特别的纯净和天真,非常惹人欢喜,教人心动。选她上台表演是最好不过的了。她给自己准备的节目是郑绪岚唱红了的《太阳岛上》。徐老师要她当着全班同学先唱一唱,她就唱,声音特甜美清纯,有几处高音她也处理得很好。其实再高的音似乎也难不倒她,同学们在教室里听她唱过陈冲主演的电影《海外赤子》的插曲《我爱你,中国》,高音更高更多,照样唱得下来。

至于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诵是徐老师主动点将的。上了那堂公开课,徐老师知道存扣处理诗歌的感情和分寸把握极好,嗓音又非常有磁性,好听;而秀平是班上最漂亮个儿也最高的女生,两个人往台上一站真是最佳搭配,肯定能抓住全场的眼睛,一炮打响。

但又有同学提议,存扣也会唱歌呢,他们到棉加厂浴室洗澡时听他唱过,跟音箱里的差不多呢。徐老师喜形于色:“真的?”又咂咂嘴,说:“可惜每班只准报三个节目。”

这时阿香就说:“叫丁存扣跟我唱二重唱就是咧。”

大家一致同意,说这个主意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徐老师对秀平和存扣说:“等会儿我去翻翻报纸,看有什么合适的诗歌。”存扣说:“我自己来写!”

徐老师就笑着说:“更好啊!”

秀平把头扭过来看他,一脸的兴奋。

晚自修结束后,存扣等班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拿出稿纸来,跟对面的秀平说:“你先去睡觉,我今儿要弄到半夜呢。”秀平就吐吐舌头,笑着说:“好,不影响大诗人创作。”收拾桌子出去,在门口回过头来对存扣捏捏拳头。存扣知道她在鼓励自己写好,抿着嘴唇朝她使劲地点头,表示很自信。

教室里就只剩下存扣一个人,四周一片安静。校园睡了。罩子灯的光晕笼着存扣的脸,青春而庄严。他诗情汹涌,热血澎湃,一行行诗句从他的笔下汩汩流淌——

致十月

(合)送走了繁花似锦充满希望的春天,

告别了葱葱郁郁热情似火的夏天。

你来了,你姗姗地走来了,

——共和国的十月!

(男)你来了,

你从广袤的希望田野上来,

带着金色的稻谷和银白的棉花……

你从农民伯伯爽朗的笑声中来,

他们舒展的眉梢间写着丰收和富足!

(女)你来了,

你从隆隆轰鸣的城市工厂里来,

你开放着钢花的火红,你带来了车流滚滚……

工人叔叔神奇的手指间,

千百样产品流向祖国的万水千山!

(男)你来了,

你从辽阔的大海上来,舰队在太平洋上划出白色的犁痕,

你从茫茫的戈壁上来,铁骑滚滚如涌动的奔雷,

你从蔚蓝的天空中来,银翼掠过如同急遽的闪电……

海陆空的中国军队,向世界喊出了东方的凛凛神威!

(女)你来了,

你让农贸市场滚涌着熙攘的人流,

你让百货公司的柜台琳琅满目……

兴旺发达的祖国商业啊,

把全国人民的生活装点得五彩缤纷!

(合)而我们也来了啊!

在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拂下,

我们是教育百花园里盛开的小花点点;

我们亲爱的老师,如同十月的艳阳,

把他们爱的光辉无私地奉献!

美丽的校园里,书声琅琅,歌声嘹亮,

少男少女把他们的理想成长,

待到走出校门的那一天,

我们要把成功的果实捧给老师们分享!

(男)啊,美丽的十月,

(女)啊,成熟的十月,

(男)啊,希望的十月,

(女)啊,丰收的十月,

(合)啊,祖国的十月——

我!爱!你!我!爱!你!

祖国!十月!

存扣写完最后一行时,那个感叹号把洁白的稿纸戳了一个洞。汹涌的诗情让他不能自已。他热泪涟涟。他在空荡的教室里吟诵了一遍,声音凝咽,几不成调。他激动,他兴奋,他喜悦。他想不到自己能够很顺畅地就把这首充满激情和美感的诗歌“拿”下了。这是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心田沁出的涓涓甘泉啊,他把对祖国、对人民、对人生的感恩和热爱全都织进了密密的诗行!

