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得搭汽船过去。

说汽船,也只是艘小船,不晓得它本来是什么用途。船身涂漆处处剥落,剥落的地方生锈,有些地方还腐蚀了。无处可坐,又晃得很,还吵得要命。

七年前还要安静些的,我觉得。

或许我记错了。这艘船的确是我七年前坐的那艘船,七年的岁月也确实侵蚀了这艘破东西,但之前坐的时候,我觉得它还要更老旧些。

换言之,是我也老旧了,接近这艘船的老旧程度了吗?

人与船的时间流速一定不同,或许船老得比人还慢。

以前还年轻的我觉得这艘船老旧不堪,但老了一些的我,却不再感觉到两者会有的差距了。

我也通身上下生锈了,

同时也腐蚀了。

我不认得操舵的老人。七年前的老人一定已经死了,他那时就已经够老了。

总之驾船的是个老人。年轻人应该操纵不了这艘不晓得何时造好的老古董,况且学会了也没用。我问,“大叔,你啥时开始开船的?”对方完全没反应。是耳朵不行了,还是懒得搭理人?

船太吵了。

受不了,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还是觉得七年前要更安静些,那时候我可以一清二楚地听见妻子的说话声。

妻子说,距离这么近,从邻町开车过去,看能开到哪里,再走过去也行。她说,那片岩礁应该可以徒步走过吧。妻子那有如小提琴弦声的嗓音没有被杂音遮蔽,传进了我的耳中。

嚏嚏嚏嚏,无用的动力嘈杂作响。

啊啊,不对,

我记错了。

那个时候,妻子是在我的耳畔,而且是把嘴巴凑近到几乎把气息吹上来的距离说的。

妻子发出的声音周波数,与这低俗而暴力的噪音天差地达,当然听得见。

听着低于体温但不冷的海风声,我想起了这些事。

嚏哇哇哇的声音果然一如往昔。我和老人都听不见我的声音,是因为我半朽的嗓音周波数成了破败的音色,完全融入了这低俗而暴力的声响之中了吧。

就像七年前妻子说的,船很快就抵达栈桥了。

这片海岸是浅滩,栈桥很长。哒哒声间隔愈拉愈长,戛然而止。

我听见海鸥啼叫。

陌生的老人默默地系上船。

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张泛黑而面无表情的侧脸。老人动作懒散,或许是面无表情使然,态度显得极不情愿。

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却为了一点工资做这种低贱差事,他其实很不情愿吧。话虽如此,我也没道理讨老人欢心,而且这样一想,我连道谢的念头都没了。我反倒觉得这时候摆出跟老人一样的态度才像话,于是脸一板,无书地下了栈桥。

栈桥也有点腐朽了。

我踏上褪色的木板,从稀疏的木板缝间看见底下的海面时,耳朵总算开始听见浪涛声了。海浪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静极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跟老人四目相接了。

我霎时觉得他在瞪我,遂快步经过栈桥,来到海滩。

硬梆梆的触感。

这片海岸全是石头。

不是岩礁,而是铺满了大小各异的圆石子。不,这并非人造的,说铺满并不恰当吧。这片圆石的地毯是天然的造景。

我不晓得这种海滩要怎么称呼。相对于沙滩,该称做石滩吗?

七年前,

我和妻子两人抓着汽船生锈的扶手远眺的这片海滩看起来美极了;只是这片圆石海滩远看很美,其实肮脏无比。七年前就是脏的。

现在也一样脏。

石头本身很漂亮。无棱无角,表面光滑,是纯白色的,或许是被海水漂白了;可是石头缝里到处是垃圾。空罐、压扁的保特瓶、食品包装纸、保险套的袋子、开了洞的运动鞋、洋娃娃的手,不知为何,连针筒这类医疗用品跟脚踏车车轮这种大型玩意儿都有。是有人刻意丢在这里吗?

这种地方也会有人来啊?

