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一郎在他担当法律顾问的一家餐具制造公司的董事会休息室里,也看了关于多摩川女尸的新闻。新闻还没看完,一个董事来叫他,说是上午缺席的董事长和几个董事都来了,请笙一郎过去。

这家餐具制造公司制造了一种抗菌儿童餐具,由于加入了过多的药品,超过了食品卫生法规定的标准,将被诉诸法庭。在董事会上,研究了如何对付这场诉讼以及善后处理等事宜。除了经济上的损失以外,笙一郎还感到自己的地位在受到威胁。他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公司。

晚上9点,笙一郎总算回到了事务所。这天他抽了四盒烟,嗓子辣得难受。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三楼,打开大门正要说一声“我回来了”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尖叫:“放开我!”

事务所里没有人。只听见拉扯衣服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

“你太过分了!”是真木广美,同时听见的是打耳光的声音。

里屋的门开了,面朝笙一郎这边的是聪志,正用左手抚摸着被打痛了的面颊。背朝笙一郎的是真木广美,身上鲜艳的橘黄色超短裙套装有些凌乱,超短裙的里子翻了出来,几乎看得见她的短裤。

她愤怒地对聪志叫道:“瞧你那德行!你要是光说说我也就忍了,可是你呢,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不管什么,都要跟别人比个高低。就知道指责别人,吹毛求疵,把自己看得比天高,却又装出卑下的样子给人看……就你这德行,还配说什么,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我早就受不了了!”

广美发泄了一顿,一回头,目光正好跟笙一郎碰在一起,一瞬间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了,但她马上就恢复了她那刚毅的神情,没好气地跟笙一郎打了个招呼:“您回来啦。”

“啊,回来了。”笙一郎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广美走到自己使用的写字台前:“还有些工作没完成,但是,我得回家了!”说完就开始整理写字台上的文件,忽然发现自己的裙子被弄乱了,赶紧用一只手拉平,“关于性骚扰的诉讼程序,我回去得好好学学,到时候让久坂先生看看我的学习成果!”然后转向笙一郎,“事务所兼作宿舍,公私不分,我认为这是个问题!”说完摔门走了。

笙一郎终于吐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对聪志说:“刚想喘口气歇歇,你又来这么一手,你饶了我行不行?”

聪志哑口无言,默默地坐在沙发上。

笙一郎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聪志说:“你先说好了再动手是不是好点儿……从来都是这么干吗?”

聪志的膝盖没着没落地抖动着:“我说找她有事,她随随便便地就进来了。她心里也有欲望嘛。”

“你这说法跟那些性骚扰的老手如出一辙。”笙一郎坐在皮椅上,拉开抽屉,拿出今天的第五包烟,“真木说得对,你是不应该在事务所住下去了。回家吧,你母亲也不放心。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不过,家里可就你一个男子汉哪。”

聪志立刻揪着头发说:“请几天假可以吗?”

笙一郎愣了一下,把叼着的烟又放下了。

聪志避开笙一郎的目光:“请一个星期的假。”

“为什么?”

“旅行。”

笙一郎苦笑了一下:“刚才这种情况,还不至于躲出去旅行吧。”

“跟她没关系。”聪志顶了笙一郎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聪志接着说:“我早就想去一趟了。”

笙一郎重新叼上烟,用打火机点着:“去哪儿?”

“……四国地区。”

笙一郎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好难受。过了一会儿,总算吐出一口烟,喘过气来:“为什么去四国?”

“有必要说那么清楚吗?”

“当然。”笙一郎心想,夏威夷也好澳大利亚也行,国内呢,北海道、冲绳,都没问题,惟独四国,另当别论。

“你知道,股东总会就要召开,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咱们是个小事务所,你来了,刚刚扩大了一点儿。你负责的工作有的是急着要处理的,你突然要请假,理由都不讲,你说我能同意吗?”

聪志只好说:“……有件事想调查一下。”

“什么事?”

“医院的事个事件。”

笙一郎手指上香烟的烟灰掉在了桌子上。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四国的医院,去调查什么?什么事件?跟咱们事务所的工作有关系吗?”

