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星期五中午,梁平在横滨站的出站口等着接人。

他没有立刻认出他要接的那两个人来。他们的白头发和脸上的皱纹增加了很多,看上去老多了,而自己呢,这么多年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梁平的心在痛。

梁平已经有五年没见过他们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去四国地区出差时顺便匆匆见了一面,严格地说已经有七年或者八年没见过面了。

他们穿的衣服还是灰色的,不同的只是显得更加破旧。是他们先认出了梁平。养父把手举得高高的,养母也不好意思地笑着,悄悄地举起了手。

梁平迎上去:“换车还顺利吧?”说着就伸手去接养父母手里提的旅行包。

养父很客气地说:“不用了,我们拿得动。”

梁平还是坚持把他们的旅行包拿了过来:“就这么点儿行李?礼服呢?”

“参加完结婚典礼以后,寄回家去了,带着嫌累赘。”养父回答说。

“走这边儿。”梁平引导着两位老人走出火车站。

到了人少的地方,养母说:“你爸爸在品川火车站迷路了。”

“别说废话!”养父生气地说。

养母接着说:“不敢问人,怕人家嘲笑他是土老帽儿……真是土老帽儿!”养母说完哈哈大笑。

养父装作没听见,看着梁平说:“身体还不错嘛!”

养母也眯起眼睛看着梁平:“真的,不错!”

梁平觉得,养父母的话里有高兴,也有埋怨。

养父明年春天退休。在高松市的市政府大楼的清洁工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一辈子。现在,接替他的人已经找到了,攒了多年的假日可以用来旅游一趟了,正好东京这边有一个朋友的儿子要结婚,出席完结婚典礼,顺便到神奈川县看看梁平。一个月以前就跟梁平联系好了。说是11月13号参加结婚典礼,15号到横滨来看梁平。

梁平负责安排两位老人在横滨的住处。虽然两位老人一再说住在梁平的公寓里就可以,但梁平觉得那样太委屈他们了。

“结婚典礼怎么样?”梁平问。

“挺好的,挺好的。”养父的回答让人感到不那么自然。

“又不是什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本来不打算来的……”养母补充说。

梁平明白了:两位老人为了来看他,找了个借口。

梁平安排两位老人在出租车后座上坐好,自己坐在前边的副驾驶座上,吩咐司机开往面向横滨港的一家饭店。

“不耽误你的工作吗?最近忙不忙?”车子跑起来以后,养母说话了。

梁平扭过头去回答说:“大后天才开始工作呢。”

“你请假了?”养父担心地皱起眉头,“下了班再来看看我们就行了嘛。为了我们特意请假,真叫我过意不去,对不起你们负责保护的老百姓啊!”

养母点着头说:“可不是嘛,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呀。”

梁平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问他们午饭想吃点儿什么,已经1点多了。

“早上起得晚,还不饿呢。”养父说。

“累了吧?昨天到哪儿转去了?”

“……也没怎么转。昨天晚上没睡好。”养母苦笑着。

“住的房间太吵吗?”梁平问。

对于梁平的问题,养父感到为难。养母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紧张得……”

养母的话虽然没说完,但因为要见梁平而紧张的意思已经传达出来了。

养父对梁平说:“你要是想吃午饭的话,我陪你去。我喝杯咖啡就行了。”

“不用了,我早饭也吃得晚。”梁平说完扭回身子坐好,没再说话。

梁平把二老领到面向横滨港的一座超高层饭店,用信用卡付了款,请服务员领着二老去房间,自己在下边等着。过了十分钟左右,二老下来了。两人紧皱着眉头。

“哎!这可太过分了!”养父说。

“有什么问题吗?”梁平问。

养母连连摇头:“太豪华了!”

养父也说:“那么高不说,还那么宽敞,比我家客厅和卧室加起来还大。”

“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大海。服务员说了,一晚上三万五千日元呢!”

“梁平,这可不行,太浪费了!”

“我们住个小房间就行了。”

梁平冲二老笑笑:“偶然奢侈一下也没关系嘛,大老远的过来了。”

“可是,没奢侈惯,睡不着觉啊。”养母说。

养父皱起眉头,不满地对老伴儿说:“看你说的,喝了酒,什么地方我都睡得着。”

养母对梁平说:“他这路人,窗外的风景再好也是白搭。”

“房间是不能退的,就住在这儿吧。”梁平耐心地劝道。

养父看着养母,得意地笑着:“住在一百多米高,看得见海的大饭店里,回去跟街坊邻居一说,吓他们一大跳。”

“可不是嘛,羡慕死他们!”养母也得意地笑了。

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梁平问:“你们想到哪儿转转?”