那当然喽。

这是妻子说的。可是她说着,视线却投向大海的彼方。

外海的漂流物会漂来这里哦。

她还这么说。

哪有可能?我应道。这片海滩面对的是海湾内侧。证据就是,妻子眺望的方向可以看到对岸的城镇。不,我对海潮不了解,或许外海的漂流物也会流进海湾陉。

可是就算是这样,漂流物也不会流到这里,而应该会被冲到海湾中心才对。因为这片海滩应该是背对着外海,悄悄地朝着狭窄的海湾内侧张开嘴巴。

你真没想像力,妻子说。

她拾起脚下一个压扁的盒子说,你看,这不是朝鲜半岛的东西吗?的确,那包装很陌生,上头的字也认不出来。国内没有卖这个,难道有韩国人跑来这种地方洗衣服吗?妻子说。

那是洗衣粉的空盒吧。是啊,应该是吧——我非常敷衍地应声。后来妻子像要确认什么似地翻开或捡起几颗圆石,但我不知道她究竟在那里找到了些什么。

我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

只看到巨大的海蟑螂蠕动着。

我直起身来,接着抬起头。前方挡着一座巍峨的岩山,是一座岩盘裸露、不折不扣的岩山。我以为是这座山阻碍了交通。

可是并非如此,妻子说不是。

我是什么时候听她说的?似乎是回家以后。

不是那样,妻子说。既然不是别人,而是妻子说的,那绝对错不了。

原来沿着海湾一直都有路。后来我也从地图上确认过了,那条路从途中离开海岸线,绕过山背,确实通往了目的地。

目的地。

那家旅馆。

我——不,七年前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这片海岸,而是位于这座岩山后面的一家旅馆。

那家旅馆确实位在这座冷清的海角,而且与这片小海滩相连。不,如果不搭汽船,想要来到这片圆石海滩,就只能从那家旅馆下来了。因为海滩左右都是险峻的岩礁。

那个时候,妻子在船上对我说可以从岩礁走过来,但我认为那行不通。乍看之下似乎可以,但左右两边岩礁高耸,难以通行。换言之,这片圆石海滩相当那户旅馆的私人海滩。

可是旅馆地处绕过岩山的山腹地带,并非面对这片海。

而且只经内陆,也可以抵达那家旅馆。

那么当时为什么我们会选择搭船?

而七年后的现在,我丝毫不抱疑问地搭了汽船。以前我认定要去那家旅馆就得搭汽船前往,如今也如此深信不疑。对我而言,那家旅馆不是可以搭车去的地方,那里就是得搭汽船去。

胎一天只来回两赵,所以今天我也在码头消磨了两小时。

我再一次回头,已经看不见老人了。是坐下了,不然就是绕到汽船另一头去了吧。

再过一会儿,那艘船应该就会发出那种轰隆噪音,返回原本的所在之处。

除了那个老人以外,再无一人。

我不想一直看到那艘衰败的船,便垂下头去。就像回溯妻子那时候的话似地寻找着外国的垃圾,却寻不到半样。都是些附近的便利商店看得到的东西。

我嗅到一丝海潮的气味,一阵反胃。

我留心着不要回头看,走过圆石海滩,爬上疑似仓库的肮脏小屋旁的坡道。

小屋没有门,里头有破网,不知为何还有脸部崩塌的石地藏。地藏旁边扔着两只自动贩卖机卖的杯装酒空杯。

那是婴灵地藏哟。

妻子这么说,不过八成是骗人的。

的确,这座海角有间地藏堂安置着供养婴灵的地藏菩萨。可是祭祀那尊地藏菩萨的祠堂是在岩山的背后,位在旅馆再过去的断崖途中。我拿地图确认过了。

那里的交通比这片海滩更不方便。沿着崖边,设有像桥一样的小径,得从那里过去。即便如此,好像还是会有人去参拜。更重要的是,那不可能是如此一尊破败的地藏。

不是的,我在心中想道。

妻子不会听到。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你弄错了。

我瞥了小屋一眼,来到坡上。坡上一片平坦,景观像样了些。可是要是回头,一定会对上那个垂死老人的怒目相视,所以我背对着大海,继续爬上小径。然后踏上有个大转弯的路,前方通往旅馆。

左右长满了茂密的植物,不知是竹子还是草丛;但它们并不青翠。

到处褪成了白褐色。是因为海风吹袭吗?还是土地枯竭的关系?

