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飞侠低咳了一声, 假装摸眉毛, 用手掌挡住面部,朝雷顿投去警告的一瞥。

雷顿无辜地眨着眼睛。

尤澎南缓缓伸回手,笑容中多了几分逼人如穷巷时的得意, “诺亚酒店?恕我孤陋寡闻,是哪个国际酒店集团旗下的品牌?”

……

天知道人界有什么国际酒店集团。

雷顿偷偷退了半步, 假装羞涩地躲到石飞侠身后去了。

尤澎南不依不饶地盯着石飞侠,仿佛在等着他自绝生路。

石飞侠暗叹了口气。在诺亚方舟这么久, 他别的本事没有, 糊弄人绝对一流。更何况是这么小的卡司。他从容不迫道:“只是个会员制的酒店,不对外开放的。”

尤澎南挑眉道:“哦?那坐落在哪个城市?要怎么申请?我经常国内国外的出差,要是不错的话, 我也想申请加入会员。”

雷顿低声道:“切!这年头, 平民都想当贵族。”

某平民眼角微抽,“这位小朋友说话真有意思?平民?难道中国现在还有什么贵族么?还是你要告诉我, 你是贵族?”

雷顿顺手掏出一个金币, 丢过去,“喏,赏你的!”

尤澎南下意识地接住。

雷顿冷嘲道:“平民就是平民。”

尤澎南捏着金币气得发抖。

石飞侠用脚轻轻踢了踢雷顿的小靴子,让他注意说话。他只在这里呆一星期,但是他要在这里呆一辈子, 他可不想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钱绿悠终于开口解围道:“这个小朋友是你的侄子?”

石飞侠含糊地应了。

钱绿悠蹲下身子,朝雷顿伸手道:“来,让姐姐看看。”

“姐姐?”雷顿夸张地叫起来。他上千岁的年纪居然要去叫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屁孩姐姐?!

石飞侠急忙将他抱起来, 屁股朝外,头按在肩膀上,‘安慰’道:“嗯嗯嗯,应该叫阿姨。人类都喜欢装嫩,你要理解!”他故意加重‘人类’两个字的发音。

雷顿竖起的毛慢慢蔫了。

钱绿悠以为石飞侠故意糗她,羞得满脸通红,当然也不会注意他话中的怪异。

她讪讪地站起来,“看起来,你过得还不错。”

石飞侠回以微笑。

钱绿悠脸色一黯,强笑道:“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先走了。”

刚开始和石飞侠见面,她不是没有炫耀的成分的。当初两个人在一起,她自认为是屈就,可偏偏这样的屈就仍不能让石飞侠全心全意投入。三天两头的加班和爽约,工作永远在她之上。所以这次见面,她是想扬眉吐气,看他心有不甘的样子的。但是接触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她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的懊恼、欣羡或是不舍。有的,只是那隐藏得很好的不耐烦。这场相遇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的闹剧。别人只是围绕着她,意兴阑珊地捧场。

钱绿悠默默将羞恼和酸涩压回心底,拉着仍心有不甘的尤澎南朝外走去。

大约走了五六步,便听到尤澎南在那里高声嘲笑道:“诺亚酒店董事?我看是白日梦酒店董事吧!”

雷顿气得发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微微一斜,“这样你都忍得住?”

石飞侠放下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雷顿不服气道:“以前你整我整金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好的脾气?”

石飞侠想了想道:“大概那时候太寂寞吧。”除了整人之外,也没什么其他娱乐的了。

……

雷顿道:“你就不能再寂寞一回?”

石飞侠道:“我现在最寂寞的是胃酸,能不能先找点东西下去陪陪它?”

