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户内海蔚蓝蔚蓝的,风平浪静。但一出海湾,大海就变得黑乎乎的,怒涛翻滚。

有泽梁平从山口县的柳井港上船,直奔四国地区的三津滨港。

明天就是1998年2月的最后一天了。

天阴沉沉的,冷风刺骨。天气预报说,又有寒流过来了。梁平走上甲板,沐浴着飞溅的水沫,注视着大海的波浪和远方的小岛。

去年12月,梁平受到警察署的警告和减薪处分以后,提出了辞职申请。在此之前,他和优希一起为笙一郎办了丧事,又和优希一起把麻理子送到养老院。笙一郎的骨灰盒没有放在麻理子那里,而是由梁平保管。麻理子的保证人也由笙一郎换成了梁平。麻理子在养老院住满五年如果还活着,将由梁平负责支付所有费用。

笙一郎被认定为杀害早川奈绪子的凶手,但因自杀身亡,材料虽然送到了检察院,还是弄了个免于起诉。笙一郎的自杀由优希和梁平作证,至于手枪的来源,就无法追查了。另外,笙一郎支付给养老院的那笔巨款,虽然有人表示怀疑,终因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

辞职之前,梁平按照笙一郎的嘱咐,到笙一郎杀害的两位女性家里去,告诉他们凶手已经死了,并说凶手是留下了向家属谢罪的话以后自杀的。家属问凶手到底是谁,梁平说:“凶手确实已经死了,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把这个问题告诉你们,只不过是想在某种程度上平复你们心灵的创伤,至于能否达到这个目的,我也没有把握。”

关于有人送来巨款一事,家属什么都没说。

伊岛问梁平辞职以后有什么打算,梁平说准备回养父母所在的香川县去。关于这个问题,梁平也给养父母打电话说了。至于回到香川县以后干什么,还没有考虑。

奈绪子的骨灰于去年12月下旬在北海道安葬了。那时梁平已经辞职,就到北海道去了。梁平在奈绪子的墓前烧了一柱香。

伊岛本来打算跟梁平一起去,但因突然接手了一个案件,没有去成。

“令人悲痛的事件太多了。”伊岛在电话里说。

优希去向不明。她跟梁平一起把麻理子送到养老院去之后,在多摩樱医院工作到今年1月初,后来又到养老院去看望了一次麻理子,退掉蒲田的房子,就销声匿迹了。梁平抱着一线希望给山口县优希的姥姥家打了一个电话。优希的表哥说,优希确实去过,是去安葬志穗和聪志的骨灰,两天前刚刚离开。

梁平盲目地等了一天又一天,他坚信优希会跟他联系的。终于,2月中旬的一天,优希来信了,邮戳上显示的是四国地区的松山市。

信上说:“我现在在松山市给你写信,但你收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经不在松山了。我想去看双海儿童医院,想去看石槌山,结果都没去成。一靠近这些地方就觉得痛苦不堪。请不要找我!以后,我希望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

梁平把优希的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知道优希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了。

梁平跟养老院等应该联系的地方都打了招呼,告诉他们自己以后的联系地址是香川县养父母的家,然后退掉房子,只留下几件换洗衣服,跟笙一郎的骨灰盒一起塞进旅行包里就出发了。

他没去伊岛那里,只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这么多年,承蒙您多方关照,万分感谢!”梁平说。

伊岛没怎么说话,只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昨天,梁平去优希的姥姥家,再次跟优希的表哥打听了优希的下落,还参拜了志穗和聪志的墓。接下来该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隐约记起优希说过笙一郎临死前说想去明神山的森林,于是就背着笙一郎的骨灰盒上了柳井港开往四国地区三津滨港的渡轮。

梁平来到渡轮后部的甲板上,看着渡轮在海面上划出的航迹。渡轮过处,翻起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浪,转眼又消失在黑乎乎的海面下。

很多人离开自己,撒手人寰。他们,或者她们,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证明,几乎是没有的。笙一郎也一样,如果把旅行包里的骨灰盒处理了,笙一郎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事实,就会变成一件含含糊糊的事。

刚过中午,梁平就抵达三津滨港了。以前,优希跟雄作和志穗来过多次的港口,如今梁平也来了。梁平把装着笙一郎的骨灰盒的旅行包提在手上,坐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双海儿童医院。

医院大门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但围墙不再是阴暗的灰色,而是明朗的柠檬色。梁平让司机把车停在了医院主楼前边。

整个医院都被粉刷过,让人感到焕然一新,比17年前整洁多了。原来觉得很大的停车场,现在看起来很小。在这么小的停车场,想扎了雄作的轮胎,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梁平往附近的山上看了看,除了觉得山上的常青树比以前少以外,山看起来好像也比以前低多了。走进医院一看,大厅还是老样子,但沙发换成了新的,挂号室里边增加了许多电脑之类的设备。小卖部还在老地方,摆着小人书的书架仍然受欢迎,但更受欢迎的是新增设的游戏机。

