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抢救对象一直站在车站月台上,黑道老大被困在上野车站内。八木脑海中不时浮现前一晚上班族跃下铁轨自杀未遂的画面,明明是幽灵,却像是吓得掉了魂似的。裕一赶到现场时,市川和美晴已经到了。

“就是这个人。”

市川指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年纪不到四十,个头不矮,身材消瘦,穿着灰色衬衫,五官端正,但没有生气的眼神道出了他的极度疲惫。他无力地坐在交通尖峰期即将过去的上野车站第二月台上,眺望电车往来的模样看来,不难想像他心里在想什么。

“详细情形如何?”裕一问其余三人,“监视过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了吗?”

于是八木肩膀抖动了一下,眼神惴惴不安地望向裕一。黑道老大胆怯,也是一副罕见的景象。

“我们监视过了。”市川代为回答,“有点奇怪。能不能请你也进入他体内看看?”

“好。”裕一应道,进入身材高挑的男人体内。经过皮肤不舒服的感觉后过一阵子,看见了男人的精神状态。裕一因为受到猛烈的压迫感侵袭,而打了个哆嗦。令人无法想像的强烈绝望,简直像一颗沉重的铅球占据了大脑——

裕一大吃一惊,马上跑出男人体外。抢救对象的内心,和刚才监视过的前岛一模一样。在这之前的抢救行动中,企图自杀者内心的触感各有不同。人有各式各样的烦恼。但是这一次,两个人的苦恼性质分毫不差。

市川问蹙眉的裕一:“你的抢救对象也这样吗?”

“是的。”

“我和美晴小姐抢救的对象也和这个人的心情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像这样——”市川边做棒球的投球动作,边解释:“无论想做什么、思考什么,都会受到大联盟魔球训练松紧带所束缚,身体动弹不得。”

裕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出主角个性顽强的棒球动画。

“你说的没错。我负责救的人也是那种感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美晴也一脸诧异的表情。

这时,一直沉默的八木开口说:“这些家伙全都会死!”

“你说什么?”裕一惊讶地反问。

“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白费。他们一定会死。”

“请等一下。为什么你能这样一口断定呢?”

八木以充满恐惧的眼神,缓缓扫视众人:“因为他们跟我一样。”

其余三人交相看着八木和抢救对象:“一样?”

“思。我在死之前,也被和他们相同的悲哀缠身。就像比对前科者的指纹一样,完全一致。他们逃不掉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一定会死。”

八木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死神的细语。裕一毛骨悚然地说:“但是,一模一样未免太奇怪了。想自杀的动机应该会因人而异。”

“这不是动机的问题。该怎么说才好,是绝望感。”

裕一心想,他指的是铅球吧:“对什么绝望呢?”

“整个人生。不光是对过去,也对现在和未来绝望。受到过去一文不值的人生所折磨,感叹束手无策的现在,对未来感到绝望。”

“简直像是绝望的金太郎糖。”美晴说道。

“别开玩笑!”八木回嘴道,但失去平常的气势。

“这对我们而言是一大挑战。”市川抬头看八木,委婉地说:“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必须救这个人。如果失败,其余三人也都会死。八木先生大概也很痛苦,但是我们齐心合力地努力看看吧。”

裕一终于了解胆怯的黑道老大的心情。八木生前和眼前的男人一样,被绝望逼上绝路。如果找到救他们的方法,八木就用不着死了。这正是令人痛心的一击。裕一不由得心想,接下来抢救对象最好别出现考生。

未脱学生模样的上班族从长椅上起身。裕一看了月台的电子显示板一眼,跑马灯打出“电车即将进站”。众人感到一阵紧张。市川抽出大声公,朝紧急停车钮跑了起来。有别的乘客在那里等待电车进站。市川大概想以和前一晚相同的作战方式,处理紧急事态吧。

裕一戴上夜视镜,确认男人身影晃动的情形尚处于接近红灯的状态。即使山手线电车驶进月台,男人的状态依然没改变。救难队的所有人暂时放心,随男人搭上电车。

“我们需要线索。”市川说,“就算监视他的内心,也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没办法知道。”

八木只说了一句“是啊”。

市川面露困惑之色。美晴像是事不关己,把市川的话当耳边风。裕一心想,该轮到自己出场了:“八木先生。”

“什么事?”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你去世时的事呢?你们处于相同的精神状态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黑道老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裕一畏缩了一下,没想到八木竟以冷静的口吻说:“好吧。看来诉说活过动荡不安的昭和时代,一名黑道老大临终情形的时候终于到了。”

这段开场白虽然讨厌,却引发众人的期待。裕一他们趋身向前。

“壮烈的临终。你们要注意听!”

“是!”三人说。八木压低音量,娓娓道出自己的晚年。

时间是一九七八年,“笑福亭鹤光”在日本全国亮相的时期。

八木回到算是出生故乡的札幌。二战结束后,八木到东京从头来过,开始从事赌博这一行,所到之处都卷入黑道派系的地盘之争,对于伙伴一一死去心生畏惧,最后于昭和三十八年从广岛离开了本州。

当时的北海道,刚有关东一带的第一大帮派进入。八木投入该帮派旗下,率领三名小弟,组成“八木组”。若以正派的圈子比拟,八木组处于大企业承包商的承包商的立场,是个风一吹就倒的弱小团体,但所幸八木原本做事就小心谨慎,看在旁人眼里却是胆小的个性。他以地下赌盘这一行,获得安稳的生活。上了年纪时,手下的年轻人增至十余人,退隐后如何将位子传给后人成了他唯一关心的事。

