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伯颜检查各路所报叛民姓氏,以张王刘李赵五姓最居多数。他欲趁此机会杀戮汉人,遂奏请顺帝,将这五姓之人不论老幼良贱,一概诛戮,以免后患。在廷诸臣闻得此言,人人惊诧,明知他借此为由杀戮汉人,但惧他威势,不敢多言。况且在廷大臣如许有壬,谏官如李好文等,又因身为汉族,欲避嫌疑,更加不敢开口。其余诸王大臣皆是蒙族,巴不得将汉人斩尽杀绝,方才快意,谁肯出头谏阻?所以伯颜这个主意很是歹毒。不料天心偏偏眷顾汉族,不肯使无辜之人横遭屠杀。那终日昏昏的顺帝,居然会明白起来,闻得伯颜奏请,摇头说道:“卿言未免太觉过分,那张王刘李赵五姓之人,亦有良莠,安见五姓之中尽是叛逆呢?如何可以一概诛戮!”于是伯颜之计又不能行,只得负气而退。

时光迅速,一转眼已是至元四年,顺帝驾幸上都,刚至八里塘,天色骤变,忽然雨雹,大者似拳,且具种种怪状,有如人形的,有如环块的,有如狮、象的,官民人等不胜惊异,谣诼纷纭。没有多时,障州的李志甫,袁州的周子旺,相继作乱,骚扰了好几个月。元廷动了许多兵马,耗了无数钱粮,相力剿捕,总算平靖,谣言始得略息。顺帝又归功于伯颜,命在涿州、汴梁两地建立生祠,晋封大丞相,加元德上辅功臣的美号,赐七宝玉书龙虎金符。伯颜受了宠命,愈加骄横,收集诸卫精兵,命私党燕者不花为统领,每事必须禀命伯颜。伯颜偶出,侍从无数,街衢为满,顺帝的仪卫倒反日见零落。因此天下只知有伯颜,不知有顺帝。

顺帝见他如此恣肆,心内虽然不悦,但因朝政兵权尽在他一人掌握,满朝臣子都是他的羽党,所以把宠眷的心思,渐渐变做畏惧了。又值伯颜因郯王彻彻秃深得顺帝信任,遇事常和自己反对,遂恨之入骨,竟诬奏彻彻秃隐蓄异图,请加诛戮。

顺帝暗想道:“从前唐其势等谋逆,彻彻秃首先举发,那时尚不与逆党勾接,此时岂有谋逆之理?莫非伯颜和他不睦,捏词诬奏么?”遂将原奏留中不发。伯颜不见批答,次日又入朝当面呈奏,请顺帝降旨,收捕郯王。顺帝淡淡地答道:“事关谋逆,必须有确实证据,始可降罢,否则何以服人?”伯颜便捕风捉影,捏造出许多证据来。

顺帝只是默然不答,伯颜忿忿而出。顺帝以为他扫兴回去,便不再加注意。哪知伯颜退朝,竟密令羽党,假传圣旨,至郯王府中,把郯王彻彻秃捆绑出来,即行斩首。又诈传帝令,令宣让王、威顺王两人,即日出都,不准停留。及至顺帝闻得信息,杀的已是杀了,去的已是去了,不由得心中发起火来,要想加罪伯颜,立正典刑。无如顺帝此时毫无势力,竟成孤立,欲思发作,又恐万一有变,帝位亦不能保,只得暂时容忍,徐图对付。

顺帝正在欲发不能,欲忍不得,进退两难之时,却惊动了一位大人物,要秉着赤胆忠心,扶助顺帝,扫除权奸。你道此人是谁?便是伯颜的侄儿,名唤脱脱。这脱脱乃是马扎尔台的长子,当唐其势作乱,脱脱曾躬与讨逆,以功进宫,累升至金紫光禄大夫。伯颜欲使之入备宿卫,侦伺顺帝的起居动作。嗣恐专用私亲,致干物议,乃以知枢密院汪家奴、翰林院承旨沙刺班和脱脱同入宿卫。脱脱初时每有所闻必报伯颜,后来见伯颜所为,竟是权奸的举动,心下不免忧虑起来。其时马扎尔台还没出镇,脱脱密禀道:“伯父揽权自恣,骄纵日甚,万一干了天子之怒,猝加重谴,吾族就不能保全了,岂不危险么?”

