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看着在五月柔和的日光照耀下鳞波万顷的大海。

从四国的松山出发,沿着海岸的国道向西南方向行驶20公里,往右拐向伊予滩的时候,有一个叫做鱼师町的小镇。出了小镇向西500米左右,马路尽头是一座二层楼的医院。

爱媛县县立双海儿童综合医院。少女就要在这所医院里住院。医院正面是四国地区连绵的群山,后面是濑户内海。

少女听父亲说,本世纪30年代,这里是一家结核疗养院。战后,结核病人越来越少,恰好在少女出生的1968年,这家医院改成了儿童专科医院。

少女乘坐的汽车沿着两旁种着法国梧桐的马路,驶入医院大门。大型停车场里停放的汽车,不仅有来自四国地区其他三县的,还有来自山阳地区的广岛县、冈山县的。少女乘坐的汽车则来自濑户内海对岸的山口县。

汽车停在医院的大门前。首先下车的是少女的母亲。她穿着素朴的茶色西装,长发挽在头顶,小脸盘儿,瘦瘦的。她微微皱了皱眉,对仍然坐在车中的少女喊道:“优希!”

久坂优希,戴着弟弟的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挡着眼睛,好像没听见母亲在叫她,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坐在驾驶座上的父亲久坂雄作回头看着优希,非常温和地说:“没关系,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这是一家很好的医院。”

雄作瘦高个儿,宽肩膀,身材匀称。穿一身灰色西装,系一条素色领带,三七开的分头,长脸,眼睛很有神,外眼角稍稍下垂,看上去和蔼可亲。见优希不答话,又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先来过一趟了,病房挺干净的,护士也都很和气,不用担心。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就回家。啊,空气多新鲜!好好在这儿过几天吧。”

母亲久坂志穗不耐烦了,她拉开车门,十分严厉地对优希说:“优希!磨蹭什么呢!快出来!医生正等着你呢。”

雄作觉得志穗说话太严厉了,赶紧制止:“干吗那么凶啊。”接着朝医院那边摆了摆头,“孩子渡海跨山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心里也是不安哪。”

志穗根本不理雄作,凑近优希继续严厉地说:“好多天以前不就说好了吗?你也是答应了的。你给我在这儿把病治好了,恢复原先的优希。别那么娇气,快下车!”

优希还是不动。志穗焦躁地伸手抓住了优希藏在黑色衬衫长袖子里的左手腕,优希不由得叫了一声。

志穗抽回手:“伤口还疼?”

优希紧锁双眉,没有答话。

志穗大声嚷嚷起来:“行啦!说话!没长嘴呀!”

雄作深深叹了口气,平静地劝道:“优希,不管怎样,咱们先下车,好吗?”

优希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亲切地朝自己点头,总算移动着身子蹭了出来。

雄作关上车门去停车场停车,志穗拉起优希的右手走向医院大门。

初夏的太阳暖烘烘的,热得优希额头冒汗,好不舒服,她伸手把帽子摘了。

玻璃大门上映出她的身影。头发比常见的短发短得多,而且长短不齐,有的地方看得见头皮。那是昨天她自己用剪子铰的。

“你给我戴上!”看见这头发志穗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劈手夺过棒球帽,强行给优希戴上。

优希穿着黑色的棉裤,黑色的衬衫,加上一顶棒球帽,从近处看也会误认为她是个男孩子。

“别发愣了!”志穗拉着优希的右手进了医院。

进了大厅,听到的是孩子的哭声、抱怨声和母亲哄孩子的声音,闻到的是药品和来苏水的刺鼻味道。大厅并不宽敞。正面是挂号室,右侧是交费处和取药处,左侧摆着六条长椅,长椅前方吊着一台电视。

虽然是下午,大厅还是那么混乱。长椅上坐满了人。得病的孩子,受伤的孩子,还有他们的家长。

志穗拉着优希走进大厅最里边的长椅的一个空位处说:“坐在这儿。”把优希摁在长椅上,自己站在一旁。优希环视四周,大厅里坐满了幼儿患者和他们的母亲。很多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他们的母亲呢,也是连哄孩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优希又看了看医院分科的牌子,内科、泌尿科、循环系统科、外科、整形科、放射科、眼科、耳鼻喉科、脑神经科,还有,儿童精神病科。