歌咏比赛开得非常成功,各班都拿出了自己最精彩的节目,高潮迭起。轮到高一(乙)班上场时,肖骁一路“擒敌拳”打下来,底下喝彩声一片。当时正值港台武打片登陆大陆之初,肖骁跟他当侦察兵的小舅学的这套拳满足了年轻孩子们的猎奇欲望,自然备受欢迎。

轮到存扣和秀平往台上一站,底下一千多师生竟一下子鸦雀无声。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男的英俊,像一棵挺拔的松,女的俏丽,如一株亭亭的柳;一样高挑挑的身材,一样青春沉静的容颜。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哪。他俩敛气凝神,稍稍酝酿一下情绪就朗诵起来。天哪,这声音是从这两个孩子嘴里出来的吗?男声饱满、浑厚,女声深情、甜美;男的语速起伏跌宕,如泉走山涧,女的声调清丽婉转,似莺鸣河谷。美好的声音跳动着,如缠着红布的鼓槌,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们激动,感奋,不能自已。几个老教师摘下眼镜,用手帕揩着泪花,嘴里喃喃着:“太好了。太感动人了。”对于这些经历过共和国沧桑的老人来说,这两个同学的诗朗诵拨动了他们内心里那根敏感的弦,使他们产生了共鸣。

掌声甫绝,这边秀平还没走下台阶呢,下面的阿香已抢着跑了上去。她小小的身子站在存扣身边,娇滴滴的,像只小鸟;脸上绽着灿烂的笑容,阳光普照似的,一下子把全场人的情绪再度调起。他们唱的是谷建芬词曲的《清晨,我们踏上小道》。这时候,存扣庄重的面孔上漾起了微笑,尽管有些拘谨,却显出朴实可爱的一面。那阿香就不同了,她活泼、顽皮的样儿,头动,身体也动,大眼睛左右顾盼着,和台下的观众尽情交流,妩媚而天真。她个子矮,和存扣对视时只能仰着头够着,少女可爱的稚气毕显无遗。她看到哪片,哪片人就骚动起来,好像这女孩儿是盯着自己瞅哩。几个老先生嘴都合不拢了。她唱得十分轻松,那些歌词和旋律就那么玲玲珑珑珠圆玉润地从她的小嘴儿里面蹦蹦跳跳出来了。这本来是一首很有节奏的校园歌曲,没人不会唱的,等他俩唱到第二段时,底下的人都不自觉为他们拍手打起了节拍。这下更不得了,阿香牵起了存扣的手,像牵着哥哥的小妹,撒娇似的唱,还偷空儿调皮地往存扣脸上睃眼。曲子终了,阿香倚在存扣身边,手却还牵着。存扣甩了甩,竟没甩掉。台下掌声如潮水,笑声喧哗声把小操场都抬起来了。

这次学校的文艺表演使得全校同学都认得了存扣,走到哪儿都有学生指指点点的。他在操场上训练有很多人围着看。他打篮球赛时更是拥有最多的支持者。那些低年级的小女生对他极是崇拜,每当存扣带球或突破时,她们脸上的紧张一览无余,投中了则一起“呜里哇啦”地喝彩欢呼。高中的女生则相对矜持一些。那时学校搞了个高中部篮球循环赛,只要有存扣上场的比赛,总有几个高中女生来捧场,微笑着追随场上存扣的身影,并互相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会怀春?”存扣这样英俊优秀的少年在吴中的出现,满足了这些青春女孩的绮念和幻想,原本正常,是健康和美丽的。

但是有两个人却对存扣冷淡了起来,这就是秀平和阿香。自那天歌咏比赛后,秀平就对存扣绷起了面孔。虽然他俩还说话,却总是要存扣先主动开腔;晚上也还拼桌子对面坐着,秀平能整晚不说话,吭着头做她的作业。这真让存扣纳闷,不知啥地方把她弄气了。想问她,看她一脸的清峻严肃,又不敢。而那个小阿香(这是存扣对阿香的叫法。虽然阿香只比他小一个月)原来遇见他老早就笑容满面打招呼了:“你吃过了呀?”“你上哪儿呀?”可现在多远瞧见他就绕开了,像是怕他似的。存扣就惶惑,有时就站在那盯着她的背影看。有时恰巧遇见她回头,那目光中有一种幽怨、凄迷和蒙。

其实存扣不晓得,歌咏比赛后,本来很要好的秀平和阿香之间发生了一场冷战。那天上宿舍,阿香看见秀平就开心地说:“秀平姐,你今天和丁存扣配合得可真好啊!”秀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你配合得好!”把阿香噎得坐在床沿上愣了半晌。秀平边梳头边说:“多亲热呀,彩排时咋不见你俩拉手的呢?”