马扎尔台道:“我也深以此事为虑!但是屡次进谏,均不见从,如何是好?”脱脱道:“凡事总要预先防备方有退步。伯父如此行为,我们难道和他同尽么?”马扎尔台点头称是。及至马扎尔台奉旨北行,脱脱见伯颜更加骄横,心内不胜惶急,暗暗想道:“外面的人,不是伯父的仇家,便是伯父的私党,没有可以商议大事的。只有幼年的业师吴直方和我气谊相投,为人也甚是刚正,何不去同他一商呢?”当下密造师门。直方接见之下,脱脱将自己的事情密密禀告,求他指教。直方慨然言道:“古人有言,大义灭亲。你只宜为国尽忠,不可顾及私亲。”

脱脱闻了这两句话,心思方定,便拜谢道:“愿奉师命,不敢有贰。”遂即辞归。

一日,侍立顺帝左右,见帝愁眉不展,遂自陈忘家报国的志愿。顺帝因其为伯颜胞侄,不敢遽信,便令阿鲁、世杰班两个心腹之臣,暗侦脱脱的为人。两人奉了帝命,常常的和脱脱混在一处,故作知交,互相往来。每每的谈及忠义之事和报答国家的厚恩、今上的知遇,脱脱总是披肝沥胆,直言无隐,甚至涕泣唏吁,甚愿亡身殉国,决不顾及私亲。说得两人不胜钦佩,便密报顺帝,说脱脱的为人甚有忠心,竟可倚仗他诛灭权奸。到了郯王被杀,宣让、威顺二王被逐,顺帝欲思发作,又不敢冒昧从事,只有日坐内廷,仰天长叹。此时早惊动了脱脱,他便跪伏帝前,请为分忧。顺帝叹息道:“卿虽秉着一片忠忱,但此事不便使卿预闻。”脱脱道:“臣入侍陛下,此身已经非自己所有,何况其他。陛下如有差遣,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顺帝道:“此事关乎卿之家庭,卿能为朕效力么?”脱脱道:“臣幼读诗书,颇知大义,毁家谋国,臣何敢辞!”顺帝闻言,遂把伯颜跋扈的情形带泣带说地述了一遍。脱脱听了,也禁不住代为泣下,遂启奏道:“臣当竭力设法,以报国恩。”顺帝欣然点首。脱脱出宫,又往吴直方处禀告此事,请其指教。直方道:“此事关系非轻,宗社安危,全在于斯,你奏对的时候,可有他人在旁?”脱脱道:“只有两人,一个是阿鲁,一个是脱脱木儿,皆是皇上的心腹,谅必不致泄漏秘密。”直方道:“你伯父权势薰天,满朝中皆其私党。这两人若图富贵,泄了秘密。不但你性命难保,恐怕皇上也有不测之祸了。”脱脱闻言,不免露出惶急之状。直方道:“幸而时候未久,想还不致泄漏。我现有一计,可以挽回。”脱脱大喜,急问计将安出。

直方附耳说道:“你可如此如此。”

脱脱得了妙计,欣然而出,匆匆地邀请阿鲁、脱脱木儿两人来到家中,治酒张乐,殷勤款待,自昼至夜,不令出外,自己却设词离座,去找到了世杰班,议定伏甲朝门,等候伯颜入朝,便将他拿下问罪。当下密戒卫士,严稽出入,俟晓而发。

脱脱布置归来,天尚未明,伯颜已命人来召,脱脱不敢不去。

见面之下,伯颜已严诘道:“宫门内外何故骤然加兵?”脱脱闻言,心内大惊,忙镇定神思,徐徐答道:“宫廷乃天子所居,稍有玩忽,关系甚大,不得不小心防卫。况现在盗贼四起,难保不潜入京城,所以预为戒备。”伯颜又斥道:“你何故不先报我?”脱脱惶恐谢罪,退将出来,逆料事难速成,又去通知世杰班,叫他从缓。果然伯颜动了疑心,次日入朝,带了许多卫卒排列朝门,作为保卫,及至退朝,又上章请顺帝出猎柳林。