地面也是和植物相同的色泽,好像也开着花,但看起来并不美。

以地形来说十分奇特,但整体风景显得单调。

我爬了三分之一就开始流汗了。天气不热也不冷。坡才爬了一半,没有什么成就感,汗也流得不畅快。湿湿黏黏,只教人不舒服。

只要爬到一半以上的高度,就再也看不见那片石滩了。

即使回头,看得到的也只有外海,看不见那艘肮脏的船或其他。啊啊,那个老人已经看不见我了,我放下心来停下脚步。刚一回身,竟听见那嚏嚏嚏的噪音从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我觉得好似被看透了。

声音很快就转小,消失在海潮声或风声或草叶声中了。

那艘船回去了吗?没有任何乘客,只载着垂死的老人。

我暂且停步,眺望天空。

没有云,什么都没有。

已经爬上一半了。

已经看不见海了。我不晓得是什么构造,但是从爬上顶的岩山背后,只看得到天空。不过听得到可能是海浪的声音,大概离海边很近。

道路的尽头处有栅栏,越过栅栏,是一片有棒球场大的平坦土地。

里面停了一辆车子。

果然可以循陆路过来。

也就是说这块空地可能是停车场。或者只是因为七年前这里没有半辆车子,所以我才没想到它是停车场吗?斜向穿过广场后,又出现一条小径。

来到这一带以后,已经成了平凡无奇的山路。植物也都是常见的种类。不过常见归常见,我也不晓得是哪些种类。妻子熟悉植物,她当时好像说了很多名称。

小径很快就变成石板路。石板路的起始处竖了一根木头柱子,挂着一块同样是木造的看板。

上面写着:川端旅庄。

字迹正如我记忆中的风格。

沿着石板小径走上一会儿后,左右出现石灯笼,不久后便看到一座和风大门。

四周完全变成日式风格,与石滩的奇景截然不同,但因为中间有着渐层般的变化,感觉并不突兀。

当然也是因为这里我会经拜访过一次,已经很清楚。

我穿过大门。

这里是典型的和风旅馆,看起来似乎很高级,但其实就是旧而已。妻子说,这里是在昭和初期开设的旅馆。七年前我听她这么说时,觉得看起来也没有多古老。

现在一看,却觉得老旧极了。

与看见汽船的感觉正好相反。

秋天的时候,红叶非常美丽哦。

原来如此,那棵树是枫树吧。

我现在才回应妻子七年前的话。

我净是看着上头,这才发现女佣已经来到玄关前,向我道欢迎。我说我有预约,报上名字,女佣答说知道,伸手要接我的提包。我推辞说不需要,进入玄关。

我不喜欢别人帮我提行李。

一切都如同记忆。

老旧的鞋柜。

并排的拖鞋。

裱框挂在柜台的营业许可证,陈列在架上的布袋僧像。

插在年代不明的花瓶里的插枝,破旧的沙发和小几。

上面的玻璃烟灰缸。

妻子坐在那张沙发上,我在柜台这边填登记簿。

柜台旁边摆着熊的标本。它完全从我的记忆中遗落了,但的确从那时就有。

掌柜应该也是同一个人。我也不记得他,但他是那样自然地融入风景,所以一定是同一个人吧。那样的话,这个毫无霸气的男子也增添了七年的年岁吗?

我把提包摆在地上填资料,有些年纪的女佣随即凑了上来。我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拿起了我的提包。这么一来我也不好叫她放下,虽然不太舒服,但只能任由她这么提着了。

“七年前我来过一次。”

我不是特地对着掌柜或女佣,只是低着头说:

“我预约的时候说过想要住在那时候的房间,没问题吧?”

“是的。”掌柜以沙哑的声音恭敬地说,“是牡丹之间。”

对了,是叫这名字。我并不知道房间的名字。

“你们怎么知道?我都已经

忘了。”

“敝旅馆一直保管着过去的登记簿。”

“你们特地找出来查吗?真是有劳你们了。”

“客人告知我们切确的住宿日期,一点都不麻烦的。”

掌柜的头往前顶了一下,那是行礼的意思吗?女佣说着“我带您过去”,跨出步子。

掌柜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毫无动静,所以我随着女佣离开。

我们经过漫长的走廊。走廊一片漆黑色,擦拭得光可监人。

“客人是从东京来的吗?”女佣问。

“说是东京,也不是都心地区。比较靠近神奈川县。”

“那边都算是东京呀。对我们乡下人来说,都没有区别。”

嗯,或许吧。

拐了一个弯,窗外可以看到中庭。

一样。

“好漂亮的庭院。”我客套地说。“维持起来很累人的。”女佣应道。

“没有请园丁吗?”

