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一郎只好把手机收起来,回过头去。

这里是奈绪子流产以后来的那家医院,此刻,奈绪子正在医院正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她的身体状况好多了,医生说可以回家静养,笙一郎正准备送她回家。

“您要是有事就去忙您的吧,我自己能行。”奈绪子看出笙一郎有事,关心地说。

奈绪子穿着睡衣和凉鞋,披着笙一郎的西服。睡衣和凉鞋是笙一郎半夜里敲开医院小卖部的门为她买的。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里边是弄脏了的和服。包袱皮儿也是笙一郎买睡衣的凉鞋时同时买回来的。

奈绪子的脸色好多了,医生也同意她出院了,但是,笙一郎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回家呢?

“我送你。”笙一郎说着搀起奈绪子,朝医院方面叫来的出租车走去。

天亮了,但阴得很沉,让人觉得是在黄昏时分。出租车里,笙一郎反复琢磨着优希的话的意思,没顾上跟奈绪子说话。奈绪子呢,因为刚刚流产,身体疲倦,也一直闭着眼睛休息。出租车一直开到奈绪子家门前,笙一郎嘱咐司机等一下,就扶着奈绪子进去了。

笙一郎的包还在店里放着呢,奈绪子拿过来还给笙一郎,把他送到门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了!”

“其实,我应该在你身边多呆一会儿……”

奈绪子淡淡一笑:“不用了,已经不要紧了。”

笙一郎现在也顾不上照顾奈绪子,说了声“请多保重”,转身就要走。

奈绪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我还借着您的钱呢……”

笙一郎苦笑了一下:“下次,你多给我做几个好菜就是了。”

“还有……”奈绪子好像还有什么事。

“什么?”

“只一件事,您能告诉我吗?”

“优希小姐……她姓什么?”

笙一郎犹豫了。要是骗她,或者不告诉她,会在她的心灵上造成更大的创伤。笙一郎决不愿意这么做,于是他尽量用坦然自若的口吻说:“久坂,长久的久,当山坡讲的那个坂。优秀的优,希望的希……”

“在哪儿工作?”

“在多摩樱医院当护士。”

“啊,是位护士小姐啊……”

“我母亲在她那里住院,所以对她有所了解。那是一个为了患者牺牲自己,加倍工作的人,从来不在个人私事上花时间去跟谁轻易见面的。”

奈绪子也许理解了笙一郎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总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笙一郎说完就回出租车上去了。车子一开动,笙一郎就把奈绪子的事忘了。

在车上,笙一郎给事务所、给聪志的手机分别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优希家附近正在实行交通管制,笙一郎只好提前下车,徒步前往。街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既没有火也没有烟,甚至感觉不到救火时的,谎乱。

笙一郎一直走到通向优希家的小路前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消防车和救护车都开走了,停在那里的是两辆警车、两辆鉴别车和两辆官方的公车。小路的路口拉着绳子,绳子上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里边有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在执勤,外边虽然有几个看热闹的,但多是上班路过,深表同情地摇摇头就走了。

笙一郎走到绳子前边站下。这就是优希家的房子,一所面目全非的房子,他在这所房子前边不知徘徊过多少次。现在这所房子只剩下烧焦了的黑乎乎的骨架,看来在火灾被扑灭之前烧的时间不短。在禁止入内的区域里,有一块地方划归新闻媒体专用。电视台的也来了,但播音员也好,摄像师也好,一个个面无生气,大概是他们希望拍摄的画面没拍摄到吧。为了保护现场,优希家房子的残骸用黄色的带子围了起来,几个戴着安全帽的人正在里边转来转去,看样子正在进行现场检验。

笙一郎是以处理民事案件为主的律师,跟警察不熟悉,于是就编了一套谎话:“我是失火的这家的邻居冈部先生的朋友,他叫我马上过来……火灾已经不要紧了吧?”冈部的名字是他以前记住的。

满脸粉刺的警察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说:“没烧到别人家去。”

笙一郎急切地问:“有人受伤吗?”

“行啦……管好你自己的事……”

笙一郎再次认真地问:“这么说,没人受伤啦?”问完并没指望回答。

没想到警察却回答了他:“死了一个,是失火这家的人……”

“是谁?”