其时脱脱回至家中,已和阿鲁、脱脱木儿结为兄弟,誓必协力报国,祸福相共。结盟刚罢,宫中有内侍前来宣召。脱脱便与两人一同进宫。顺帝将伯颜的奏章递与观看。脱脱奏道:“陛下不宜出猎,此奏还是留中不发的好。”顺帝道:“朕意亦复与卿相同,但伯颜图朕之心日益彰著,卿等应为朕设法严防。”正在说着,内侍又送上伯颜催请圣驾出猎的奏章。顺帝看了,便向脱脱道:“伯颜又来催促了,如何是好?”脱脱道:“陛下何不假称有疾,命太子代行呢?”顺帝道:“此言甚是!

卿可为朕草诏,明晨颁旨。“脱脱奉命草罢诏书,呈与顺帝看了,盖过御宝,次日发出。脱脱等三人,这夜住在宫中,与顺帝密密商议除却伯颜的计策。伯颜次日接到诏书,暗自想道:”命太子代行,事甚可疑,莫非暗中有什么诡计么?“但诏书中命大丞相保护,又不便违旨不去。遂默默地筹思半晌,竟想出一计,道:”我何不乘着出猎的机会,挟了太子,号召各路兵马入关,废了今上,拥立太子呢?“主张既定,点齐了卫士,请太子启行,簇拥而去。看官,这太子又是何人?原来就是文宗次子燕帖古思,当顺帝即位之时,奉了太后懿旨,他日要传位于燕帖古思,所以立为太子。这边伯颜奉太子出都,那边脱脱等昨夜已商议定妥。听得伯颜率众出城,即吊取京城钥锁,派亲信的人布列五门,夤夜奉顺帝居玉德殿,召省院大臣先后入见,令至城外待命。一面遣都指挥月可察儿授以秘计,率领三十骑,至柳林取太子还都。又召翰林院杨瑀、范汇入宫草诏,详叙伯颜罪状,贬为河南行省左丞相。命平章政事只儿瓦歹赉往柳林。脱脱戎装佩剑,率领卫士巡城。

等到诸人出京,便关了城门,登陴以俟。说时迟,那时快,不到多时,月可察儿已奉太子回京,传着暗号,脱脱遂开城放入,仍将城门关闭。那柳林离京不过数十里路,只须半日即可往返。月可察儿自二更启程,疾驰至柳林,还在夜半。太子的左右,早由脱脱派定心腹之人作为内应,所以与月可察儿见面,不待详言,即领他入内,携了太子一同进京。伯颜此时还在睡梦之中,哪里得知。到得五更已过,伯颜一觉睡醒,方有侍卫来报,太子已奏召还都,急得不住顿足。正在这个当儿,只儿瓦歹又复到来,宣读诏书。伯颜还仗着势力,竟不奉诏,带了卫士出帐上马,一口气赶至京城。其时天色已明,门犹未启,只见脱脱戎装佩剑,从容不迫端坐城上。遂即厉声喝令开门。

脱脱起身答道:“皇上有旨,只黜丞相一人,其余从官,一概无罪,可各归本卫,不得有违,自取罪戾。”伯颜道:“我即便有罪,奉旨黜逐,也须陛辞,为何竟不放入城呢?”脱脱道:“圣命如此,不敢违逆,请即自便。”伯颜道:“你不是我侄儿脱脱么?幼年时候我把你视同己子,今日因何这样忘恩负义?”脱脱道:“为宗社计,只能遵守大义,不能顾及私亲;况伯父此行正可以保全宗族,不至和太平王一样祸遭灭门,已是万幸了。”伯颜尚欲有言,不意脱脱已下城而去,返顾随从,早散去了大半。此时已是无法可施,只得策马南行。道经真定,人民见了,都指着他说道:“这是大丞相伯颜,也有今日的下场么?可谓皇天有眼了。”