“有是有,但打扫是我们负责的。院里有许多会结果的树,地面容易脏乱。”

原来如此。

“可以看到中庭的客房有三间。”女佣说,“庭院是敝旅馆的一大特色。可是这座庭院其实是为了不让客房之间看到彼此而建的。因为夏天也有些客人喜欢把纸门敞开着,所以每间客房可以看到的庭院景观都不同。牡丹之间的景致是最棒的。”

“这样啊。”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吧。

七年前,我净是观赏庭院景致,也走下庭院好几次,可是,

没错,我下了庭院,可是,

从庭院,

我不记得可以看到其他客房,也没有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

“就是这里。”女佣说。

门上写着“牡丹”二字。

打开格子门,再打开纸门。

房间很大。还有套间,一个人住太大了。

一进房间,杨杨米的香味与灰尘味就迎面扑来。

可以看到庭院。

偌大的窗户全是明亮的庭院风景,有些逆光的房间显得一片漆黑。

“行李我放在这里。”女佣将提包摆在壁宠。我头也不回地走到檐廊,眺望庭院。就像七年前那样。

“客人是第二次光临呢。”

女佣大概在泡茶。“嗯,第二次。”我答。

“这儿这么偏僻,您是来出差的吗?”

“不是出差。你说这里乡下,但这儿很像时下流行的秘境旅馆,不是很棒吗?我很中意哦。这阵子这里生意应该也很不错吧?”

“生意清淡极喽。”女佣说,“像今天,住宿的客人只有您一位呢。夏季是有一些,但到了冬天,就完全没客人上门了。这儿也不是什么适合阖家旅游的地点。对了,客人,上回您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吧?”

“你在登记簿看到的吗?”

“我还记得。”女佣说,“请用茶。”

“记得?记得我吗?”

“客人还有夫人。是我领客人过来的呀。”

“你居然还记得?”

“我不是一直记得,但也没有忘记。”

我了解那种感觉。

“是内子找到这家旅馆的。不晓得她是从哪里查到的,她好像很中意这里。我也很喜欢。”

“那么夫人这次……”

“我们离婚了。”

女佣露出仿佛咬到辣椒般的表情,接着尴尬地垂下视线。

“哦,不用在意。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了,我完全没放在心上。再说,自己一个人可以像这样自由自在,单身也是很不赖的。”

“哦,这样啊。”

“这家旅馆很不错,我一直想要再来,没想到注意到时,已经七年过去了。这段期间,夫妻关系先维持不下去了。我本来想要和内子一起再来的,嗳,算是我一个人偷跑吧。”

我直盯着庭院,返回房间,在和式椅坐下。女佣递出茶来:

“那么,这个房间就是您和夫人的回忆场所了呢。”

“回忆啊……”

记忆是很鲜明。可是,

“不,我没有什么眷恋。我喜欢这里。前妻……”

跟她没关系。

“抱歉,我不该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女佣歉疚地向我行礼。

“没关系。嗳,搭船过来不是也颇有意思的吗?很浪漫。”

女佣抬起头来,“客人搭汽船过来的吗?”

“嗯,是啊。这有什么好吃惊的吗?”

“也不是吃惊,只是这阵子已经没有人搭汽船了。而且最近的客人也都不晓得这里可以搭船来。”

“这样啊。七年前我们也是搭船来的。”

“那个时候是发生了悬崖崩塌事故。”女佣说,“国道被堵住,没法从陆路过来。那时候汽船生意也还不错,但大概也只有那时候有生意吧。我想今年之内应该就会歇业了。”

“这样啊。那么幸好我搭了。”

“也不是什么值得特地去搭的东西呀。”

女佣说道,接着为我说明住宿的注意事项,我给了她小费,她说了声,“请慢慢休息。”便离开房间。

剩下我一个人。

我喝了一口茶,随即起身去到檐廊,打开玻璃门。

啊啊,庭院。是那座庭院。

七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和妻子的关系就已经是风中残烛了。不,这样说并不正确。濒临崩坏的是妻子,而我厌倦了与崩坏的妻子之间的关系。

后来我们使尽千方百计,撑了四年,结果还是不行。我撑不下去了。

与其说撑不下去,更应该说我再也没有兴趣维持与妻子之间的关系了。妻子应该是得了心身病之类的疾病。冷静想想,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很奇怪。但年轻的我把那些全都当真,逐一回应,为此痛苦不堪,也发生过多次争吵。现在想想,我应该让她去看医生的。让她接受治疗的话,想必可以有所改善。