二老也说不上来想去哪儿。养父问:“你上班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养母也说:“听说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大楼特别气派。”

梁平说:“我已经不在县警察本部上班了。”看见二老露出惊异的神色,梁平解释说,他还是在神奈川县当警察,只不过刚调到平冢警察署去,手续已经办完,17号星期一去报到。

调动工作的一个主要原因,是5月抓犯人贺谷时,有侵犯人权的行为,后来在法庭上又不冷静,搞得非常被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多摩川绿地女性被杀害的案件,梁平在那个女性活着的时候见过她,但没有及时汇报。再有就是在追踪久坂聪志的问题上有失误,没有给上司留下什么好印象。在梁平调动的问题上,股长久保木没有替他说话,伊岛也保持了沉默。

多摩川绿地女性被杀害的案件仍在侦破中,不过搜查第一课已经撤回,破案的任务交给了幸区警察署。

关于久坂家失火的案件,放火嫌疑人久坂聪志的材料送到检察厅去了,材料里甚至写明志穗也可能是久坂聪志杀害的,但法院决定暂时不予起诉,案件的侦破暂时划上了句号。

“这么说,你不当刑警了?”上了出租车,养母有几分高兴地问。

梁平回过头去说:“刑事课嘛,还是刑警。”

养母脸上的高兴劲儿又没了:“还是干抓坏人的危险工作呀?”

“没什么大案件,也就是抓个强盗啦,管管打架什么的小事。”

“那也有危险不是?”

这时,养父插嘴了:“自从你离开家以后,你妈一直替你担着心呢。连破案的电视剧都不敢看,看见黑社会开枪打警察就害怕。告诉她那是编的故事她也不敢看。”

当年梁平报考警官学校,养母是不赞成的。不过没有明说,只是说,找个安全点儿的工作不好吗?

那时候的梁平想的是,只要能到优希身边去,干什么工作都行。但是,养母越是不赞成他去警官学校,他越是偏要去不可。

梁平带着养父母去了丘公园和山下公园,天快黑的时候回饭店,到楼顶餐厅去吃中国菜。一家三口,边吃边聊。酒过三巡,养母问起了梁平的终身大事:“有对象了吧?什么时候结婚?”

“没有……”梁平含混地回答说。

“是不是我们的问题影响了你?这么不体面的养父母。虽说不计较家庭的姑娘还是挺多的,可是……”

梁平赶紧说:“你们的问题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我自己……”

伊岛说“奈绪”要关张,并约梁平一起去看看奈绪子,但是梁平没去,他觉得没脸再见奈绪子。听说奈绪子卖了房子,要去北海道,梁平还是没去。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养母又问。

在梁平听来,养母的声音就像一首钢琴曲的前奏。他知道,两位老人想抱孙子了。这对于梁平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最近我一直在想,梁平还是不结婚为好。”

听养母突然这么说,梁平不由得凝视着她的脸,希望她继续说下去。养母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一个劲儿地眨眼睛。她终于接着说起来:“你以前在精神上受过伤害,我们都知道……我们也见过不少在那个医院住院的孩子,精神上也是受过伤害的。你们长大以后结婚生了孩子,也许不但得不到幸福,反而会觉得委屈。其结果,不是再次伤害自己,就是伤害别人……”养母喝了一口酒,“你一直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吧?我不是在责怪你。最近我刚想明白,你跟我们保持距离,是为了不伤害我们,你是故意跟我们保持距离的……”

养父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说话了:“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夫妻,是最好的夫妻。”

养母面对梁平,眼睛微微颤抖着:“同样,你跟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保持着距离呢?我常常这样想。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你保持距离,可是,做得过分了的话,有时会更深地伤害对方。你不结婚也没关系,不要孩子也没关系,但如果有可能的话,要找一个能够互相理解的人。你认可她,同时也得到她的认可,俩人一起过下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挣扎着过活,不用说会伤害自己,说不定还会伤害别人。一个人把一切都承担起来的做法,不是一个成熟的大人的做法。信任他人,依靠他人,同时也得到他人的信任和依靠,才是成熟的表现。不必太着急,试着慢慢敞开自己的胸怀怎么样?试着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别人怎么样?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原谅了自己又怎么样?……”

说到这里,养母说不下去了,慢慢低下了头。钢琴曲的演奏达到了高潮,震撼着梁平的心灵。

养父笑起来:“你突然说出这么一大套高深的理论来,我简直不知所措了。”

“是啊,”养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马上又用手捂着眼睛,挡住涌出来的泪水,抽泣着,“这个也想跟梁平说,那个也想跟梁平说,想了很多……很多……对不起,胡说了这么半天……”

“你看你,哭什么呀!”一丝苦笑浮现在养父脸上。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老伴,对梁平说,“你妈呀,托你的福,变得喜欢动脑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想了很多……我呢,什么都没想过。”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晚上11点餐厅关门时,三人才一起回房间去。养父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梁平一路搀着他。

梁平刚安排养父在床上躺下,养母却劝养父喝茶:“他爸,喝杯茶吧。”

一家三口在沙发上坐下,养父满意地吐了一口气说:“今天太高兴了,谢谢你梁平!”

养母也跟着说:“真的,谢谢你了!”