有几个诚厚纯朴的老人,见他十分狼狈,反将怨恨之意易为怜悯之心,奉壶觞以解饥渴。伯颜温言抚慰,询问他们道:“你们曾听得有逆子害父的事情么?”老人答道:“小民等生长乡间,僻处一隅,只闻得逆臣逼君,并不闻逆子害父。”伯颜被他们这一驳,不免良心发现,俯首怀惭,遂与众老人告别南行。途中又接到廷寄,说是伯颜罪重罚轻,应即安置于南恩州阳春县。那南恩州远在岭表,烟瘴薰蒸,伯颜是养尊处优的人,哪里禁得住这样苦楚。他也明知是条死路,但又不甘自尽,只得今日挨,明日宕,行到江西隆兴驿,得了一病,卧在土炕上面,不得动弹。那驿官又是个势利小人,见他病到如此模样,非但不加怜恤,反倒冷嘲热讽,时时奚落,把个伯颜活活气死。

伯颜贬死之后,顺帝即召马扎尔台入京,命为太师右丞相,脱脱知枢密院事,其余如阿鲁、世杰班、脱脱木儿等,俱加封赏。复加封马扎尔台为忠王,赐号答剌罕。马扎尔台坚辞不拜,且称疾乞休。御史奏请宣示天下,以劝廉让,得旨允从。遂下诏命马扎尔台以太师就第,授脱脱为右丞相,录军国重事。脱脱入相,悉更伯颜旧政,复科举取士之法,昭雪郯王彻彻秃冤枉,召还宣让、威顺二王,使居旧邸。又弛马禁,减盐额,捐宿逋,益续开经筵,慎选儒臣进讲,中外翕然,称为贤相。但是顺帝是个优柔寡断的君主,每喜偏听近侍的言语。当伯颜专政的时候,顺帝无权,内廷侍候诸臣唯知趋奉伯颜,每日在顺帝驾前,陈说伯颜的忠诚,因此顺帝深信伯颜,专任不疑。及至伯颜贬死,近侍诸人又改变了举动,专门逢迎顺帝。恰值太子燕帖古思不服顺帝的教训,顺帝心内未免不悦,近臣即乘隙而入,都说燕帖古思的坏话,且奏称燕帖古思为今上之弟,不应立为太子。

顺帝因碍着太皇太后的面子,不便贸然废储,所以犹疑不定。谁知近臣们摇唇鼓舌,朝夕怂恿,并且把太皇太后已过之事,及文宗在日的情形,也一箍脑儿搬将出来,还加上了许多捕风捉影之言,说得顺帝不由不信。但顺帝虽然信了近臣的言语,终因太皇太后内外保护,方得嗣位,意欲宣召脱脱与他解决这重大问题。近臣恐怕脱脱入宫,打破他们已成之举,便启奏道:“此乃陛下家事,须由宸衷独断,何用相臣参议?况太皇太后离间骨肉,罪恶尤为重大。便是这太皇太后的徽号,也是从古及今所罕有的,名分具在,岂有以婶母为祖母的道理。

陛下若不明正其罪,天下后世,将以陛下为何主?“顺帝被这一激,遂不加思索,立命近臣缮诏,突行颁发,削除太皇太后的徽号,安置东安州。燕帖古思,姑念当日年幼无知,放逐高丽。这诏书颁发下来,廷臣大哗,公推脱脱入朝,请顺帝取消成命。脱脱驰入内廷,当面谏阻。顺帝道:”你为国家而逐伯父,朕也为国家而逐婶母,伯父可逐,婶母难道就不可逐么?“这两句话说得脱脱张口结舌,无词可答,只得将太皇太后的私恩,提出陈奏。无奈顺帝置之不理,脱脱无法,只得退出。

众大臣见脱脱谏阻也不见听,他人更不待言了,只得将一腔热忱,比作冰冷。那太皇太后卜答失里又没有什么势力,好似庙中的泥像一般,任人如何搬弄。当下由顺帝的左右,口称奉了旨意,逼着出宫。太皇太后束手无策,只有对着燕帖古思,母子二人失声痛哭。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见了这般模样,非但没有怜恤之心,倒反恶言催逼。太皇太后由悲生怨,一面哭泣,一面说道:“我不立自己的儿子,让他为君,今日之下他反如此待我,天理何在?良心何在?我没有别法,只有到朝堂上面,当着众大臣,评一评这个道理,然后触阶自尽,使这昏君蒙个千古不孝之名。”说着,便向外面奔去。未知太皇太后得到朝堂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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