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好呢?优希就要出院了,应该怎么办?长颈鹿和刺猬想了半天也找不到答案,默默无言地度过了令人难熬的周末。

星期六吃晚饭时,长颈鹿实在忍受不了了,发疯似地掀翻了面前盛着饭菜的托盘。坐在前边的男护士回过头来,看着地上的托盘,命令长颈鹿捡起来。

平时,食堂里总是有八九个护士照看孩子们吃饭,而星期六呢,只有两个男护士、两个女护士。因为住院的孩子有三分之二回家过周末,护士们一边吃晚饭,一边照看留下来的十个孩子。

“有泽君,这么吃饭可不行啊。在这个世界上,想吃饭而没有饭吃的人多着呢!”男护士冷冷地说。

“讨厌!”长颈鹿小声嘟囔了一句。

“快点儿捡起来,不然,扣一分!”男护士说着就要站起来。刺猬见状,故意把自己的托盘也打翻了。

邻座的女护士看在眼里,横眉立目地吼了一声:“胜田君!”

刺猬的母亲旧姓是长濑,去年又跟一个姓胜田的结婚了。刺猬跟这个姓胜田的继父没见过一面。

“我看见你是故意打翻的,你也想扣分吗?”女护士说。

“我这手突然发麻,”刺猬右手哆嗦着,让别的留在病房没回家的孩子看:“这饭里没准儿有毒,你们可得注点儿意啊!”

刺猬话音刚落,一个中学二年级的男生和一个中学三年级的女生的托盘紧接着相继打翻在地。

四个护士眼睛忙不过来了:“干什么!别闹!”表情十分严厉。

可是,又有几个孩子的托盘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这是一次小规模的抗议活动,没有一个起哄的。孩子们只不过是发泄一下回不了家的委屈而已,并没有明确的意图,他们对一直这么老老实实地吃饭产生了反感。

“别闹了!都想扣分吗?”护士们急了。

没想到,一个小学四年级女生也把托盘推下了桌子。惟一一个没有打翻托盘的是外号叫“傻瓜”的男孩,只见他摇晃着将近100公斤体重的身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吃他的饭。

护士们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

最早站起来离开食堂的是长颈鹿和刺猬,别的孩子也纷纷离开食堂回各自的病室,没人打扫满地的饭菜,也没人出声,默默地走了。

结果,谁也没被扣分。

星期天早饭时,突然增加了六个护士。但是,孩子们已经平静下来,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早饭。

天气很好,可是长颈鹿和刺猬谁也不想去外边玩儿,吃完早饭就在病室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衣服也不想洗,况且内衣袜子都破了,再洗就完蛋了。

隔壁的病室传来外号叫“豪猪”的初一男生的声音。

“爸爸,对不起,就得了这么几分儿。什么?没关系?只要努力学习了就行?妈,爸爸说了,我就是成绩不好,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妈,您也这么看吗?”

每逢病室里只剩下“豪猪”一个人时,总是在病室里沉迷于“想像中的家庭”的游戏。由于离婚或失踪等原因失去了父母的患儿,不少人像“豪猪”这样拥有一个“想像中的家庭”。他们把这个“想像中的家庭”理想化,认为父母肯定会在哪一天来接他们。即使是父母健在的患儿,也把自己的父母想像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沉迷其中。平时“豪猪”只是在心里幻想着,什么都不说,而到了周末,病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就絮絮叨叨地跟“想像中的家庭”对起话来。

“爸爸,您说要像个男子汉,这太难了。男子汉的含意太暖昧了,我理解不了。什么?用不着想那么多?可是,上次您嫌我不像个男子汉生了那么大气。拈花惹草也是男子汉的特征,您为这个还揍过妈妈呢!不是?没有?是吗?用不着想那么多呀……”

长颈鹿使劲儿用拳头敲了敲墙,隔壁的“豪猪”立刻安静下来,可是过了没一会儿,又叨叨起来了。

长颈鹿对刺猬嘟囔着:“要不,咱们俩逃吧……”

刺猬沉默。

以前的计划本来就是两人。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做不到无视优希的存在了。失去了优希,他们感到莫名的空虚。