阿香刚想争辩,同室的女生们向她悄悄摆摆手。她们看秀平冷若冰霜的样儿,怕她俩吵破了脸,意思叫阿香让一下。两个人睡上下床,本来是很要好的一对姐妹嘛。女孩们都很善良。

阿香感到很委屈,小嘴一扁泪就涌出来了,往床上一趴抽噎起来。秀平也不看她,爬上上铺,重重往下一躺,拧开她的袖珍半导体来。

这次秀平真的是吃醋了!本来她对存扣在学校里乱交朋友和随便张扬自己就不大高兴,她觉得存扣升了高一,反而不如以前在初中朴实了,弄得学校内人人皆知,像个校花似的。她就很不放心,为此她还不止一次劝存扣少到操场上训练,反正咱又不考那劳什子体校,你的目标不是想上复旦中文系将来当作家吗?她也晓得不能怪存扣,做同学这么多年,她晓得存扣的优秀和善良,她晓得一个人的优秀是没法藏没法掖的。可是她就是不高兴。她要存扣总是和她在一起,只和她一个人好。因为存扣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她不准别人觊觎,她容不得别人分享和染指,他是她的,她秀平的!

所以她这次决定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她不仅抢白了和她好得一个人似的阿香,而且憋着自己就是不搭理存扣。虽然她看见存扣被她弄得脑闷愁肠极其苦恼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想撤销冷战,但她还是果断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于一个聪明女子的心计,她明白这真的是一场战斗,是一场严肃地捍卫自己的战斗,她必须坚持下去,要存扣深刻地接受一次警告,直到他开窍了醒悟了向她保证和承认“错误”为止。她不怕自己会被动,不怕存扣无动于衷,她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对这场没有声音的战争她有十分的把握,只要她坚持住,最后的胜利就是她的。她不能功亏一篑。

但是对阿香来说,她和秀平是两个类型的女孩,极其活泼,率情率意。这场突然而至的变故使她几天来心灵备受折磨,如同虫噬。她不再快乐,整天闷恹恹地,大眼睛茫然着,小圆脸竟消瘦了,憔悴,让人生怜。

可她娇小的身子里却藏着倔强的潜质,当她感到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她决定和秀平主动谈一次,彻底地交一次心。能够解释好了冰释前嫌最好,她们还是好姐妹,如果谈不拢,那她就决定不再为这件事难过和苦恼,以前咋样还咋样!同班同宿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像个仇人,她秀平做得出来我阿香做不到,我不拿人的不欠人的为什么要捧着别人的脸过?我为什么为这点事就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学习?

学生的晚饭就是二两粥。轮流的值日生到食堂里几十个打好的粥桶里寻出自己这组的号头,把桶端到宿舍里分。大家就拿出自己的瓷钵子,值日生把粥搅匀了,你一勺他一勺地匀。粥菜都是自己带的,有的装在罐头瓶里,最好是装在一种麦乳精瓶里,瓶儿大,盖子又好拧,装上一瓶足够吃一个星期的,当然这是指普通的咸菜 ——倘哪个同学带来的是大椒酱渍的炒黄豆或水咸菜煮炒蚕豆之类的美食,那他(她)保不定星期三都吃不到。一个宿舍就是一个小社会,好同学之间好东西是分享的,大家争着上来要,你一勺他一勺,不禁分的。当然,这次我吃人家带的好东西,下次我也要找机会带好的让人家吃,礼尚往来,彼此有数,好朋友总是吃来吃去的嘛。

星期一在宿舍里吃晚饭时,阿香从床下拿出她的粥菜来,这是她叫奶奶亲手给她做的,大椒酱渍炒青黄豆,里面还加了生姜丝儿和腌菜瓜丁儿,淋上了整一勺小磨麻油呢。瓶盖一扭,满宿舍都是香味。阿香笑吟吟地说:“今天我吃客了呀。”女孩们一下子端着粥盆围上来,嘻嘻哈哈的,像要饭花子纷纷把粥盆举到阿香面前,叫嚷:“先搁把我!先搁把我!”

阿香却转到秀平坐的床边。刚才同室的女生们簇上阿香的时候只有她没动,她和阿香几天不来往了嘛。阿香站在秀平身边,把拧开的菜瓶儿凑到她面前,说:“秀平姐,你先搁!”