梁平装作患儿家属,大摇大摆地往里走。每当与护士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产生回到了儿童时代的错觉。八号病房楼也被粉刷过了,比以前显得干净利索。不知现在还是不是精神病科的病房。梁平围着病房转了一圈,看见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二楼的阳台仍然被金属网封着。病房后边仍然种着百日红,叶子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来到病房北侧的墙壁前,梁平感到非常失望。当年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画的那幅巨大的壁画,已经被覆盖在白色的涂料下面。笙一郎画的是在一棵巨大的楠木下边,一头长颈鹿、一只刺猬和一头海豚正在蔚蓝色的大海里游泳,梁平画的是一支燃烧着的蜡烛,优希画了一条笔直的白线。

孩子们的作品浮现在梁平眼前,转瞬又消失了。那壁画只能是记忆中的东西了。净水罐的形状没有变,但颜色则由褐色的变成了天蓝色。刚才看过的医院的许多设备好像都比以前小了,只有这里的净水罐仍然是那么高大。优希从那么高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现在都觉得吓人。的确,当时就是摔死也不奇怪。

梁平听见几声猫叫。只见一只胖胖的野猫正在净水罐下朝这边看。让梁平感到吃惊的是,这只野猫竟然跟当年那只野猫长得一模一样。野猫又冲着梁平叫了几声,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养护学校分校还在原来的地方,听得见孩子们的读书声、歌声和欢笑声。运动场上没有人。小时候觉得很大的运动场现在觉得很小。体育用品仓库还在老地方,只不过由原先的木造建筑变成了水泥建筑。

梁平绕到仓库后面,透过作为围墙的金属网,眺望大海。

沙滩竟是那么狭小。梁平记忆中的景象是非常壮观的,海浪拍打着海岸,海天相接,碧空万里。而眼前的景象太煞风景了,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跟笙一郎看到优希的地方。那天,空中流光溢彩,海面清澄碧蓝,海潮香气宜人。

梁平走出医院,朝明神山走去。

登山道入口处的农家,都翻盖一新,院子里种的樱花树还没长出花蕾。

冒着暴风雨爬山时的那条山路还是那么窄,可是坡度却好像比当时大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如少年时代灵活了吧。

在当年跟优希和笙一郎一起采摘木莓的地方,梁平停下来,想找找是否有早生的木莓,结果令他非常失望。

回到登山道继续向上爬,快到山顶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梁平脱掉大衣搭在小臂上,想休息一会儿再爬的时候,忽然听到山顶上传来热热闹闹的人声。怎么回事?好奇心驱使着梁平加快了脚步。

爬到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山顶一角,几个大人正在招呼一群小学高年级到初中生模样的孩子集合。

孩子们卿卿喳喳的,不怎么听指挥,有的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继续玩儿自己的,大人们只好把他们拉到队列里去。队列里的孩子,有的低着头一声不响,有的仰着头看天,有的吮着大拇指,有的一个劲儿地哆嗦腿,有的不停地用手绢擦着手。

梁平感到一阵心悸之后,甚至产生了自己也应该站到队列里去集合的错觉。一个坐在长凳上的少年迟迟不肯人列,这时,有人朝他大喊了一声:“长颈鹿!”

长凳上的少年这才很不情愿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进队列。那是一个个子很高,脖子也很长的少年。孩子们在老师和护士们的带领下默默地往山下走去,谁也没有看梁平一眼。

梁平目送孩子们下山以后,在大海那一侧的长凳上坐下来,打开旅行包,把装在厚厚的布口袋里的笙一郎的骨灰盒拿出来,面向大海摆在自己身边。

海面被笼罩在灰色的天空下,梁平想起了他跟笙一郎在这里见过的龙卷风。要是现在来一次龙卷风该多好啊!

梁平把视线从海上收回来,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优希那封信。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信封信纸都被弄得皱皱巴巴。梁平从信封里把信抽出来,视线落在了信纸上:

不要来找我!我这个人实实在在地在现实世界中生活过吗?我真不敢肯定。受到的伤害,犯下的罪过,犯罪之后的罪恶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管我怎么努力去相信自己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总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来扭曲它,浸染它,使它变形,变色……什么时候我才能用我自己的手,亲自抓住真正的现实和真实的自我呢?

以前,我曾经对此感到绝望。可是现在,我又相信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了。一方面,我经历了那么多悲惨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同情和支持。我不能把自己关在虚空里,我要接受自己这个活生生的现实。

为了做到这一点,就不能继续生活在秘密和谎言里。伊岛先生也这样对我说过。心里藏得住秘密,说明我们已经长成大人了,但是,我们藏着秘密的结果,是招致了更大的悲剧的发生。只有本着公开秘密、面对现实的态度去积极地制止悲剧的发生,才说明我们真正长成了大人。

对不起!在写这封信以前,我又对你保密,又对你说谎了。现在,我就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我母亲真的是自杀的。聪志发现了遗体,也发现了母亲的遗书。看了遗书,聪志的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才把房子烧了。聪志把遗书交给了我,现在我把它给你寄去。看过以后,请你用最恰当的方式把它处理掉……

梁平又打开了志穗的遗书。漂亮的行书,比优希的字还要好看:

可是,打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罪行,不管怎么说,我杀了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聪志支撑着我坚持了下来,我怎么也得坚持到聪志找到工作,坚持到你结婚建立家庭。

然而,你表示坚决不结婚。你知道吗?你每这样说一次,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分,我已经无法承受痛苦的重压了。

最后,我还有一点放心不下,那就是那个男人欺负了你,你却认为是自己不好。不是的,优希!你没有一点点错,都是那个男人的罪孽。那个男人也许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但那跟你没有关系。还有,作为母亲和妻子,我没能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发生以后又没能制止,都是我的罪!你的灵魂是美丽的,你是个纯洁的好孩子,希望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我早就怀疑我自己是否是一个懂得爱的人,自从杀了那个男人以后,这种怀疑就更强烈了。但是,在我写这封遗书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我是多么地爱着聪志,多么地爱着你!优希!母亲打心眼儿里爱着你,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永别了!原谅我!

爱你的母亲

梁平把志穗的遗书装好,又打开了优希的信:

梁平把信叠好装进信封,在手里握了很长时间。冰冷的海风从大海那个方向吹过来。梁平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那是笙一郎的遗物。火打着了。由于风太大,火几乎被刮灭,梁平用身子挡住风,点着了优希的信和志穗的遗书。

海风把黑色的纸灰刮到空中,朝东南方向飘过去。梁平追着纸灰看去,无意中看到了远方的灵峰。灵峰穿破乌云,巍然耸立。

梁平把大衣和旅行包留在长凳上,抱起笙一郎的骨灰朝山后的森林走去。一下山,梁平愣住了,记忆中的森林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个个树桩。透过稀稀拉拉的几棵树,可以看见新修的道路和新盖的民房。梁平抱着笙一郎的骨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凭着记忆找起那棵大楠木来。那么大的一裸树,难道也被砍伐了吗?

找来找去,梁平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楠木树墩。根据地形来判断,可以肯定就是那棵大楠木,可是,旁边的洞穴也已经不复存在。

梁平把笙一郎的骨灰放在大楠木的树墩上,寻找起那个洞穴来。扒开枯

枝败叶踩上去,表面的泥土虽说坚硬,下面的泥土却还松软,看来那个洞是被泥土埋起来了。梁平顿时感到三个人值得回忆的过去,互相安慰的话语,都是找不回来的东西了。

梁平脱掉西服上衣,挽起衬衣袖子,跪在地上拔去杂草和枯树枝,又站起来用脚把坚硬的表面踏碎,用手挖了起来。手指碰在小石头上痛得要命,他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挖着,挖着。

大约挖了一个小时左右,挖到了一条带子,梁平抓住带子用力一拉,拉出一个口袋模样的东西来,拍打掉上面的泥土一看,是一个蓝色的双肩背。梁平把双肩背抱在胸前,在笙一郎的骨灰旁边坐下,呜咽着:“刺猬!你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呀!”

梁平把笙一郎少年时代用过的双肩背打开,把腐烂在里边的东西掏了出来。

地图!从养护学校分校的图书室里偷出来的地图。依靠这本地图,怎么可能逃到跟眼前这个世界不同的世界去呢?

“刺猬!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是你小子首先发现了跳进海里的优希吗?那时才5月,可是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海水凉。还记得在森林里吃木莓的事吗?三个人一起把木莓果放进嘴里,又甜又酸,还有野草味儿,泥土味儿,甚至有点儿野兽味儿。还记得我们一起到密林深处找优希时,我们曾经很害怕吗?当我们在洞穴发现了躺在里边睡觉的优希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的高兴啊!我们把毛巾盖在她身上,她特意为我们洗干净了才还给我们。还记得那个暴风雨之夜吗?我们为了找优希,不知摔了多少跤,弄得满脸是泥。狂风呜呜地叫着,刮得大树剧烈地摇晃。终于把脸靠在了大楠木的树干上的时候,大树的香味儿,苔鲜的腥味儿,雨水的鲜味儿,是多么的令人陶醉!第二天早晨,我们仿佛看见了从森林内部发出的光芒,从茂密的灌木丛里冒出的烟霭,就像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气息。还记得运动会上的接力赛吗?你跑得不快,本来不想报名,是优希动员你参加的,还是参加好吧?跑得快并没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是一起跑啊!还记得文化节期间大家在一起画的那幅巨大的壁画吗?那壁画还在,真的还在!一切的一切是不会消失的!就算在形式上消失了,只要我活着,一切的一切就会一直存在下去!那个时代的刺猬也好,优希也好,长颈鹿也好,将永远以那个时代的样子存在下去!为了让那幅壁画存在,我要一直活下去!正如优希所说,那个暴风雨之夜说过的话,支撑着我们活过来了。我们互相说出了自己的遭遇,我们围着大楠木手拉手哭了。我们挤在一起躺在洞里,手握手,肩靠肩,相互拥抱着,相互安慰着,一直说着同样一句话。

“刺猬!你还记得吗?你是这样对我说的。优希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们反反复复地说的是同样一句话:‘应该活下去!真的!应该活下去!’”

——(全文完)——

第一时间更新《永远是孩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