下午,护士来到病室:“有泽梁平君,到食堂来,家里人看你来了。”

长颈鹿吃了一惊,不由得跟刺猬对视了一下。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家里还会有人来。自从去年7月住院以来,长颈鹿的父亲就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似的。当然,长颈鹿住院以前的种种行为也确实让父亲和周围的大人们生气。比如说,他把学校养的兔子和鸡抓来,烧它们的毛,用烟头烫它们。女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捣乱。在街上看见抽烟的女人,就用石头砍,要不就揪住乱打。去年6月,他拒绝上游泳课,几个淘气的同学在游泳池扒光了他的衣服,他差点儿把为首的一个同学的眼睛抠瞎了。老师批评了他,他一气之下用棒球棒把学校的窗户砸碎了好几块。

学校的养护教员、保健教员,还有城里的内科医生,都说他患了精神性情绪障碍症,劝他父亲把他送到双海儿童医院住了院。住院前父亲对他说:“改不好,让你住一辈子院!”

长颈鹿的家就在附近的香川县,可是父亲以工作忙为由,一次也没接他回家过过周末。医院多次通知他父亲来医院谈谈孩子的将来,今年1月总算来了一趟。

长颈鹿的主治医生水尾跟他们父子面谈的时候,父亲对水尾说:“我看这孩子一点儿也没有继承我们家的血统,完全继承了我老婆家的血统。一切拜托您了,不完全治好,请不要叫他出院。”说完塞给水尾一个信封,里面好像装着不少钱。

打那以后,父亲半年多没来过。医院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来,住院费倒是分文不差地交。

“难道是已经跟父亲离婚的母亲来了……”想到这里,长颈鹿不禁两腿发软。

“要是母亲来了,该怎么办?好办!打她,踢她!可是,她为什么这时候来看我呢?莫非她跟那个年轻的男人分手了?想跟我一起过日子……”

母亲可能会跪在地上哭着说:“孩子,妈对不起你……”母亲可能会紧紧地抱着他说:“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世上最宝贵的,是你呀,是我的梁平啊!从此以后,妈再也不离开你,妈要把一切都献给你……”长颈鹿好像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

长颈鹿激动得浑身颤抖。

“无论如何你得先去看看啊!”刺猬推了长颈鹿一把。

拖着不听使唤的腿,长颈鹿总算来到食堂门口,哆哆嗦嗦地往里边看。食堂里并没有记忆中的母亲的身影。最靠角落的一张饭桌前,坐着一对将近40岁的夫妇。看见长颈鹿,两人先后站起来,脸上露出生硬的笑容。

“你好!还记得我们吗?”男的和气地笑着问。

啊,是叔叔,父亲的表弟。父亲的母亲和这位叔叔的母亲是亲姐妹。算起来长颈鹿跟叔叔婶婶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上小学的前几天。那时的叔叔跟现在一样,也是这么一副缺乏自信的笑容。叔叔和婶婶给他送来一套最新式的文具。可是,这套文具被奶奶给扔了,而且没说出任何理由。长颈鹿哭了,母亲也有意见。后来听母亲说,奶奶讨厌他们,确切地说,是讨厌叔叔的母亲,自己的亲妹妹。为什么呢?因为叔叔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长颈鹿的爷爷是上门女婿,随奶奶姓“有泽”。叔叔呢,因为他的母亲根本没结婚就生了他,也只能随母亲姓“有泽”。幼年的长颈鹿还懂事,但从奶奶的话头话尾里听得出,爷爷跟奶奶的妹妹好像有什么关系?记得奶奶骂叔叔是“贱女人生的孩子”。

第二次是四年前奶奶患脑血栓住院的时候,叔叔婶婶到医院看望奶,带来很多住院需要的东西,还带着长颈鹿到外边的餐馆儿吃了饭,对他挺亲热的。结果父亲跟吵架似的把人家给轰走了。

第三次是两年前奶奶的葬礼上。当时的父亲失魂落魄,多亏了叔婶婶帮忙。但是呢,叔叔从来不抛头露面,都是背着人干实事儿,对长颈鹿也很关心。

叔叔的母亲已经亡故,叔叔现在是市政府的清扫员,叔叔结婚好年了,没有孩子。“啊,长得挺壮实的,精神也不错!”叔叔说着迎上,双手搭在长颈鹿的肩膀上。“梁平君住院的事,你父亲一直不肯告我们……”叔叔上上下下打量着长颈鹿,不住地点着头,一边拉着往角落上的桌子那边走,一边说,“长高了,都快长成大小伙子了,气派!”