但就在此时,警方大举取缔开地下赌盘的行为,十名手下全部跑到别墅,只有八木一人留在组办公室,组长兼倒茶。原本八木也该接受司法审判,但是先前被逮捕的二号人物面对警方严厉的询问时说:“一切都是在组长的指示下干的。才怪!其实我是开玩笑的啦!”他一味装傻地彻底保护八木。

然而这对年迈的侠客却是一项酷刑,令他晚节不保,也没脸见其他手下。他虽然自我安慰,变得胆小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但却无法消除盘踞内心的悲哀和寂寥,突然觉得从前的人生罪孽深重。

偏偏这时全身开始不舒服,又是头痛、又是心悸、又是胸痛。但是去医院,即使医生用听诊器抵在他刺着狮子、牡丹的背部,也找不出他身体不舒服的原因。于是医生没有下诊断,只说:“你不用担心。这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下一位请进。”

八木到了这个地步,清楚地预感人生即将落幕。是癌症。医生之所以束手无策,肯定是因为癌症末期了。

不可能是癌症与确信是癌症的心情,在八木心中交相征伐。八木走进十年不曾光临的书店,怕得要命地偷瞄实用书的书柜。《癌的症状ABC》《战胜癌症》《治癌最前线》《发现癌症末期后》《癌症末期的医疗方式》《如何写遗书》——每一本书都吓得他不敢翻开。

他担心自己是否真的得了癌症,最后连身心都无法运作。他食欲减低、夜不成眠,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猛一回神,“老丑”这两个字跃入眼帘。自己的人生白活了,既不会留名青史,也没有成就一番丰功伟业。长达六十八年的人生,想来只是白忙一场。

纵然想寻求安慰,又不能让一路吃尽苦头的妻子和两名小妾难过哭泣,于是只好自己亲手替这个坏事做尽的人生画下句点。

过年后,迎接六十八岁生日的当天夜里,八木在空无一人的组办公室里独自潸然泪下,拿出事先藏在妾宅冰箱里的手枪,将枪口对准太阳穴,吸吐三次之后,扣下扳机。眼前变成一片殷红。感觉两颗眼球因为一股强大力道而翻转过来。有种从椅子上滑落时的双手无力感。然而,当他手指使力想再次起身时,不知为何竟攀爬在悬崖峭壁上。

其余三人听八木说完,久久无法言语。

一股无以言喻的冲击向裕一袭来。他心想,自己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打击?裕一旋即想到原因,因为他知道了八木这名现在成为自己重要伙伴的老人,是如何面临死亡。身旁的市川替裕一说出浮现他脑海的话。

“我们失去了重要的人。”

八木低声问:“你们是在替我的死哀悼?”

“是的。”裕一垂下头,“请节哀顺变。”

八木满意地点点头。这时,美晴咕哝了一句:“你做了蠢事。”

“你说什么?!”

“我们在场四人,全都做了蠢事。”

裕一他们彼此互看。大家都已经死了。变成幽灵的现在,是无法和这世上的人相互接触的游魂。

市川客气地说:“能不能别再责备已死之人,或接下来想自杀的人?”

“这样的话,是不是只有已死之人该后悔呢?”

市川陷入沉默。

裕一也垂下视线,试图将痛苦的记忆逐出脑海。绳索勒紧脖子的那一瞬间——当时,自己已经后悔了。剧烈的痛楚集中在脖子以上,令他痛苦挣扎,但为时已晚。唯有生命轻易地从垂吊在树干上的肉体消逝。然而,事情已经过去。事到如今,再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

裕一将视线拉回坐在电车座位上的抢救对象;一名高个儿上班族。他打算去哪?从他黯淡无光的瞳乱呻,仿佛看见了绝望。

不能让这个人死。

如此心想的裕一发现到,自己从未亲临人死的现场。拯救一百人的过程中,大概迟早会过上失败的时候,人失去生命的事态将会发生在大家面前吗?

“我了解八木先生的经历了。”市川回到先前的话题,“但是,我们仍不清楚,这个人为什么会和八木先生处于相同的精神状态下。”

“这家伙该不会也是地下赌盘老板吧?”

“但是其余三人发现的抢救对象,也处于相同的精神状态下。”

“上班族和赌徒,大概都身处在相同的世界里吧。”八木用手打断想说什么的市川,继续说道:“回想自己,我想起了一件事,这家伙现在处于无法思考任何事的状态。就算我们进入他体内,也是束手无策。只好见招拆招了。”

抢救对象坐电车绕了山手线一圈,然后在高田马场车站下车,改搭西武线。裕一趁男人取出月票时,紧贴在他手边,查出了他的姓名和年龄。名字以片假名表示“ウチムラコウヘイ,38岁”,裕一擅自填上“内村浩平”这四个汉字。

内村在杉并区的车站下车,走进步行五分钟距离的一栋九层楼公寓:看来似乎是他家。一看信箱,果然写着“内村”。建筑物虽大,住户却不多。

“这栋公寓看起来价钱不便宜。”市川说道。

四人小心翼翼地通过自动上锁的大门或电梯等可能被关起来的关卡,进入内村位于顶楼的家:格局大概是三房两厅。没人欢迎主人回家,宽阔的室内悄然无声。

“看起来很适合居住。”八木偏着头。

无故跷班的上班族脱下西装外套,松开领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茫然地盯着空中。

市川说“打扰一下”,进入男人体内,马上跑了出来:“心情好像稍微放松了,但完全不清楚详情。”

“屋内会不会有线索?”