雷顿道:“硫酸吧,比较兼容。”

石飞侠:“……”

美食楼开了这么久,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石飞侠和雷顿久受波吉厨艺的压迫,好不容易迟钝正常饭,自然是放开肚子大吃特吃,足足吃了两个小时才罢休。

出来时,两人都是扶着墙出来的。

雷顿打了个饱嗝道:“不行了,好像……要吐了。”

石飞侠也好不哪里去,一个劲儿地摆手,“别说话,要溢出来了。”

两人互相扶持着走了一段路。

雷顿道:“现在……怎么办?”

“回家吧。”石飞侠道,“我肚子圆的根本不想走路,只想打滚。”

雷顿立刻附和。从体型来说,他更接近球状。

两人回到家,各自上床。

考虑雷顿只在这里住三天,石飞侠将卧室让了出来,自己抱着铺盖去客厅将就沙发。

大概吃得太撑的关系,一躺下,他就觉得胃里的食物好像要从嘴巴里倒出来了。他连忙坐起来。

沙发对面的日历上翻着四月份,一号被他用红笔勾了起来,以警惕自己一定要找到份工作。

他目光横移,落在那个黑色的‘5’字上。

人界的今天,才五号。

他扒了扒头发。虽然回来了一天,逛了一天,但他总觉得回来的只是自己的身体,魂魄好像还没回来。见到了前女友,有惊讶有懊恼有不耐烦,却偏偏没有思念和心痛。

明明,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当初分手的时候,他还借酒消愁了好几天,可是为什么现在看到她就像看到一个认识的陌生人呢?

他叹了口气,眼睛不经意地瞄向茶几。

多米诺听筒和染羽剂真哥俩好地站在一起。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染羽剂,心顿时钝痛起来。

伊斯菲尔的脸霸道地闯进脑海,并牢牢地占据着。钱绿悠顿时被挤到了九霄云外。

怎么可能?不是已经回到人界了么?为什么却比在诺亚方舟的时候还要痛呢?

石飞侠缩起膝盖。每当心痛到不能自己的时候,他就想要抱成一团。可偏偏他胃里的东西太多,蜷腿也只能蜷一半。心和胃一痛一涨,折磨得他几乎要掉眼泪。

“你在干什么?”雷顿打开门看着他仰面皱眉的痛苦表情。

“撑死了。”石飞侠捶打沙发。

“撑死了拿染羽剂做什么?”

“……”石飞侠迅速将东西藏到身后。

“你这不叫撑死,你叫死撑。”雷顿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进洗手间。过了很久,才一脸舒爽地出来。

石飞侠惊讶道:“你上大号了?”

雷顿愉悦地点头。

“这么快?”石飞侠看着他矮小的身材,感慨道,“这就是肠子少两圈的好处啊。”

次日一大早。

石飞侠买了点东西回来给雷顿当三餐,然后振奋精神出去找工作。虽然托雷顿的福,他有了笔小存款,但是坐吃山空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昨天睡不着,他上网查了些招人的小旅馆,并预约了今天的面试。换了以前,打死他都不会自贬身份去应征这些地方的工作,但是经济危机导致很多涉外酒店的住房率锐减,莫说要招人,不裁人已经是万幸。所以石飞侠只能将要求一降再降。

连接面试了两家,谈得都不错。

石飞侠发现他终于转运了。至少他暂时不用去当洗碗工了!

他站在路边手舞足蹈,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石飞侠舞姿一僵,缓缓回头,却见托尼正端着一只金鱼缸颤巍巍地站在电线杆旁。

“嗨。好久不见。”最近不但事业运上升,连朋友运也是。以前两三年不见得在路上碰到一次,现在可好,一天一个,还不带重样的。

托尼快步走进他,小声道:“你逃出来了?”

石飞侠翻了个白眼,“你有办法从那里逃出来吗?”说起来,他们也算是难兄难弟。

“那你怎么在这里?今天明明才六号,还不到一个礼拜。”

“那里出了点意外,所以我提前出来了。”石飞侠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过的怎么样?”

托尼迟疑了下,才徐徐道:“我接替了你的工作。”

石飞侠笑道:“哦。你受得了那个武振剑和他的老女人?”