当时我以为总有办法克服。

我们的婚姻持续了六年。

但后面的四年只是惰性。

来过这家旅馆后,我对于和妻子一起生活失去了兴趣。

自从那天开始。

不晓得是叫苏铁还是什么,一种充满异国风情的植物在整理得颇为风雅的庭院中绽放异彩。但,妻子说它很碍眼。

说什么庭院是他们的卖点,却种那种怪植物,根本是破坏气氛。

不该来这种旅馆的。

明明是自己选的,却又埋怨不休。

还怪到我头上。

真是够了。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可是,七年前的我还有为妻子着想的体恤之情,还怀有类似希望的情绪。尽管厌恶,尽管难受,尽管气愤,但只要妻子一对我好,我就忘了。只要她向我撒娇,我就原谅她了。只要她向我道歉,我就同情起来了。可是这样的宁静也两三下就崩溃了。妻子立刻就会翻脸,变成无法理解的莫名其妙的生物。

苏铁旁边有座生苔的石灯笼。

石灯笼旁不知为何堆起了一座圆锥状的小石山,再过去是池塘。

愈看愈觉得这种安排很不可思议。

到吃饭之前,勉强还过得去。

我很满意送到房里的餐点,却不合妻子的胃口。

矛头又指向我,教人厌烦。

这么难吃的东西,你居然咽得下去?

你怎么不跟旅馆的人说难吃死了?

我并不觉得难吃。

这句话点燃了战火。我们吵得很凶,可是酒暍着喝着,我开始觉得无所谓了;然后没多久妻子突然安分下来,向我道歉赔不是。我心疼起那样的妻子,

想要和她温存。

妻子原本撒娇似地委身于我,然而我就要解开她的浴衣衣带时,她激烈地反抗起来。

然后她推开我,破口大骂,走进套间,唰一声关上了纸门。

我怔了一个小时左右。

就看着这座庭院。

那根树枝、那朵花、那片叶子。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庭院。然后,

那个时候,我对妻子还有所眷恋吧。

我忘了契机是什么,我悄悄地从檐廊进到和室,静静地拉开纸门。

或许妻子正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等待我。七年前的我还怀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有可能只是因为被撩起的情欲无处发泄。

妻子睡得正香。

浴衣的衣摆掀开,白皙的大腿裸露出来。

我对着被切割得细细长长的平滑肉块的一部分看了一会儿,犹豫良久,

拉上了纸门。

然后我走下庭院,走下了这座庭院。

当时明月照人。

月光潋灩。

我走到池畔。水面平滑如镜,那光洁的表面一样倒映出明澄澄的月亮。

我看着池畔,忽然想起那片圆石海滩。因为堆着石头的关系吧。不知为何,我模仿起妻子的动作,以指尖捏起一块堆得一丝不苟的石子查看。

当然,什么都没有。没有韩国的洗衣粉盒子,没有垃圾,没有海蟑螂,什么都没有。

一个,再一个,大概是第四个吧。

我捏起第四块石头的时候,在石头底下。

我发现了某种东西,一个又圆又白又小的东西。

咦?我纳闷,蹲下身仔细查看,看不出是什么。我拨开左右的石头,也挪开底下的石头。

那个物体还有延续。不,那是,

是手指。

又细又白又美,人的手指。

石头底下埋着人。

不知何故,那个时候我好像就不认为那里埋着尸体。冷静想想,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埋在土里,除非脑袋不正常了,否则都会认为那是尸体才对。

这么一想,就觉得有些恐怖了。如果是尸体,绝对不会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那可是犯罪。

可是我却不怎么慌乱,用指尖挖开那根手指周围的泥土。

我挖出了一只形状优美无比的女人的手。

啊啊。

那个时候,我好像以为底下埋着女人。我暂时忘了妻子和一切,大概是全神贯注地挖掘。可是,

什么都没有。

土里就只埋着一只手。

那是女人的右手。指甲形状平整,手指长度和比例也恰到好处,形状优美极了。

我捡起了手。

那不是假手,那千真万确是人类的皮肤。手掌的柔软度、关节的感觉,完全是活人的手。可能是因为泥土干燥,手并不怎么脏。

啊啊,一只手——我内心如此兴叹。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只被砍下来的手,也不纳闷这是谁的手。

我只是想着:一只手。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手有体温。

冰冰凉凉的,女人的体温,跟尸体的温度不同。

我用池子的水把手清洗一番,用浴衣的袖子仔细地揩拭干净。

手的皮肤细致柔嫩。虽然一动也不动,却是活的。

是活的吧?