长颈鹿没办法,只好跟着叔叔走。婶婶笑着迎上来:“你瞧,我都不认了,多么魁梧的小伙子啊!”说着给长颈鹿拽过一把椅子来。

长颈鹿面对叔叔婶婶坐下,一言不发。

“我们在家里呀,老念叨你。现在怎么样了?又长高了吗?学习好吧…可是,这一年来,一直没听到过你的消息,到家里去了几趟,家里是没人。我们正觉得奇怪呢,你父亲总算来电话把你家的事告诉我了……我跟你婶子一商量,走,看看梁平去……”叔叔好像在解释突前来的原因。

长颈鹿感到疑惑不解:“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看我的呢?”不相信有谁会不抱任何目的前来看他这个有毛病的孩子。

“这里的生活怎么样有朋友吗?”叔叔婶婶客气地问这问那。

长颈鹿一句都没回答。

叔叔婶婶受不了这难耐的沉默,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医院周围的风景,甚至还说起了邻居的事。半个小时过去了,叔叔婶婶从椅子上站起来跟长颈鹿道别。

叔叔把一个纸袋放在桌子上:“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给你带来一包点心。需要什么说话,点心以外的东西,尽管说。”

婶婶也说:“医院里的生活,有很多不便吧?需要什么,我们马上就给你送来。快说呀,需要什么?”

长颈鹿摇摇头,表示不需要什么。可是,拖鞋里从袜子前边的洞里钻出来的大脚指头忽然刺痒痒地难受起来,不由地说了一句:“换洗的衣服……”

叔叔婶婶眨巴眨巴眼睛,重新打量着长颈鹿。穿着又脏又破的T恤衫和牛仔裤的长颈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什么都行……”说完扭头跑出了食堂。

“马上就给你送来!”身后传来婶婶的喊声。

长颈鹿回到病室,刺猬问:“谁呀?”长颈鹿仰面朝天往床上一躺,没说话。

黄昏时分,临时出院回家的孩子们陆续回到医院。可是,晚饭都吃完了,优希还没有回来。长颈鹿和刺猬装作看电视,留在食堂等优希。

8点多,一个护士来到食堂:“胜田君,电话!”

刺猬一愣,马上想到可能是母亲麻理子。刺猬是去年5月住院的。这两年,他在学校里可没少惹事。比如把猫呀狗的塞进学校养兔子养鸟的小屋里,把小同学骗到仓库里关一夜什么的,都是常有的事。去年2月,班主任老师为了惩罚他,把他也关进了仓库。“叫你也尝尝挨关的滋味!”老师说。

谁知这样一来引起了呼吸过速,失去意识,自己解了大便往自己身上乱抹。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意识障碍症。出院以后,刺猬跑到班主任老师家去放火,幸亏发现得早,没引起火灾。刺猬被送到了儿童心理咨询所。在那里,心理医生看他回答问题有条有理,而且有反省的意思,认为他没什么大问题,准备让他过两天就回家。不料当天晚上,跟他同屋的一个中学生无缘无故地打了他一顿,半夜里,等那个中学生睡着了,刺猬跑到大门口,抱回一个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把仙人掌砸在了人家脸上。儿童心理咨询所建议刺猬的家长把他送到儿童精神病科住院。

开始,母亲麻理子是反对的,但是儿童心理咨询所的人说,这样下去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加上当时跟麻理子同居的男人也讨厌刺猬,终于把他送到了双海儿童医院。刺猬住院以后,麻理子已经看过他四次了,分别是去年8月和10月,今年1月和3月。去年月,麻理子穿一件大红的无袖连衣裙,身上的线条暴露无遗。她对刺猬说:“妈妈要结婚了。”结果,刺猬的姓,由长濑变成了胜田。10月,去夏威夷旅行结婚回来,高高兴兴地又来看刺猬。送给刺猬许多礼物,还有一件夏威夷衬衫,让刺猬扯破扔了。今年1月,麻理子穿着漂亮的和服出现在医院里,说是新年后首次拜见客人。3月,麻理子又来了,说是当了一家小酒店的女掌柜。送给刺猬一万日元,还送给男护士们每人一张名片。这次,刺猬和麻理子一起被叫到诊疗室谈话。