“详细情况嘛……我也不知道。”

看来这警察是真的不知道。笙一郎理直气壮地说:“我可以进去吧?人家特意把我叫来的。”

警察没说什么,撩起绳子就把笙一郎放进去了。笙一郎钻过去,大摇大摆地快速朝优希家走去。路上到处是水,走起来水花四溅。木头、塑料、皮革,各种东西烧焦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弥漫着。

既然说是冈部家叫来的,当然得先到冈部家去。站在优希家的废墟旁边的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怀疑地看着笙一郎。

笙一郎故意没按门铃,而是敲了敲门,并且装作跟冈部家很熟的样子大声叫喊起来:“不要紧的吧!”声音很大,是为了让那个警察也听见。

门开了,“啊,谢谢!”笙一郎说着进了冈部家。

一位60岁左右的妇女疑惑地看着笙一郎,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位跟她年龄相当的男士。两人都受了轻伤。女的脸上和手上贴着创可贴,男的耳朵和手好像也抹了药。

“您是警察?”女的问。

笙一郎为了让对方把紧张的情绪缓和下来,微笑着说:“不,我是律师。”

对于一般人来说,律师跟警察一样可以唬人,这是笙一郎的经验。他掏出名片递过去:“我是旁边失火这家的久坂聪志君工作的律师事务所的人。这回的火灾给你们添麻烦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尽管说话。”话语里充满了同情之感,等到对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笙一郎进入了正题,“关于这次火灾的具体情况,您能跟我说说吗?”

听冈部夫妇说优希被送进了武藏小杉车站前边的综合医院,笙一郎不再多问,立刻坐上出租车,朝这家医院疾驰而去。

已经上午9点了,医院的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前来就诊的人。笙一郎匆匆忙忙地走到挂号室,掏出名片,打听起优希的事来。

挂号室里年轻的女职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笙一郎。笙一郎打着官腔说:“天快亮的时候,不是从火灾现场送过来一个病号吗?穿着白大褂。”

女职员为难地歪着头:“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就是说出院了?”

“怎么跟您说呢……”女职员让笙一郎稍等,去后边叫来一位负责人。两人商量了一下以后,负责人拿着笙一郎的名片走过来,表情僵硬地问,“对不起,请问您是久坂优希的辩护律师呢,还是她的代理人呢?”

笙一郎实话实说:“当然,要是她碰到什么问题需要我当个代理人什么的,我也会当的。但是现在我是作为她的朋友来看她的。听说她昏倒以后送到这里来了,我非常为她担心。”

负责人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已经不在这里了。”

“啊,刚才已经告诉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跟您说这个有点儿不好意思,您不是律师嘛,她的医疗费您能不能……”

“那当然。”笙一郎说。

负责人高兴起来,马上把笙一郎带到里边的办公室里去了。负责人说,优希没办出院手续就溜走了。穿着夜班护士借给她的运动服,在公用电话那儿打了个电话,突然就不见了。夜班护士也很忙,发现她不在的时候已经7点半了,床上留了一个条子,写着“衣服和钱一定奉还”。

“那个条子呢?”笙一郎问。

“警察拿走了。”

笙一郎问了问优希的身体状况,运动服的特征,带没带钱等,又付了医疗费,就匆匆离开了医院。

优希肯定是给笙一郎打完电话就离开了医院,她知道警察在找她,不可能在医院附近呆着,但她穿着一身运动服,身上又没钱,也不会走得很远。

笙一郎在医院周围找了找,除了看见几辆警车以外,根本没有优希的影子,只好暂时放弃寻找,打车回事务所去。

天阴得很沉,闷热,令人讨厌的汗水把笙一郎的内衣都湿透了。虽然不觉得困,但有点儿恶心。笙一郎没让司机把车开到事务所前,而是提前下车走了一段,以便观察周围是不是有警察在盯梢。

没有发现警察模样的人。大概警察们还在开会研究破案计划吧,不过最晚中午就该找上门来了。对了,火灾现场那些穿西服的,可能是搜查一课负责火灾事件的警察。

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发现门没锁。笙一郎以为是聪志在里边,激动得一下子就把门给推开了。回过头来的是真木广美。广美穿着黄色的向日葵花图案的超短连衣裙,正在往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百合花。

“早上好!”广美爽朗地笑着跟笙一郎打招呼。

“啊……好!”笙一郎支吾了一句,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就你一个人?”