托尼见他没任何不悦,才微笑道:“工作而已,把他们当做人民币就好了。”

石飞侠看看他穿的黑西装,又看看他手里的鱼缸道:“现在在上班吧,怎么出来买金鱼?”

“vip客人要。”托尼说得简短。

但是石飞侠最是清楚酒店里的道道,但凡新官上任,要是镇不住老人,就只能当孙子。买金鱼的这种事情再怎么轮,也不该轮到前厅经理身上的。当然,就算是老朋友,有些事情也不能当面揭穿。所以他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追问。

托尼道:“对了,你有封信寄到酒店。现在方便么?我回去拿给你。”

石飞侠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年头还有谁会用写信的方式联系他,于是点头道:“好。”

这家酒店石飞侠呆了很多年,论感情,这里是最亲的。

但是当他踏进大门,看着大堂中央那华丽的喷水池时,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伊斯菲尔的那个大泳池。碧蓝清澈的水。还有水里,那个俊美绝世的天使。

“你怎么了?”托尼匆匆走回来,就见到他呆呆地看着喷水池,神情哀伤得近乎绝望。

石飞侠双手插在裤袋里,紧紧地攥着拳头。呼吸是那样困难,困难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思念却那么剧烈,剧烈地好想要将胸腔震碎!

“飞侠?”托尼有点吓住了。

石飞侠抬起头,强自将眼眶中的泪倒流回去。

“你没事吧?”托尼轻轻扶住他的肩膀。

“你记得伊斯菲尔吗?”

托尼愣了下,“你是说那个堕天使?”

“嗯。”

“他怎么了?”其实他对他的印象仅仅于他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和那对漆黑恐怖的翅膀。

“我爱上他了。”

“……啊?”托尼手中的信差点掉下来。

石飞侠低下头,苦笑道:“而且,好像还有点走火入魔。”

托尼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道是该提醒他说,那个是堕天使好,还是劝他说,那个是男的好。

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之后,石飞侠顿时觉得轻松许多,顺手接过他手中的信,微笑道:“有人倾听的感觉真好。我先走了。”他说着,慢慢转身离开。

“飞侠。”托尼追出来。

石飞侠停住脚步,回头。

托尼看着他,微笑道:“努力让自己快乐吧。”

从酒店出来,石飞侠松出口气。

这世界上,有一种感情在沉默中窒息而亡,但也有一种感情在沉默中发酵疯狂。他想,他对钱绿悠的是前者,对伊斯菲尔的是后者。

人界有电视、电脑、电影……有太多太多令他舍不得的东西。但是人界没有伊斯菲尔,甚至没有伊斯菲尔的气息,而这一点,却令他的舍不得变成不得不舍。

他离开人界半年,想念的只有繁华的街道,各种各样眼花缭乱的娱乐。而他离开诺亚方舟一天,却开始怀念那里的每个人,每样东西,甚至空气和灯光……

有时候选择,就是要将他们同时放在一个天平上,才能看得出来。

托尼说的对。努力让自己快乐,有些时候,对未来规划得再多也未必能实现,倒不如从现在开始,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每一天。

石飞侠突然抱住电线杆,用头磕了下道:“我真是太蠢了。”

一个小学生从他身边慢慢走过,“最蠢的是,自杀都不知道挑个没人的地方。妨碍市容。”

石飞侠:“……”这是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能妨碍市容。

平复心情之后,石飞侠找到附近公园的石凳上坐下来,打开信封。

信居然是他的婶婶寄来的。

自从他父母过世之后,他与叔叔婶婶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彼此起码已经有两年没联系。这两年里,他掉过两次手机,换过一次号码,怪不得婶婶寄信给他。

信里说他叔叔上个月因为车祸过世,如果他有空,就这个月初四去参加祭礼。信封里还夹了一张照片,是他叔叔和他小时候的合影他和这世上,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合影。

……

这天,他捏着信和照片在公园坐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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