刺猬住院以后,临时出院回家一次也没有过,医院方面对此很是不满。

“我们这里是医院,可不是什么收容所。”刺猬的主治医生土桥对麻理子说。

可是,麻理子却贱声贱气地说:“我丈夫讨厌这孩子

,不管怎么说,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如果不等我丈夫接受下来就带孩子回去,最终还是对孩子不好。”主张医院应该负责治好孩子的病。土桥问她孩子的精神性疾病的原因,她说:“这孩子精神不安定的原因,全在我前夫身上,是他把我们娘儿俩给抛弃了的……一天到晚斗争啊,革命啊,好像多么有头脑似的,其实呢,连自己的家庭幸福都保不住,我命好苦啊!”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土桥反复强调说:“治好孩子的病也需要家长配合。”

麻理子根本听不进去:“我得拼命挣钱给孩子交住院费。现在的丈夫呢,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大夫啊……我,没有嫁好男人的命啊!”最后,抓着土桥的膝盖诉起苦来。

几乎不来看孩子的,除了长颈鹿的家长以外就数刺猬的家长了。不过,麻理子每个月还打一次电话来。基本上都是在喝醉了以后,心里觉得寂寞,想听听孩子的声音的时候。

刺猬走出食堂,来到护士值班室旁边放着电话的桌子前,拿起听筒:“喂!”

“嗨!你身体还好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刺猬不由的屏住了呼吸,关于父亲,刺猬什么都记不得了。

小时候,好多男人在他面前出现过。有的给他买点心,有的喜欢抚摸他的头,有的骂他小杂种,还有的打过他耳光。那些人都不是他真正的父亲。

亲生父亲留下的痕迹,只有十几本难读的书。当母亲住在别的男人那里不回家的时候,刺猬就从壁橱里拿出那些书来,一边查字典一边读,虽然有好多地方读不懂。与其说是想理解书的内容,倒不如说是想接触父亲亲自买来的东西。刺猬觉得父亲不像母亲那样愚痴、幼稚、没有责任感。直到现在,父亲仍然默默地致力于社会改革。在刺猬的心目中,父亲与跟母亲在一起的那些卑琐的男人不同,父亲是一位英雄。刺猬觉得,自己身上流着父亲这位英雄的血,所以母亲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挨饿,他也忍受得了。

电话那边莫非是父亲?为什么现在给我打电话?是要来接我吧?是要拉上我,准备把我培养成一个革命领袖吧!

“还好。”刺猬从喉咙口挤出两个字来。

“跟你说话,这是头一次吧?”对方的声音好像比自己想像的要年轻,而且舌头打不过弯来,大概是喝醉了,“你妈的记事本上,写着……这个医院的……电话号码。”

刺猬吃了一惊:“您……见着我妈了?”

对方苦笑着:“还说什么见不见的,她是我老婆,一直在一起住。你精神上有点儿问题,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你呢。”

说到这里,刺猬才意识到自己太傻了。电话那一头根本不是父亲,不是自己崇拜的英雄,而是那个姓胜田的从未见过面的男人。

“喂,让你妈接电话,我跟她有话说,帮帮忙。”

“……不在这儿啊。”刺猬说。我真傻,还期待着什么革命家的父亲来接我呢?刺猬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说谎可不是好孩子。我知道她在你那里,她去看你了。”

“没有。”

“什么?她还能上哪儿去呢?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没在家?怎么了?你打我妈了吧?”

“胡说八道……”

刺猬紧握着电话:“肯定是你打了她,把她赶出来了。是不是把她赶走了你又没钱花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才不会特地往我这儿打电话呢。”

“小兔崽子,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对方的口气变得粗暴起来,不过舌头还是打不过弯来,“尽管我是你后爹,那也是你爹!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住,我非把你这臭毛病打过来不可。打你个半死,什么病都能给你治好!在你这个没用的小兔崽子身上花那么多钱,连老子玩儿的钱都没有了。快让你妈接电话,不然有你好看的!”