听见八木这句话,裕一他们决定到室内四处找找看。因为无法开桌子抽屉,所以只好依序检查摆放的物品。

正当裕一心想该从哪里下手时,美晴说:“这个人应该不寂寞。毕竟他结婚了。再说,从他和他太太交往至今才四年,两人的爱情没有降温。夫妇是顶客族,也就是DoubleIneNoKids,指的是双薪没小孩。收入非常高,开的是外国轿车。学生时代打篮球锻链身体。毕业于东京都内的一流私立大学。”

三个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美晴。裕一只好甘于扮演记录者:“怎么做才能像你那样,了解得那么彻底?”

“你们没发现客厅的入口处有相框吗?”

受到美晴指摘,他们走向电视柜,上头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内村和一名小他五岁左右的女人的并肩合照。

“看两人的表情,”美晴再度开口说话,“就知道那是他们刚开始交往。他没有搂对方的肩,而且动作有点僵硬对吧?照片上的日期是四年前。仔细看背景,有一群人身穿篮球队制服,在像体育馆的建筑物前面。他们的手上拿着印有大学名称,像是锦旗的东西。回母校加油一定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照片中的内村握在手中的,确实是名私立大学的三角锦旗。

“那你怎么知道他和他太太的爱情没有降温?”

“照片旁边放着两张电影票。他们打算夫妻俩一起去看。”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小孩?”

“屋里看不见玩具,阳台的晒衣竿上也没有小孩子的衣服。”

裕一看了东南方阳光照进来的窗外一看,果然如同美晴所说。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夫妇都在工作,收入高,而且开的是外国轿车呢?”

“看住处就一目了然了。再说,衣柜前面有洗衣店刚送回来的女性衬衫对吧?只有女人会穿那种衣服工作。至于车嘛,这人开大门的时候,我看见了镶有外国轿车厂商标志的钥匙。也就是说,这人——”美晴喘口气后说:“和我们第一个救的小杉先生正好相反,处于优渥的环境。”

“但他却想自杀?”市川有些错愕地看了内村一眼:“我愈来愈胡涂了。”

“菁英分子是不是反而抗压性低呢?”八木问。

“我再进入他体内一次看看。”

裕一戴上无线电,试着让自己的身体与内村重叠,但却扑了个空。内村迅速站起来,从四人眼前经过,走向丢在地上的皮革公事包。

内村在游魂们的注视下,拿出CD随身听和厚厚的万用手册。他将耳机戴到头上,播放音乐,摊开手册坐在地上。看来他似乎恢复精神想听音乐了。他的精神状态会不会逐渐好转呢?

裕一抱着一丝希望,进入他体内。充斥耳中的是歌剧庄重的音乐。在管弦乐的伴奏下,男高音引吭高歌。与他的歌声重叠,裕一总算听见了内村心中的自言自语。

……公司……麻烦……给公司添麻烦……

裕一监视他的内心世界,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要怎么对付那家伙呢……写下一肚子的怨气吗……不,还是算了……

当男人如此心想时,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的脸庞在他心中忽隐忽现。接着出现的是,照片中那名像是他妻子的女人。

……智美,我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请原谅我……

裕一猛然惊觉,内村在思考遗书的内容。

他赶紧跑出男人体外,戴着夜视镜的市川叫道:“变红灯了!”

“知道什么了吗?”八木问裕一。

“我只知道他想写遗书!”

“既然这样,待会儿再调查他的自杀动机!总之不能让他死!”

所有救难队员抽出大声公,对着坐着的抢救对象,四对一集中炮火,但是深吸一口气之后,四人一起停止动作。

“他戴着耳机。”市川说,“这样他会不会听不见?”

“你们试着叫看看。”裕一说,回到内村体内。但八木他们的叫声,被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帕华洛帝的激昂歌声所掩盖。

“声音太小了!”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多用肚子呼吸!”

“没办法更大声了!”耳边传来市川不争气的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叫哑了。

裕一想支援三人,滚出男人体外。在此同时,内村站了起来。原本大声叫喊的八木他们闭上嘴巴,追着抢救对象跑。

内村将厨房的流理台当桌子用,以潦草的字迹在万用手册上写遗书。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智美,请你原谅我。”

然后内村将瓦斯开关转到最大,拔掉瓦斯管,随着“咻”的声音,室内开始充满异臭。内村卧倒在地,彻底放弃了人生。

裕一俯看脚边的上班族,茫然伫立。不管怎么叫,他都听不见。已经没有办法救他了,这个人将听着最爱的歌剧,渐渐瓦斯中毒死去。

但是市川以分外轻松的语调说:“这下他得救了。”

“你说什么?”

众人的视线聚集在市川身上,他得意洋洋地解释道:“我在死前调查过。这里是东京对吧?用都市瓦斯是死不了的。因为瓦斯气体中不含引发中毒的物质。”

八木叹气,“够了,真是吓死人了。”

“倒是现在或许是探索他内心的好机会。这个人的思绪在动。”

救难队员们将目光拉回仰躺的内村身上。他咬着嘴唇,眼泪从闭上的眼皮缝间渗出。他第一次露出情绪上的变化。

裕一躺下进入内村体内。现在他己做好准备让人生画下句点,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悲伤,化成了具体的模样呈现。内村一心在思考,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裕一拼凑陆续浮现的思绪碎片,追寻这名男子的生活情形。