尸体的话,应该早就腐烂了。就算没烂,也一定会散发出尸臭。再说,弹力也不一样。

我也试着握了一下,毫无疑问是活人的手。

证据就是,我完全不记得手的断面是什么样子。如果是被砍下来的,应该看得到骨肉才对。那么它是像假人的手那样,断面是平滑的吗?我觉得不是,也不记得它是浑圆的,也不是模糊消失。

可是那是一只手。

啊啊。

我站在月光清洌的庭院中,搂着手,忘却了一切。

我就这样待了多久?

在那棵苏铁旁。

“可以上晚餐了吗?”我听见女佣的声音。

庭院已经微暗了。我答道,“麻烦你。”

女佣一进房间看到我,便说,“哎呀,您还没更衣吗?去泡个澡也好啊。”我回她,“晚点再去。”

“话说回来,我问个无聊的问题,这座庭院……”

埋着手吗?——怎么可能这么问。我含糊其词,最后说道,“不,没事。”

“怎么了?客人,您对这座庭院好像相当有兴趣呢。”

“嗯,我等于是来看这座庭院的嘛。对了,你说庭院是你负责打扫的,你有没有在庭院捡到或看到什么怪东西?”

“没有。”女佣立刻否定。

“这样啊。那我再请教个问题,那里不是堆着石头吗?那是什么?是什么的塚吗?有没有什么由来呢?”

“不清楚呢。这座庭院好像是以前的人盖的,我听说是昭和

二年完成的。是从那时候就有的东西,据上代老板说,应该是类似枯山水的东西。喏,枯山水不是会堆沙子之类的吗?所以我想是一种装饰吧。”

“装饰啊,不是底下埋着东西吗?”

女佣一瞬间怔住,放声大笑起来后说,“要是埋着什么宝贝,我就去挖出来了。”

我点了啤酒,说接下来我自己弄就行了,除非我叫,否则不用过来侍候。

接着我独自用餐。我不记得七年前的菜色了,但这次也不难吃。只是明明旅馆就在海边,却没有生鱼片。这么说来,这好像就是让妻子发飙的第一件事。

吃完之后,明明没招呼,女佣却算准了时机过来铺被,帮我在套间铺设好床褥。女佣收拾餐桌离开后,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完全入夜了,

庭院又湛满了月光。

我,

被牵引似地下了庭院。

七年前,

我捡到手,然后对妻子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不是讨厌妻子了,只是觉得她对我无所谓了。我开始对妻子变得简慢,也不再为她生气或悲伤。取而代之的是,我也完全不再对她妥协让步了。

那天晚上,度过甜美的时光后,我将那只手,

放回了原来的地点。

盖上泥土,放上石头。

将一切恢复原状。

我穿上拖鞋。

拖鞋还很新,不是那时候的拖鞋吧。之前的拖鞋怎么了?拖鞋应该撑不了七年。那时候拖鞋好像就已经相当旧了,没办法的事。坏了就完了。

只能丢了。汽船的老人也死了,一定是的。

从这家旅馆回去后,三年后我离家了,然后再过了一年。

三年前,我和妻子正式离婚了。

我连妻子的脸都不怎么想得起来了。

细节却记得很清楚。

像是无聊的话,背上的痣。

动作、声音。眼皮、耳朵的形状。

这些细节我记得很清楚,但妻子这个整体的存在在我心中已经无法构成一个人形了。

与妻子的回忆只是暧昧的记忆,对妻子的回忆只是片断的记忆。

不,那些都无所谓了。

我站在苏铁旁。

眺望池塘的水面。

旁边堆着石子。

沙,我踏出一步。

再一步。

垫着脚尖。

是这一带吗?

是这个吗?

这块石头。

我捏起石头。

挪到旁边。

啊啊。

是手。

我握手似地握住那只手,把它牵起来。

毫无抵抗,因为它没有手臂也没有身体嘛。

暌违七年,我捡起手来。

啊啊,好久不见了呢。

我把手按在脸颊上。

冰凉的女人体温。

是活生生的。

真是太好了。

想到再也无法搭上那艘汽船,我不禁有些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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