刺猬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下边那个鸡巴太小了!”刺猬冷笑着,“我妈说了,你那个玩意儿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小的,而且她还嘲笑你完得太快,说连狗都比你干的时间长!”

刺猬说着,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上涌。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说不清楚,嗓子眼儿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他还是拼命地吼叫着:“知道吗?你已经被人家甩了!人家肯定已经有了新的男人了。傻蛋!你要是好好工作呢,要是对她和气点儿呢,就算小点儿,就算完得快点儿,没准儿还能多忍你几天呢……可怜的东西!”

刺猬终于吼不动了,对方好像在大骂,刺猬叭地把电话挂了。刺猬觉得护士好像在背后看着他,他低着头朝厕所跑去。

“是你爸爸的电话吗?总算来电话了。”护士在身后说。

跑进厕所,刺猬用袖子抹去满脸的泪水,朝着隔开每个蹲坑的隔板的门狠狠地踢去。那门已经被孩子们踢得百孔千疮了。

“母亲从那个男人身边走开了,可她不到我这里来。她不会那么傻,到这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来。”

以前,刺猬一个人被母亲扔在家里的时候,分别有好几个男人找上门来。他们把家弄得乱七八糟,还打刺猬。受连累的总是他。

母亲总是在事情平静下来以后回家,而且往往是在深夜回家。每次回家以后,母亲都是抱着刺猬,满嘴喷着酒气,抚摸着他的后背说:“妈妈再也不跟男人来往了,从此以后,妈妈只跟你一起过日子……”

刺猬又狠狠踹了厕所门一脚,回食堂去了。一进食堂,刺猬就觉得长颈鹿在看他,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看电视的时间结束了,孩子们各回各的病室,优希还没回来。优希从来都是点以前就被父母送回医院,今天这是怎么了?

其实,临时出院回家的孩子星期天不回来并不是稀罕事。病啦,伤啦,晚回来的,甚至厌烦了医院的生活,就此不回来的也有。

长颈鹿和刺猬一直在食堂里呆到两个护士来关灯。

“没回来的跟你们联系过了吗?”长颈鹿迫不及待地问。

“感冒啦,受伤啦,星期一才回来的,有电话吗?”刺猬接着问。

护士根本不理他们这一套,严厉地训斥道:“去去去,回病室去,再不回去扣分儿了!”说完就把食堂的灯关了。

长颈鹿和刺猬只好上二楼。

星期天晚上,病房里很热闹。一般来说,星期一到星期四,就算有点儿小的骚乱,也是比较平静的。相比之下,星期五就热闹多了,就像迎接一个大型活动。已经定好临时出院的,兴奋得大喊大叫,在床上蹦,在楼道里跑,护士的叱责声,回不了家的孩子的叫骂声,摔东西的声音,乱作一团。星期六晚上因剩下的孩子为数不多,是一周里最安静的一个晚上,是海潮的声音听得最清楚的夜晚。

星期天晚上的热闹跟星期五晚上的热闹有所不同,刚回来的吹大牛,去这儿玩儿啦,去那儿玩儿啦,没回去的嫉妒得大骂,有的甚至动手打起来。男生呢,总要带几本黄色杂志回来。黄色杂志在男生中间传阅,直到翻得破破烂烂。

长颈鹿和刺猬回到病室的时候,靠窗户的床已经把帘子拉上了,同病室的两个初一男生正在里边嘻嘻地笑。那两个男生一个外号叫浣熊,他的症状是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洗手。另一个外号叫鸵鸟,症状是逃避现实,一有机会就钻到杂志或漫画里去,即便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也会吓得藏到桌子底下去。现在,两人好像正在鸵鸟的床上翻看黄色杂志。

9点了,镶在天花板上的喇叭里传出准备熄灯的音乐。整个病房渐渐地安静下来,随着音乐的停止,护士关掉了各病室的总开关,只剩下楼道里的灯还亮着。

长颈鹿和刺猬和衣躺在床上,把帘子留下一道缝隙,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

鸵鸟和浣熊还在窃笑,长颈鹿压低声音吼道:“别吵了!”