内村生长于中产阶级家庭。读书、运动都很拿手,懂得适度玩乐。透过父亲的关系,进入大型广告代理公司,领着令人艳羡的高薪。入社会时是泡沫经济的颠峰时期,应该有个美好未来。但是,迎合世俗的职场,受到社会上宴饮寻乐的直接影响,大家都脱序演出。隶属部门的迎新联欢会。绝对服从上级的合群态度。备受屈辱的宴席。因为“一口干”的鼓噪声,而将倒进寿司桶的啤酒灌进喉咙。一名同期进公司叫做岸田的男人,提议表演下流的余兴节目,说是要裸体跳舞后用火烧阴毛。内村当真傻眼。有必要奉承资深员工到这种地步吗?但是,身旁的上司矶川却命令内村:“你也上!”内村明明已经喝醉了,但仍有所犹豫。在场也有许多女员工。岸田看着自己的视线中带着轻蔑,仿佛在说:你连裸体跳舞的勇气都没有吗?他从进公司研习时开始,不知为何就对自己表现出敌意。两人有着一样的学历、一样的身高、一样端正的五官。矶川从座位入口拿来皮鞋,嘻皮笑脸地说:“快点跳!上司的命令。”当内村困惑不已,怀疑上司是否在开玩笑时,上司用皮鞋在头顶一阵乱敲。内村假装喝得烂醉,卑微地笑着,但在全场的人面前,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敲头,震惊得险些掉下泪来。矶川敲了又敲,手劲愈来愈重。他是来真的了:“你打算违抗我的命令吗?照我的话去做!”被迫做不想做的事,是成为社会人的必经过程。服从。内村只好站起来。他被岸田拉着手臂,站到座位内侧台上。岸田一面唱歌,一面宽衣解带。内村杵在那儿寻找脱身方法。岸田脱到剩下内裤,一面唱着轻佻的歌,一面动手脱内村的衣服。他无法拒绝,因为台下闪着矶川的目光。上半身被脱光后,岸田伸手抓他裤裆,顺势连内裤一并扯下。他来不及遮掩,比岸田更早一丝不挂,落得在二十多名同事前曝露性器官的下场。女员工们发出尖叫和欢呼声。其中也有人露出厌恶和轻视的眼神。内村酒意急速清醒,但他拼命演戏,让自己看来像是烂醉如泥。

“我做这种事情全是因为酒精作祟。”他对着大家面露笑容,“真正的我,是更正经、有自尊心的一名社会人。”

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裸体跳舞结束,内村穿上衣服回到座位,矶川眯起眼睛说:“干得好!这样你就是我团队中的一员了。”如果当时一拳往矶川脸上揍下去就好了。然而,他做不到。遍体鳞伤的自尊心鲠在咽喉深处,连开口说话都没办法。

内村从宿醉未醒的隔天起,开始连夜招待广告主。每次都被当成戏耍的猴子。这就是日本人的社会。大人的社会中,如果自己不当小丑,满足对方卑劣的欲望,就无法接单。大企业干部冠冕堂皇的头衔背后隐藏着下流性格,为了拢络他们就得提供美酒、美食,时而奉上美女。上司矶川是名优秀的企业人,在打从心底鄙视招待对象的同时,还能以三寸不烂之舌随心所欲操纵对方。内村认为自己办不到。自己无法适应这个业界,但又不能提出辞呈。因为他对自己靠父亲的关系进入公司感到亏欠。而且,若是失去公司的后盾,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宴饮寻乐的时代在没人懂得反省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内村因为人事异动,逃离了矶川的手掌心,但是和同期的岸田之间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差距。岸田完全染上了公司的习气。他是个无情对待下包业者,也能面不改色向客户下跪道歉的卑鄙家伙,又是个妄自尊大、傲慢无礼,不把人当人看的人渣。当岸田平步青云,变成自己的顶头上司时,内村对公司深感失望。让这种人升官的人事体系简直有问题。但是转念一想,内村也想在工作上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只要堂堂正正面对他就好了。然而岸田却超乎他的想像,是个超级虐待狂。负责五家企业的广告策略。网罗各种媒体,同步进行的宣传活动。除了奴役属下,还是奴役属下。受到人事精减的冲击,工作量不断增加。假日加班、无偿加班是理所当然的事。数百页的企画书怎么写也写不完。设计师、广告文案、印刷业者、影像题材的发包对象接连出问题。举办活动、分歧的广告理念、时间紧凑,未有结论就不得不先行推动的日程表。每周加班四十小时也赶不上进度。工作压力大到睡不着。忙得不可开交时,还是会忘记非做不可的事。冷汗直流。到公司内的诊所打点滴。光是想起未处理的案件,心里就发毛。他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自己输了。好想睡觉。睡着就输了。输了也无妨,就是想睡觉。走错方向的人生。败北。这下终于能入睡了。这下,能够好好地睡……

……不,不能睡。不能这样睡。为什么?现在比起置身瓦斯当中,好像有别的事该做。然而,究竟该做什么才好?

“向公司请假!请假!”

八木他们放声大叫。内村听的歌剧终于快唱完了。怎能错失这个好机会引所有救难队员扯开嗓门叫道:

“站起来!开瓦斯死不了!别写遗书,写请假单!你没有必要拼命工作!”

持续监视内心世界的裕一,希望内村的心境有所改变。他会不会开始意识到,除了寻死之外,还有别的选项?

内村因为一屋子的异臭而咳嗽不止,压抑身体的不适起身。开瓦斯死不了?持续吸了这么久的瓦斯,却没有丧失意识,这点无论怎么想都很诡异。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流理台,关上瓦斯开关。从耳朵拿下耳机,空无一人的室内依旧悄然无声。他想到沙发上坐下,缓缓地坐下来,试着重新思考自己置身的处境。

八木看着面向客厅的内村说:“这样很好。”

“你也稍微想想太太的事嘛。”美晴劝告道。

内村将身体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不可思议的是,至今从未有过的积极想法一一浮现。和妻子一起去旅行吧,当天来回也好。问题是工作,如果现在硬要请假,免不了会被指责不负责任。究竟该如何是好?他一面思考善后方法,一面将手伸进口袋拿出香烟。

裕一对其余三人说:“看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持续替内村加油打气的八木和美晴松了一口气,唯独市川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盯着抢救对象。

“市川哥,你怎么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市川话说到一半,立刻睁大眼睛叫道:“不能抽烟!”