“没有,完全是个人的私事。”聪志小声说。

“那我就不便多问了……四国,你去过吗?”

“没有,一次都没去过。”

“那边有认识人吗?”

“没有。”

笙一郎勉强笑了笑:“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你去的目的是什么,关于你要调查的医院和事件,有什么线索……”

聪志摇摇头:“只是觉得去一趟总会有所收获。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苦恼得很,心烦得很。”

“别着急,你要是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跟我详细说说。”笙一郎耐心地劝说着。

聪志呢,低下头,没有马上就说的意思。

笙一郎掐灭香烟,站起来去冰箱里拿啤酒。开冰箱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为了控制住颤抖的手,他使劲儿攥紧了拳头。他取出两罐啤酒,回来放在聪志面前一罐:“我的老家可以算是四国,也许能帮上点儿忙。”说完坐在自己的皮椅上,不动声色地等着聪志答话。

聪志突然抬起头来,感到很意外:“是吗?”

笙一郎轻轻点点头:“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老家是哪儿吧?”

“四国的什么地方?”

“爱媛县松山,家离市中心不远。”

聪志向前探着身子:“那么,爱媛县有名的儿童医院您知道吗?”

“儿童医院……怎么了?”

“我姐姐以前在那儿住过院。”

“你姐姐?你不是说过你出生在山口县吗?”

“山口县德山。可是,姐姐越过濑户内海到爱媛县的医院去住院,说是哮喘病,需要异地疗养。”

“哮喘病是需要异地疗养的嘛。”

“可是,山口县也有疗养设施啊,有必要越过濑户内海去爱媛县的医院疗养吗?”

笙一郎拉开啤酒罐:“你可别轻看了哮喘病。我认识好几个得哮喘病的,发作起来可受罪了,弄不好还会丧命呢。”

“姐姐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哮喘病。”聪志既像是说给笙一郎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根本就不是。我没看见过她发作过一次。住院前也好,住院期间临时出院也好,我就没听她咳嗽过一声。她住院肯定是由于别的原因。”

笙一郎喝了一口啤酒,喉咙渴得好像着了火。他喘了口气说:“你请假想要调查的就这事儿啊?就为了调查你姐姐以前得过什么病就要请假啊?直接问问你姐姐不就结了吗?”

“姐姐不说嘛。”

“那就别问了嘛。别人不想告诉你的事,为什么偏要去知道呢?你也有那么一件两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事吧?都到现在了,还想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真让人感到费解。”

“我这么说您可能会骂我傻瓜……大概,我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姐姐的病。”

“那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我自己,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

“哈,原来是个寻根的家伙。”笙一郎故意嘲笑地说。

“特幼稚是吧?我自己也讨厌我这股幼稚劲儿……不过,我周围全是秘密,我是在谎言的包围中长大的。”聪志语气越来越强烈,大概是他胸中涌上来的东西压抑不住了吧,“母亲和姐姐合伙,一直在隐瞒着我什么。父亲活着的时候就这样。姐姐在山口县的时候,特别神经质。不,以前,姐姐是很优秀的。可是到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战战兢兢,精神恍惚,摔盘子摔杯子。一直受表扬的姐姐,开始挨母亲的骂了。后来就以什么哮喘病的名目,住进了四国地区的一个什么医院。”

“是不是名目可不敢贸然肯定。”笙一郎插嘴说。

聪志好像没听见,只顾一个劲儿地说下去:“父亲在一次事故中死后,我家搬到了这边,姐姐又变了。准确地说,是又变回去了,变成了跟以前一样的优等生。不,比以前更优等,优秀得我都觉得厌烦了。听话,诚实,积极参加为社会服务的活动……比如去敬老院做好事什么的。自然,谁都喜欢她。可是姐姐呢,受到赞扬以后从来没有高兴过,反而显得非常痛苦。母亲呢,对这样一个姐姐既不像以前那样表扬,也不像以前那样批评,好像总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在我这个当弟弟的眼里,姐姐简直可以说是白璧无瑕,邻居们也都羡慕母亲有这么个好女儿。可是母亲从来没为姐姐欢喜过……”

笙一郎觉得膝盖冰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手中的啤酒罐倾斜了,啤酒洒在了膝盖上。

聪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注意到笙一郎表情的变化:“学校内外,所有别人不愿干的事都是姐姐干。对我更是没说的,什么事都让着我。在家里,她自己住阴面儿,让我住阳面儿,买东西,从来都是问我想要什么,如果姐弟俩都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件,她肯定是让给我……为了我,她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笙一郎放下啤酒,又叼上了一支烟:“什么理想?”