秀平显然没有心理准备,有些发怔,正在拨粥的筷子停下了,坐那儿不动。阿香脸都红了。一边的女生就说:“秀平,你搁呀,跟她客气什么呀!”“你不搁我们也吃不到呀!”她们看出了阿香的用意,在一旁欢天喜地地起哄、撺掇。

秀平脸上也有些红,迟疑了一下,终于向瓶里伸出了筷子。阿香连忙抖动着瓶儿往下倒,秀平忙说:“够了,够了!”阿香也忙说:“不够,不够!”

这个晚饭大家吃得十分香,整个女生宿舍漂浮着快活的笑声和诱人的香气。

吃过晚饭,阿香对秀平说:“秀平姐,我有话和你说。”

旁边的女生很识趣,纷纷走了出去,把她俩留在宿舍里。

或许是二两热粥刚刚喝下肚,或许是阿香的奶奶做的小菜辣的,或许是面对面坐在下铺的两个女孩儿心里都存尴尬,总之她俩脸上都红扑扑的。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阿香先开口了:“秀平姐,我先向你打个招呼,那天,是……是我不对。”

秀平没吱声。脸看着旁边。

“那天我俩……不,我和丁存扣唱二重唱,没想到受那样的欢迎,台下人一鼓掌一嚷嚷,我就……”

“你就拉他的手了!”秀平接她的话茬。

阿香满脸涨红,眼中有了泪光:“是的,是我激动了,我拉他手了,是我发昏……了……”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阿香抬起头看着秀平,声音有些大起来,眸子里泪花盈盈,“歌唱到那份儿上,我全不知我为什么要拉他,我是自然而然的。就是换上别人说不定也会这样的,我根本没有别的想法!”

秀平冷笑一声:“是的,你没有别的想法,你是自然而然的。我看是你爱上他了,才自然而然的!”

阿香脸上煞白,却突然出奇地冷静下来。她收住泪,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平静如水。她看着秀平的脸,说:“秀平姐,既然你把这话都说出来了,我也不怕把我心里的真心话都说给你听一听。我说过了随你以后睬不睬我我都无所谓了,只是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你刚才说我是爱丁存扣,我不哄你,我也不哄我——我爱,我确实是爱。”

秀平睁大了眼睛。

“你别急,听我说。做女孩的长到我们这么大,看到哪个好小伙不动心,那是撒谎。你第一回把丁存扣带到我们宿舍时我就爱上他了,当时你告诉我们他是你表弟。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丁存扣这样又英俊学习又好块块都好的男生,他简直是我等了许多年的人一下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都被他迷晕了。我相信我们宿舍里的女生没有哪个不爱他。我白天看他,做梦都在想!

“可是我们很快就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是表姐弟,你们只是同学。但你们是一对相爱的同学。你们说是表姐弟只不过是便于你俩好在一起而已。

“当我听说这事时我心里恨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同学,为什么他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说实在的秀平姐,你别看我长得小,我开窍不比人迟,我很早就懂得爱人了,只不过我心气儿高,我遇不到好的,遇到好的我也会像你一样……抓住他,为他死了都肯……

“但我不会下贱得去抢别人的人!存扣是你的,你可以随便地爱他,但我在心里爱爱都不行吗?我心里有权力去爱他,我不要他知道,反正我想到他就高兴,这是我的权力。我那天在台上拉他的手也许就是我爱他不自觉忘情了,但这又有什么,这是舞台上很正常的事,并不就是想抢人家的男朋友!

“秀平姐,我是什么话都给你说了,我以后再不会跟你说这个了,我不欠你的,我问心无愧。你知道我是个活泼爱闹的人,这次你生我的气不理我几天了,我实在吃不消了……我心里相当难过。我跟同学作气从来是不过宿的,我不想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垮了的。我也不指望你对我好了,只希望以后你遇到我别脸绷绷的,就当没看到我这个人一样,各做各的事,我也不会再去正眼看一下丁存扣了……”

说完这话,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她吸着鼻子,转过身,拿手巾压在自己脸上,强压着情绪,把脸揩净了,毅然朝外面走去,虽然脚下竟有些蹒跚。刚走到门口,后面一声喊:“阿香,你别走!”

阿香猛地停住,回转头来,她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秀平姐——”她嗄着声叫着,一下子上去扑进了秀平的怀中,两人搂着哭着在床上滚成了一团。

灯亮了。高一(乙)女生宿舍里还有一对女孩肩挨着肩手抓着手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喁喁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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