美晴将目光转向衔着香烟的内村:“为什么?”

八木笑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担心他会得肺癌啊?”

“不是!要是在充满瓦斯的房内点火的话——”

众人大吃一惊。裕一的背脊爬过一阵凉意。他透过正在监视的身体,感觉到内村用拇指打开了打火机盖子。这样下去会炸死自己。

八木他们一起高声叫道:“别抽烟!禁烟!抽烟的话你会死!”

但是为时已晚。在这个念头出现在内村意识之前,启动了打火机的点火装置。

“喀嚓”一声,打火石前端弹出的火星,炸开来吞噬掉内村。在撼动整间房子的巨大声响中,内村正面承受灼热的爆炸气流,连人带沙发被扫倒。燃烧起来的大量瓦斯在一瞬间将窗帘化为灰烬,变成巨大的气压将窗框刮至屋外。

监视着所有冲击力道的裕一,在内村体内失去意识,直到被八木一把拖出来才转醒。

“喂,醒一醒!”

恢复意识的裕一因剧痛而喘息:“好热!”

“你这样还算幽灵吗?看你那什么德性?!”

被八木臭骂一顿,裕一回过神来。眼前的一片景象是瓦斯爆炸的现场。所有小东西七零八落,地上、墙上、整间屋子里布满了乌漆抹黑的煤炭,到处窜起火焰。

裕一透过黑烟回头看抢救对象。内村倒在玻璃碎裂一地的玻璃茶几旁。身上的衣服因为爆炸气流而撕裂,露出内衣裤。遭火焚烧的脸和手,已经起了一片水泡。

市川一个箭步冲过去,确认他的呼吸后叫道:“他还活着!”

“送他去医院!”

美晴想抱起内村,但纤细的双臂却穿透对方的身体。美晴泫然欲泣:“怎么送他去嘛!这个人会死掉!”

八木和市川双眼充血地扫视四周,试图找出生路。裕一举步朝阳台跑去。被炸飞的窗框,靠在晒衣竿

上。这里是九楼。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也不会死。裕一纵身跃上阳台围墙,抓住与隔壁邻居之间的隔板,身在半空中地将腿伸长,跨到隔壁人家的阳台。往室内看进去,打开的落地窗对面,站着一名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一脸惊魂未定。她似乎是被爆炸声给吓呆了。

“瓦斯爆炸!”裕一拿大声公对着邻居耳朵,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有人受伤!叫救护车!然后叫消防车!报案后,找管理员打开隔壁房间大门!”

“瓦斯爆炸了!一定有人受伤!得叫救护车才行。”家庭主妇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跑向电话:“也打给消防车和管理员吧!”

报案后才八分钟,消防车、救护车以及警车都响着警笛声赶往现场。

受灾户和公寓管理员,以及隔壁的家庭主妇在发生爆炸的九楼房里等候。打一一九报案的家庭主妇,其冷静沉着的行动令人惊讶。她和管理员一起冲进爆炸现场,马上像是被鬼附身似地拿起走廊上的灭火器,依序熄灭室内闷烧的火焰。

消防员们确认完是否有残余火苗后,调查爆炸原因。从瓦斯炉的状态、受灾户的位置和现场留下了写在烧剩下的万用手册上,看似遗书的内容,推测是企图开瓦斯自杀所引发的爆炸事故。

警官得知这起事故并非意外,开始行动。若是故意泄漏瓦斯,即使目的是自杀,似乎也构成犯罪。裕一他们很担心,进入调查人员体内搜集资讯。看来内村会以刑法犯的身分留下前科纪录,但只需服缓刑而不用坐牢。幸好在裕一他们的劝导之下,及早关掉瓦斯。不过,刑警们也不确定民事的损害赔偿金额会是多少。

救护人员对内村进行应急处置后,将他抬出屋外。当然,裕一他们也一起坐上了救护车。车内坐着内村、救护人员和四个游魂,拥挤不堪。

内村躺在担架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头部和双臂覆盖着泡过水的纱布。裕一进入救护人员体内,探查内村的情况。

受伤部位是颜面和上肢,二度灼伤面积百分之十五,呼吸道灼伤可能性低。

裕一从一堆听不懂的专业术语间,听见“痊愈要一个月”的观察结果,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内村送进综合医院后,医师好像也做出同样的诊断。八木在急诊室里,看着正在接受治疗的内村说:“这下灼伤应该能暂时放心了吧。”

“剩下的就是心理问题了。”裕一应道。

“你进去监视看看!”

裕一进入躺在病床上的内村体内,头部和双臂感到灼热的疼痛。

“好痛!”裕一不禁叫出声,立刻跑出体外:“他现在一心在忍痛,无法思考别的事。”

“怎么办?”八木看着众人。

“还有三名抢救对象。”市川说。

“留在公司里的家伙吗?”

“是。事后再来看内村吧?”

“好吧。”

四人离开急诊室,走在走廊上前往医院门口,在不肯打开的自动门前等人经过。无法穿透物体的幽灵,这种时候很不方便。

玻璃门对面有一辆计程车停下,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冲了过来。

“她……”裕一说。她是在照片上看过的人:“不是内村太太吗?”