“姐姐的理想是当医生。凡是跟医学有关系的讲演、志愿者活动,姐姐都要去参加,从没落过一次。她一直说她喜欢当医生,治病救人。上高中以后,姐姐还认真地考虑过如何支付上医科大学的学费问题,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理由是学费太贵,上不起。为此姐姐的班主任特意到我家来家访,说就凭姐姐的成绩,奖学金是没问题的,而且在参加志愿者活动的过程中结识的几位医学界人士,都愿意帮姐姐的忙……”

“那她为什么还要放弃呢?”

“还是为了我。因为我在姐姐面前一直有自卑感。你想,在那样一个学习成绩优秀、品行端正、富有献身精神的姐姐面前,我能没有自卑感吗?为此,姐姐事事处处让着我,从来都不生我的气。我不高兴的时候,从来都是连为什么都不问就说是姐姐不好,有时真让我窘得要命。为了消除我的自卑感,姐姐甚至故意考不好,故意捣乱。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当老师找到家里来的时候,姐姐反而向我道歉。姐姐觉得如果她上了医科大学,我就会更自卑。当然我没有直接问过她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凭我的感觉,肯定是这样的。她决定报考护士专科学校以后,老师们都愣了。奇怪的是,我母亲并不反对。母亲对姐姐所做的一切都默默地接受。”

聪志感到渴得要命,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看样子他是想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我除了拼命学习,别无选择。感觉后边老是有人在追着我。我觉得我有责任把姐姐为了我而放弃的理想继承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自己心里也痛快。我就是不考法律,也要考个别的难考的专业。但是,我进入法律界之后,却没有满足感,还想超过姐姐更多。于是我不顾母亲和姐姐的劝阻,扔掉了到手的检察院的工作,选择了当律师……这就是我的人生,我想喊出来给大家听……可是,我现在还是找不到我自己,这是为什么?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我看不见自己的过去,因为我是在谎言的包围之中长大的。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都会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在别人的手里操纵着。不拨开笼罩着自己过去的迷雾,就没有勇气,没有自信,就无法断言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必须知道自己的过去。为了能够明明白白地生活下去,我必须揭穿那些掩藏着的秘密。所以,我想去调查一下。”

聪志说到这儿,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光,如释重负般地全身松弛下来,聋拉着脑袋瘫坐在沙发上。

笙一郎闻到一股香烟过滤嘴的焦糊味儿,赶紧把烧得只剩下过滤嘴的烟头扔进烟灰缸:“你要调查的事件也和所谓掩藏着的秘密有关系吗?”聪志没有回答的意思。

笙一郎干咳一下,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怎么说,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我不能说不准你假,但我希望你过一段时间再说。你的事也没有必要争分夺秒嘛。”聪志没说的了。长时期积郁在心中的东西,一瞬间倾吐了出来,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觉得很疲倦,也有几分后悔。

“等你的情绪稳定下来再去旅行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嘛。不过,我这里有一点忠告,寻找你自己也好,寻找家庭的秘密也好,没必要那么激动,弄不好会伤害谁的。你现在在这里实实在在地活着,这还不够吗?我觉得,健康地活着,并且有你的存在价值

,这就是幸福。”

笙一郎对自己的言不由衷感到厌恶,为了掩饰自己对自己的厌恶感,他又点燃一支烟抽起来。笙一郎等着聪志说话,一直等到把第五盒烟抽完。可是聪志一直沉默着,后来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笙一郎只好离开事务所回自己的公寓去。

第二天,笙一郎到事务所一看,聪志的表情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夹着文件夹到司法局去了。真木广美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出现在事务所,处理着自己手头的工作。笙一郎反复考虑着怎么对付聪志,工作中烟也是抽了一支又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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