两人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分别被长颈鹿和刺猬制服过。浣熊拉开帘子从鸵鸟的床上下来,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大概又是去洗手吧。

“别把你手上的皮洗掉了!”刺猬挖苦道。

10点了,差不多所有的患儿都睡着了,只有长颈鹿和刺猬还醒着,他们对优希还是放心不下,从帘子缝隙里探出头来,听着楼下的动静。

熄灯以后,没有听见过有谁回来。病房的大门点就上锁,再有人来就得按门铃。门铃声、打招呼声,像他们这么竖着耳朵听,不可能听不见。

病室墙上的挂钟时针很快就要指向11点了,两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两人悄悄起身下床,从病室里探出头去,伸长了脖子听着楼下的声音。

楼下的女护士在楼梯处朝二楼值班室的男护士叫着:“我腾不出手来,你给开一下大门!”

二楼值夜班的男护士赶紧下楼去了。长颈鹿和刺猬踢手踢脚地走出病室,经过值班室时,看见另一个男护士正在背朝里聚精会神地看书。两人从值班室前边穿过,走到楼梯处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平台上,正听见一个男人在说:“这么晚了,真对不起!这孩子的弟弟发高烧……从家里出来晚了。”

“没关系!是久坂优希吧?”是男护士的声音。

“是,是的。我,我得赶11点45分的末班船,不然今天就回不了家了。尽给你们添麻烦了。”

“知道了,以后的事就交给我们吧。没出什么事吗?”

“没有,不过……”

“怎么了?”

“这孩子左手腕受了点儿伤……老伤口那里,又……”

“伤口深吗?”

“不深……不太深。因为是在回这里的路上,没来得及去医院,只用手绢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是吧,优希?”

没听见优希答话,只听见她在走廊里跑的声音。两人赶紧探出身子往楼下看,优希从他们面前跑过,回她自己的病室去了。虽然只那么一眼,两人同时感到优希很反常。她脸色煞白,好像戴着面具。脸颊好像肿了,眼睛好像哭过似的也肿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虚无感。受伤的手腕上裹着白手绢。

“是车门夹了一下,伤得不重。”是优希的父亲,说话的声音显得很虚伪,“这个包里是她的换洗衣服。”

“交给我吧。”男护士说。

“那就拜托您了。”

长颈鹿和刺猬弯着腰悄悄地下到一楼,看见了大门那边正在离去的优希的父亲和正在送行的男护士的背影。一楼的护士值班室没人,两人轻手轻脚地来到优希的病室前。

所有的病室都没有门,只挂一个门帘。优希病室的门帘还在晃动,从里边传出来的声音使长颈鹿和刺猬惊呆了。

他们听到的是优希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的极度痛苦的喘息声,还有优希双手紧抓着床单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尽管隔着门帘,优希那竭力忍受着心灵巨大伤害的痛苦表情,却能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优希那强忍着内心极大悲苦的感情,好像看不见的电波,穿过摇动的门帘,冲击着他们的心房。

男护士送走优希的父亲回来以后,对正在厕所里照顾发病的女孩的女护士说:“久坂优希回来了,手腕好像受了伤,你给她看看去吧……要不然,我给她看看去。”

长颈鹿和刺猬一听这话,发疯似的朝男护士狂奔过去。

那个男护士正在楼梯旁边的女厕所外边跟从里边探出头来的女护士说话,冷不防被长颈鹿和刺猬撞了个趔趄。为了尽可能让他远离优希,两人使劲儿往护士值班室那边推他。

“干什么干什么!别胡闹!”男护士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被推到了护士值班室。

女护士从厕所里跑出来尖叫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长颈鹿和刺猬把护士值班室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扒拉到地上,他们想尽量多给优希一些时间来稳定情绪。一楼的女生不少人被吵醒,跑到楼道里来看热闹。