优希以前在德山市一家诊所看精神病科时,听到那位老医生对父母说,厚生省还没有把儿童精神病科列入正式的医疗科目,还不允许医院打出儿童精神病科或小儿精神病科的牌子,即使孩子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也不能认为是精神病。所以,老医生只是反复地对优希说:“你也就是有点儿心情不安定。”

但是,老医生最后还是对治好优希的病失去了信心,向优希的父母介绍了双海儿童医院。双海儿童医院是有数的几家挂了儿童精神病科牌子的医院之一,设备也很好。优希的父母动了心,决定把优希送到这里来住院。

“妈,”优希盯着“儿童精神病科”的牌子,小声问,“我是不是很臭?”

志穗立刻打断了她:“别胡说!”

优希的视线从牌子上离开,转向大厅后部的小卖部。小卖部很小,从优希的位置可以看到有卖文具、塑料玩具什么的。

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个用绷带包着头,一个用眼罩捂着眼睛,手拉手进了小卖部。同时,一个穿着中学生制服的少年拄着拐杖从小卖部里走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慢?”志穗嘟囔着,朝停车场方向望着,“你爸爸拿着住院申请书呢,怎么这么磨蹭。优希,好好在这儿等着,别动地方,知道啦?”优希没有答话。“妈妈去去就来。”志穗说完就走出医院大门去了停车场。

志穗刚走,优希就从长椅上站起来,朝小卖部走去,走到小卖部她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顺着楼道朝医院后部走。

来的路上看见医院是面山靠海建的,还看见大海波光粼粼,耀眼的光斑在海面上跳跃。那是真正的光。看到那光,丑陋的自己好像就要溶化了,而且一点儿都不感到害怕。真想沐浴着那光,永远溶化在那光里。

顺着楼道走到头是紧急疏散用的太平门,优希转了一下门把,很容易地就把门打开了。出了门是一条连接病房的非封闭走廊。优希离开走廊,来到院子里。一条没有颈圈的狗,摇着尾巴奔向优希。油亮的毛皮,很可爱的样子,好像期待着会得到什么赏赐似的,拼命地摇着尾巴撒娇。心情烦躁的优希没有理它。大概是觉得在优希这里不会得到什么吧,那狗跟在优希身后走了一会儿,突然转变方向,朝着白色病房一楼的一个打开的窗户奔去。

优希发觉那狗跑了,不由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只见从窗户里伸出的一只小手一扬,扔到地上一块东西,那狗跑过去,叼起来吃了。优希仿佛可以听见那个住院的孩子欢快的笑声。突然,优希意识到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赶紧离开了。

在日照不太好的医院的西侧,是一栋L形病房。优希觉得那病房从形状到气氛都让人感到不快,于是避开它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碰到了围墙,沿着围墙又走了一段路,看见一个铁栅栏门,门插着,但没上锁。优希打开栅栏门走了出去。正面山上一片新绿,从右侧吹过来的初夏的风,送来阵阵草木的清香。

优希背着风,沿着一条小路向左侧的大海走去。小路的尽头是高高的堤坝,堤坝上密密地种着绣线菊,绒线球似的小菊花,筑成一堵洁白的墙。优希分开绣线菊向堤坝上爬,可怜的小白花纷纷散落。

爬上堤坝一看,长满了白车轴草的斜坡一直向下延伸到海边的松森林。优希从堤坝上飞快地跑了下去,速度之快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一口气穿过松森林,在踏上沙滩前一瞬间被树根绊了一下,重重地扑面摔倒在地上。

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优希一挺脖颈,从沙土里抬起头来。浓浓的海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十字形的波光,在眼前闪烁。含有盐分的黏糊糊的风,吹拂着脸颊。

优希站起身来,也不去理会脸上身上的沙子,径直向大海走去。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

优希摘掉帽子,脱掉上衣。还要衣服干什么,只要能永远溶化在那光里,什么都不要!

脱左边的袖子时,被绷带绊住了,手腕上的伤还很疼。优希不顾一切地把袖子拽下来,紧接着脱掉棉裤,走向大海。一阵排浪打上来的时候,她把内衣也脱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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