内村智美好像是从公司赶过来的。她留着一头短发,身穿淡蓝色衬衫,表情僵硬的脸上明明化了妆,却看得出她脸色苍白。

美晴等智美从自动门进来,迅速附上她的身。智美快步跑向护理站,询问丈夫在哪里。美晴离开她身体,向大家报告:“消防署通知她丈夫自杀未遂。她大受打击,拼命想否定这事实。现在心里一团乱。”

三个大男人虽然手里拿着大声公,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智美举步走向急诊室。一到走廊上,门口旁边站着一名身穿白袍,三十多岁的医师。

“你是内村浩平先生的家属吗?”医师问道。

智美停下脚步回答:“是,我是他太太。”

“你先生仍在治疗中。能不能请你暂时在这里稍候呢?”

“他的情形怎么样?”

“灼伤的情形你不用担心。医师诊断过一个月就能痊愈。”

智美脸上稍露宽慰之色。

“请坐。”医师请她坐在长椅上,“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本院的精神科医师,敝姓关根。”

智美意外地看着关根医师:“精神科?”

守在一旁的裕一他们也互看彼此:“精神科?”

“关于内村先生的事故情形,你听说了吗?”

“嗯。”智美简短回应,像是拼命忍着眼泪。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

智美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我要替你先生进行精神照护,以防止他再度企图自杀。”

不只智美吓了一跳,连裕一他们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目不转睛地盯着关根。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内村先生这几个月过着怎样的生活?”

“是。”智美照精神科医师所说,开始描述丈夫的生活情形。内容主要是工作。智美猜测,这起事件会不会是起因于半年前的人事异动中,上司换人。会不会是内村本人对于同期进公司的岸田晋升部长之职,站在指挥内村的立场感到心里不舒服呢?而且,或许因为对方从以前就是内村的死对头,或者受到人事精简的影响,总之内村非常忙于异常的工作量。这三个月几乎没时间睡觉,过着凌晨回家,准时上班的生活。

“从你的角度来看,你先生有没有哪里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他开始抱怨去上班很痛苦。情绪变得不稳定。”

“有没有出现动不动就不高兴或心神不宁的情形?”

“有。除此之外,他还变得容易动怒,有时候一脸悲伤地发呆。”

“食欲有减退吗?体重有没有减轻?”

“有,他突然瘦下来,脸色也变差了。我劝他休息一下转换心情,但是他好像对原本的运动嗜好不再感兴趣……总之他除了上班,好像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因为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关根医师点点头,“这一连串变化,我们称之为‘自杀警讯’。”

“咦?”智美盯着医师的眼睛。

八木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命令裕一:“你去监视这名医师!”

“是。”裕一戴上无线电,进入关根医师体内。精神科医师的脑海中浮现自杀警讯。变得自暴自弃、变得不修边幅、避免与人来往、失眠、面无表情、失踪、暗示别离、写遗书、谈起自杀——裕一想起得了适应不良症的大学生福原。他对朋友发出的,正是自杀警讯。

“本人也会下意识地告诉周遭的人自己很痛苦。”关根医师接着说,“精神上或肉体上被逼上绝境的人,一旦开始采取和平常不同的举动,那些全部都是自杀警讯。”

“那,”智美明显感到不安,“如果我注意到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

“不不不,”关根用力摇头,“内村太太你不用自责。因为只有精神科医师或心理谘询师,才对自杀警讯具有足够的知识。几乎所有情况都是事发后才察觉。再说,你先生的伤势是能够复原的。如果从现在开始寻求解决之道,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精神科医师惯重地说,也将智美当成患者看待,试图给予因为丈夫自杀未遂而内心受创的妻子精神上的支持。这是多么强而有力的后盾,裕一对关根医师心生好感。

“这次的事不是谁的错,全都是因为疲劳过度。你先生大概是受不了繁重的工作,而得了忧郁症。”

智美意外地反问:“忧郁症?”

“是的。这是谁都可能得的疾病。当绝望感、孤独感或无力感侵入人心,就会让人变得什么都不想做。不过,这只是病魔产生的幻觉。患者本身的人生仍具价值,前途也绝非一片黑暗。早期只要服药就会好,但若置之不理,就有自杀的危险。”

裕一心想,问题总算解决了。沉重的铅球占据了四名抢救对象与八木生前的内心。他们的精神状态之所以相同,是因为所有人都得了相同的疾病。

“知道大联盟魔球训练松紧带的员面目了吧?”从无线电听见了市川的声音。

裕一将头探出医师体外说:“八木先生会不会也得了忧郁症?”

“怎么可能。”脸色苍白的八木矢口否认,“我之所以选择自杀,是因为身体衰老。因为身体情况变得不对劲,所以……”

“有时患者会表示身体不适。”

年迈的黑道老大闭上嘴巴,竖起耳朵听医师说。

“特别是老年人居多,但都是原因不明的身体欠安。像是心悸、头晕、胸闷。有时候会误以为是癌症,而使忧郁症变得更严重。这一类的患者经常会跑去看内科,而没有检查出是得了忧郁症。”

八木好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想在治疗伤势的同时,替你先生看诊,尽我所能地照护他的身心。忧郁症是一种绝对能治好的疾病,请你放心。”

“谢谢医师。”智美低头致谢。

“这下内村先生没事了。”市川说,“而且突破了难关。总之先带其余三人去医院。”

“等一下,”八木一脸复杂的表情说,“我呢?如果当初去医院,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没错。”

美晴爽快地回应,令八木哑口无言。他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对无法挽回的过去感到羞耻,正在寻找给自己的借口。黑道老大闹起了别扭:“不,我还是非死不可。再说,我们肯定救不了其余三人。”

“为什么?”

“忧郁症患者要去的医院,是精神病院对吧?有人会自己去那种地方吗?”

“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呢?”

“因为,精神病院就是疯——”

“哇啊!”裕一大叫,盖住八木说到一半的话:“八木先生,不可以在现在说的字后面,加上日语的第二个母音!”