养父吩咐道:“喂,快把送给梁平的东西拿出来!”

养母答应着,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来:“这是赞歧面条。我说这边也买得到,可是你爸爸他……”

养父说:“梁平说过,这家店的赞歧面条好吃。”

“你上高中的时候,我坐一个钟头的车去给你买过。”

“你就别说这个了。”养父责备道。

养母笑了:“买得多,跟谁一块儿煮了吃吧。”

梁平道过谢,认真地说:“本来想多陪你们几天,带你们到处转转,可是……”

养父连连摆手:“不不不,足够了,足够了!几年的快乐加起来也抵不过今天一天的。我高兴啊!好好儿去工作吧,你的工作很重要!”

“注意身体呀!”养母嘱咐道。

梁平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说:“我要是……回咱们老家的话,找得着工作吗?”

两位老人一下子愣住了:“啊?”

“那边有合适的工作吗?”梁平又问了一遍。

“工作?你是说当警察?”养父问。

“不一定当警察。一般的工作……只要能挣钱,够过日子的……”

养母看看梁平,又看看养父:“虽说眼下日本经济不景气,可咱家梁平还年轻,身体又好,你爸爸认识人也不少……”

“有工作!你要真想回去,找工作没问题!”养父紧跟着说。

两位老人说话的速度都非常快,好像怕什么东西跑掉似的。

养母盯着梁平的脸问:“你真的想回咱老家?”

听着养母充满了期待和不安的话语,梁平觉得心里很苦。

养父见梁平没有马上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尽份儿孝心。”

“是吗?”养母满怀期待地问。

不等梁平回答,养父先说话了:“不用担心我们,你

能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就放心了。当然,你要是在外边干累了,另当别论……我们的事你就别挂心了。”他看了养母一眼,“这孩子,准行!将来准能干出个样儿来。”

养母失落地低下头。

养父笑了,转过脸对梁平说:“警官可不是谁都干得来的,你要是把这份儿孝心用在工作上,肯定能救助很多人。人这一辈子啊,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呢?想来想去啊,真正的幸福,就是你中意的工作。”

养母在一旁说:“这孩子,干好工作是没问题的。他不是那种只考虑自己的人。”

养父半开玩笑地说:“当然!这孩子跟我们不一样。要是像我们这样,什么成绩也干不出来。”说完双手抹了几下喝得红红的脸膛,“我呀,小心眼儿,结果呢,对别人有用的事一件也没干成。为了自己过好,已经是全力以赴了。生气的时候大喊大叫,伤心的时候呜呜大哭,高兴的时候哈哈大笑二旧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来了。眼里只看得见自己的事情,是个狭隘、渺小的人。万幸的是,你不像我们,不像好啊。当然啦,你只在户口本上是我们的儿子,不可能像我们哪!”

“……不!”梁平低着头,使劲儿摇了摇,把养父母送的赞歧面条紧紧地攥在手上。

养父母就是这种为了给我买这点儿面条不惜坐一个钟头的车的人!

当年,我为了尽快出院,曾经利用过的人……

“我……我想成为你们那样的人,希望我自己像你们!”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嗓子变得沙哑,梁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在双海医院,运动会的时候……妈给我做的盒饭,我直到现在都没忘。当时,你们,为了我,为了我那样一个废人,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想像你们那样生活……我希望我自己像你们……真的,我希望我自己像你们!”

梁平的头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看不见两位老人的表情,但听得见他们亲切的呼吸声。

“谢谢你,梁平!”养父说。

“谢谢,梁……”养母硬咽着,说不下去了。

梁平走出饭店,没有叫出租车,一个人顶着冷风,漫无目的地走在两旁种着银杏树的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脚下干枯的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真的想辞了警察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己盼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当他重新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自己盼望的东西是非现实的,只不过是一个梦中的幻象。

优希,有笙一郎呢。自己本来就没有那个资格。对现实生活如果不是过于理想化,如果脚踏实地一些,最适合自己的还是奈绪子。

可是,现在还能对奈绪子说这些话吗?自己伤了她,抛弃了她,又一直没有去看过她。奈绪子是曾经接受过自己的人,而且是惟一可以原谅自己并且能得到自己原谅的人!

梁平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奈绪子家。在距离奈绪子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梁平下了车,轻轻地走过去。代替小酒店的招牌的,写着“奈绪”两个漂亮的毛笔字的球形灯已经摘掉了。二楼的房间亮着灯。

本来想从后门进去来着,但现在的梁平讨厌自己再那样偷偷摸摸的。院门没上锁,他推门走了进去。借着二楼微弱的灯光,梁平扫了一眼他十分熟悉的小院。以前充满生机的小院,现在一片荒凉。花草都割掉了,土还有被挖过的痕迹。一推家门,也没上锁。

“晚上好!”走进家里,梁平冲二楼喊了一声。他觉得自己这声问候很别扭,但除此以外想不起别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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