长颈鹿和刺猬趁护士不注意,冲到大门口,打开大门,甩掉拖鞋,光着脚朝停车场跑去。停车场里没有发动着的车,朝医院大门外一看,只见一辆亮着尾灯的车正在远去。

他们不知道优希的父亲干了些什么,但是,从门帘里边传达出来的悲愤已经融入他们的身体里和感情里,直觉告诉他们,车里那个人一定是伤害优希的人。他们突然抄起地上的石头,朝远去的汽车砸过去。石头一块也没砸着优希父亲的车,红色的尾灯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两人身上突然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就地瘫坐在那里,沉默不语。身旁栽植的树丛里开着的赤红的鸡冠花,现在看上去好像充满了毒液,两人恨上心头,都没有了冲上去把那些毒花踩个稀巴烂的力气。

半夜里的医院跟白天大不一样,他们简直认不出这就是他们生活

了一年多的地方。山上的蝉鸣一声高似一声,海浪的声音也一阵高过一阵。突然,两人的手同时被人抓住了,是男护士和警卫人员。胳膊被拧到背后,疼得要命,但两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既不求饶,也不回答任何问题。

护士和值夜班的医生商量了一下,决定关进特别护理室。如果不是犯了大错误,是不使用这个护理室的。这是长颈鹿和刺猬第二次被关进特别护理室。护理室在二楼北头,有两个房间,房间的墙壁贴着厚厚的浅蓝色海棉,以防故意撞墙受伤。房间里有床也有厕所,门被从外边锁着。两人都累坏了,进了特别护理室,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土桥把他们叫起来,问了几个问题。他们基本上什么都没回答。

“违反了院规,在这儿住几天,好好反省反省!”最后,土桥只是提醒了两人一下,并且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吃早饭的时候,两人被放出护理室去食堂。优希依然坐在她自己的饭桌前,机械地往嘴里送面包和牛奶。表情呆板,两眼充血。穿着纯棉长裤和半袖衫,左腕包着绷带。优希吃完早饭,默默地回病室去了。不一会儿,又默默地拿着课本,从长颈鹿和刺猬面前走过,到教室去了。

上课的时候,中午回病房食堂吃午饭的时候,下午去教室的路上,优希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看长颈鹿和刺猬一眼,就像个木偶,只是机械地按照时间表移动着身子。长颈鹿和刺猬觉得很奇怪。

下午下课以后,两人跟优希打招呼,可是优希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走出教室去了。长颈鹿看着优希的背影:“肯定出什么事了。”

刺猬歪着头说:“又成了刚住院的时候那个样子了。”

两人回到病室,放下课本,来到大会议室准备参加小组会。按说优希早应该坐在这里了,可是没有。小组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不见优希的身影。两人假装上厕所,悄悄地来到一楼,先后侦察了护士值班室和优希的房间,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踢手踢脚地走到大门口放鞋的地方,看见优希的拖鞋在她的格子里,这就是说,优希出去了!

为了不弄出声音,两人悄悄地把鞋提在手上出了大门。

门诊楼的小卖部里、大厅里、教室里、教学楼周围,哪儿都没有优希的影子。

两人回到八号病房楼,顺着墙根往后门绕。病房楼后边的空地上,种着许多百日红。光滑的树干,茂密的枝叶,深粉色的花正在开放。两人从树下小跑着前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猫的叫声,他们加快脚步,来到那两个高大的净水罐前边。

周围没有优希。

猫的叫声更大了,是那只常见的野猫。以前,这只被住院的孩子们喂肥了的野猫,总是躺在那里睡觉,可是今天很反常。它一声高似一声地叫着,还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地朝净水罐顶上看。

长颈鹿和刺猬的视线被野猫引到了净水罐顶上。差不多有两层楼高的罐顶上,站着优希。优希面向东南方,那边是她多次提到的也是她向往的灵峰。她的表情还是那么毫无生气,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但目光呆滞,焦点集中不起来。长颈鹿和刺猬同时意识到:危险!

“干什么哪?”长颈鹿朝优希大喊。

“快下来!”刺猬边喊边拼命地摇手。

爬上去?把她拉下来?两人对视了一下,马上做出了决定:上!

两人同时攀上了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就在这时,罐顶响起了咯噔咯噔的脚踏金属板的声音。野猫嗷地一声惨叫。两人抬头一看,罐顶上的优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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