“为什么?”

“现在的日本,不可以说那个字。”

八木蹙眉沉思:“这样的话,这个字怎么样?头壳坏——”

“哇!”裕一再度打断他:“现在说的字后面,不可以加上意指高尔夫球标准杆的英语单字!”

八木极度焦躁地问:“那到底该怎么说嘛?!”

“精神障碍者。”

“八木先生你该不会是……”市川说,“对精神障碍者或精神病院有偏见吧?”

“我哪有什么偏见。我们都是被这样教育长大的。像是……”黑道老大一本正经地使用刚学会的用语,“不准靠近精神障碍者!或不准去医院附近!”

“这是时代的差异。但是,如果不抛弃那种想法,得到忧郁症时是治不好的。这样也无所谓吗?如果置之不理,说不定就会像八木先生一样死掉。”

裕一也帮腔:“除了精神科和神经科之外,还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忧郁症是最近经常听到的病名,所以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好啦,我知道了。”八木放弃争辩地说,“如果发现得了忧郁症的人,就要带他去医院。然后交给医师处理。这样可以了吧?”

“是的。”

最后八木无力地垂下头,摇了摇头:“胡说什么啊引我会得忧郁症?然后成仙?”

“你还没成仙吧?”市川说。八木瞪了他一眼。

众人回到走廊上,走向门口,像刚才一样在自动门前等时,又有一辆计程车停下。裕一注意到下车的两名男子,呆立不动:“那两个人!”

“他们是谁?”市川问道。

裕一监视内村的内心世界时,看过那两个人的脸。长相猥琐的中年老狐狸,和目光狡黠的年轻奸诈小人:“他们是矶川和岸田;内村的上司。”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担心的四人,尾随在矶川和岸田身后。两名身穿西装的广告代理公司主管果然前往急诊室。

“你是内村太太?”

矶川对坐在走廊长椅上的智美说。智美抬头看二人,有些困惑地从椅子上起身:“我是。”

“警方和公司连络,我们就赶来了。我是矶长局长,这位是岸田部长。这次的事真是太严重了。”

智美的眼神中闪过一阵怒意,但是转瞬即逝:“让你们特地跑一赵,员是过意不去。”

“内村的情况怎么样?”

“他现在正在接受治疗。”智美好像在警戒什么:“还不知道任何详情。”

“这样啊。”矶川先是垂下目光,然后开始流畅地说。他的语调像是在做简报,与现场气氛颇不搭调:“我想内村太太你也知道,内村的部门现

在非常忙碌,你想必听说了情况有多分秒必争。”

“是的。”

“实际上,我们也很伤脑筋。能力优秀的内村离开工作岗位,对我们而言,会导致战力大幅下降。所以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矶川以眼神暗示身旁的岸田。岸田点个头,探了探高级皮革公事包,拿出便条纸、钢笔,以及一张文件:“我们想请你抄写这个内容,交给我们。”

裕一他们伸长脖子看递到智美手中的文件,上面是一段以电脑列印的文字:

切结书

内村浩平于平成十五年四月十四日无故旷职,因本人过失引发事故而身受重伤。本人对此事造成公司莫大困扰深感歉意,并保证不会转嫁任何责任给公司,特此立誓。

(姓名及与当事人之关系)

“这是什么?”八木问众人。

市川说:“监视这些人看看吧。我有不好的预感。”

裕一他们戴上无线电,进入三名男女体内。市川和裕一、美晴各负责监视两名上司和智美。

裕一潜入岸田内心世界,怀疑自己是否跳进了一片混浊的海。卑鄙至极的个性,险些令他晕倒。岸田表面上装得一脸沉痛,实际上对于同期的内村身受重伤离开职场暗自窃喜。这下那家伙就会自然消失。强烈的敌意,令裕一吓得浑身发抖。然而无论裕一怎么打开心眼努力寻找,除了自私之外,也找不到讨厌岸田的理由。这反而更令裕一害怕。

“糟了!”裕一从无线电听见市川的声音:“矶川局长好像将这次的事故解读成过劳自杀。刚才的切结书,是为了避免内村向公司请求损害赔偿而布的局。”

“别签任何字!”八木对智美怒喊。

裕一发现,列印切结书的人是岸田,内容的格式预先存在电脑中。电脑中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裕一试着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次则是愤怒得差点昏倒:“这两人之前也会将属下逼上过劳自杀这条路!”

岸田的意识中,将属下自杀的痛苦心情转换成对弱者的憎恨。不过是那么一丁点工作量,哪用得着想不开。岸田对他们说话总是明目张胆地冷嘲热讽。这些丧家犬!

“他们还逼遗族写切结书,消除自杀员工电脑里的资料,湮灭过劳的证据!”

“不只这样!”市川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们好像还对遗族洗脑,让他们以为公开自己父亲自杀这件事会对他们不利。如果世人知道这种事,大概也会对孩子的就业及结婚造成影响。遗族到最后只好忍气吞声,也拿不到劳保的保险金。”

“简直不是人!”八木发出怒吼,“这些人死了之后,铁定会下十八层地狱!”

裕一对无线麦克风说:“美晴姐,你那边怎么样?”

“目前没问题。”美晴监视内村智美的内心世界:“没想到这位太太很坚强。她并不打算签切结书。”

智美温和地对丈夫的上司说:“等我先生的状况稳定些再签可以吗?他现在还处于接受治疗的状态。”

难道她打算拒签切结书吗?负面的憎恶念头在岸田脑中打转。这是野兽对于不受控制的对象所感到的愤怒。

另一方面,矶川心想,不过是一名弱女子,吓吓她总有办法叫她签。自己拥有驯服罗嗦客户的三寸不烂之舌:“好吧。这件事就以后再拜托你,另外还有一件事。”

智美努力不让内心的不安表现在脸上:“什么事?”