“啊。他们的论文没通过,有的情绪不振,有的准备下次再考,今天大概就我一个人了。”广美回答说。自从那个叫伊岛的警察到事务所来过以后,广美虽然因为聪志的事跟笙一郎口角了几句,但在那以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常来上班。

“干脆把门锁了,怎么样?”广美开玩笑似的说。

笙一郎觉得广美那火辣辣的目光烫人,连忙转过脸去:“没看见聪志……噢,没看见久坂君吗?”

广美耸耸肩膀:“没有。好像他昨天晚上没在事务所住……您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笙一郎反问道。

“您好像疲倦得很。衣服乱七八糟的,胡子也没刮,头发也没整……您是不是想改变形象啊?这跟您可不相称。”

笙一郎在门旁边的镜子里照了照,只见西服到处是皱折,领带松散,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色也很不好。笙一郎使劲儿鼓了鼓腮帮子:“彻夜准备书面材料,不知不觉就到了早上,糊里糊涂地就这么来了。”一边说着不成为理由的理由,一边打开了他个人办公室的门。

屋里的烟味儿好像已经侵入了家具和墙壁里,成为这间办公室里闻得着却看不见的一个存在。暗淡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形成稀疏的条纹。

“什么都没动吧?”广美问,见笙一郎不答话,又说:“因为您嘱咐过我。”

笙一郎关上门,拉开百叶窗环视四周,心想说不定聪志会留下个条子什么的。可是连里边的小仓库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有。笙一郎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写字台前的皮椅上。

有人敲门,笙一郎答应了一声,广美推门进来了:“这儿有一些录音电话的记录。”

笙一郎抱着一线希望接过广美递过来的电话记录一看,全是有关工作方面的电话。

“久坂君没来过电话吗?”笙一郎问。

“没有……”

“警察来过电话没有?”

广美觉得有些奇怪:“……我来到办公室以后,谁也没来过电话。”

“噢……”笙一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觉得广美在看着自己。一股又甜又酸的香味儿从广美身上散发出来。本来这种香味儿可以给人以柔和的刺激,可现在却有些惹恼了笙一郎。

“我给您冲杯热咖啡吧。”广美说。

“不喝!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儿!”对于广美温柔的体贴,笙一郎本应表示感谢的,但他现在只会说这种冷冰冰的话。

广美悄悄退出去了,笙一郎叼上一支烟,打着打火机,视线停在了打火机冒出的火苗上。

冈部太太说,优希家的房子着火之前,她听见了优希家里的叫喊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聪志。以前聪志跟志穗为了工作的问题吵架时,也是这种口气。

“骗人!”聪志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悲愤,冈部太太说。但是,冈部先生说,他什么都没听见。

后来,睡不踏实的冈部太太听见了东西燃烧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大火已经把窗帘照亮了。她赶紧把丈夫叫醒,让他打电话报警,自己从家里跑了出来,那时她看见久坂家的院门前站着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已经燃起大火的家。

“是聪志!”冈部太太说。

“您没看错吗?”笙一郎反复地问了好几遍,冈部太太都说没看错,还说聪志看着正在燃烧的房子,既像在笑,又像在哭。

随后从家里跑出来的冈部先生大喊“着火啦——”的时候,聪

志好像突然醒过味儿来似的,慌慌张张地跑了。

笙一郎摇摇头,把烟掐灭了。现在想不出聪志会去什么地方,笙一郎漫无目的地给自己住的公寓拨了一个电话。从来没给过聪志公寓的钥匙,他是不可能在那里的。明知道这一点,笙一郎还是对着家里的录音电话说:

“聪志,我是长濑。在的话,赶快跟我联系。我会帮你的……相信我,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你,没关系的……”

同样的话,笙一郎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家里的录音电话设定的时间结束,电话自动切断了,笙一郎还在握着话筒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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