“坦白说,目前业务耽搁。我必须让别的员工接办内村负责的案子。但是内村的电脑设了密码,第三者无法看电脑中的资料。如果内村太太知道密码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智美的脑海中浮现“satomi”这一串字母。内村将妻子的名字设成密码。然而,她心生坚定的意志,不能告诉他。为什么呢?这个念头毫无根据。他们要湮灭证据。没错,智美觉得有道理。眼前的两个男人察觉到过劳自杀的可能性,想要消除会曝露实际工作情形的资料。从两人习以为常的态度来看,过去肯定做过同样的事。智美差点口出恶言,骂他们“龌龊”等这些从未说过的脏话。她眉头微蹙,自己是从哪里学会这种字眼的呢?“畜牲”、“龟公”、“人渣”、“扁死你这臭小子”……简直像是流氓在威胁人时说的话。

“说的还不够。”拿着大声公骂人的八木喘口气。

“这是攸关公司信用的问题。”矶川逼近智美,“难道他没有自觉,这么做会对公司造成困扰?他有告诉你密码吧?”

“恶魔。”智美以自己的话骂两个企业人。

“你说什么?”

“密码是以罗马拼音写成的‘akuma’(恶魔)。”

“恶魔?”矶川和岸田面面相觎。

“但这是他一年前告诉我的密码,说不定已经改过了。”

这时,矶川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小看了眼前这女人。这女人竟然胆敢反抗手握丈夫生杀大权的上司。从服装来看,这个女人也在公司上班。或许也有管理员工的知识。矶川害怕的是打官司,法律规定企业有义务保障员工安全。公司若败诉,自己的地位……

不知为何,智美对对方心里的想法了若指掌,还能在一瞬间明白,说什么话能够击中敌人的要害:“不过,请你们别碰我先生的电脑。我朋友当中,有人是专攻劳资纠纷的律师,我会找他详加讨论。”

这下事情麻烦了:“哦,劳资纠纷?不过啊,内村太太。如果把事情闹大的话,事后可是会对你们不利唷。”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认为扰乱职场和谐对吗?”矶川故作凶狠的表情瞪视智美,“当内村保住性命回到工作岗位时,甭说是出人头地了,搞不好还会被打入冷宫做闲差。如果变成那样,你要负全责。我们是替内村着想才赶过来的,但是你却践踏别人的一片好意。”

看见两个男人毫不掩饰地展现恶意,智美在内心的角落暗自哭泣。然而她坚强地回应:“这是恐吓吗?”

“你说什么?!”岸田粗声粗气地说,“你对局长太没礼貌了。我们是出自好心才这么说的。”

“听起来不像是出自好心。”

“哦。”矶川面露微笑,“就算这是恐吓,你事后能证明吗?没人听见我们在这里的对话唷。”

“隔墙有耳。”

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令矶川和岸田吓得缩起肩膀回头。精神科医师关根出现了。医师脸上明显浮现轻蔑的神色,注视着两名广告代理公司主管。

英雄毫无预警地现身,令裕一他们暍采叫好:“等你好久了!”

“我全都听见了。就第三者的意见而言,刚才那是恐吓。”

矶川脸色大变,盛气凌人地说:“你是谁?”

“碰巧路过的精神科医师。”

智美和救难队员们从精神科医师不言明自己是内村的主治医师这种应对方式,感到细微的用心。

“这里不是你们公司,也不是交易的地方,而是医院。请你们回去。”关根严辞厉色地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你说什么?”岸田大动肝火。

关根连忙将说到一半的话硬生吞下肚。

“八木先生,别灌输他太多奇怪的话。”市川叮咛道。

“抱歉,我气昏头了。”

矶川和岸田咬牙切齿地盯着关根,向智美说声“改天见”,便先行离去。市川和裕一离开两人体内。

“谢谢你。”智美向精神科医师低头道谢。

“哪里。倒是你先生的治疗结束了。里面请。”

“是。”美晴离开正要进急诊室的智美体内。

“这个世界真是无法无天。”八木叹气道。

“这不是世界的问题。”美晴嘟着嘴说,“没有‘世界’这种生物,对吧?过分的是那两个人:矶川和岸田。两个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

“敌人和救兵的比例是二比一。社会就是这样吗?”

“说不定敌人和救兵的比例是十比一。”市川回应。

“铁定是这样没错。”

裕一心想,这是历经人世沧桑的大人的对话:“倒是那两个上司,就这么放过他们好吗?惩罚他们一下心里会不会比较痛快?”

“怎么惩罚呢?”美晴感兴趣地凑过来。

“我们只要在他们耳边大喊,就能任意操纵他们。”裕一说完,忽然自觉到神赋予他们这种强大的力量。

“甚至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市川问。

裕一无法点头同意。

“这个不可思议的大声公,和言语一样。就是言语那种玩意。”美晴用双手把玩粉红色的大声公,“无论是安慰或伤害他人,都能非常轻易地办到。”

“别做错事!”八木展现年长者的气度:“如果有空做那种事,不如去救别人。再说,有那位坚强的太太陪在身旁,内村那家伙不会有事的。”

“是。”裕一苦着脸收回自己说的话。

“赶紧到别的抢救对象身边吧。”市川对众人登高一呼。壁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还有三个得忧郁症的人。”

三个男人在走廊上迈开脚步,唯独美晴留在原地,盯着急诊室的门。

裕一回头对她说:“怎么了?”

“那个叫做智美的,”美晴微微一笑,“是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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