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希搀扶着一个患者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听见了那个男孩儿的叫骂声。虽然叫骂声在医院里并不罕见,但其中饱含着的极端的仇恨,还是引起了优希的注意。连她搀着的患者也回过头去,不安地朝发出叫骂声的地方看着。

患者叫长濑麻理子,长濑笙一郎的母亲。经诊断,她患的是大脑皮层萎缩、海马周围供血不足引起的认知障碍性痴呆症。虽然才51岁,还是把她安排在老年科病房住了院。因人手不够不准备接收新病人的病床,经过优希的一番努力终于争取下来了。

长濑麻理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长着一张说得上雍容华贵的脸。护士们都说,她年轻时大概是非常招男人喜欢的。优希心里知道,麻理子年轻时确实是非常招男人喜欢的,这是十七八年前亲自听麻理子本人和她的儿子笙一郎说的。

但是,现在的麻理子的皮肤显得比年轻时更有光泽和弹性。年轻时由于浓妆艳抹造成皮肤粗糙,从面部表情中渗出的疲惫让人一目了然。跟男人们的复杂关系中产生的痛苦与忧虑,对孩子的负疚感中产生的焦躁与不安,使她漂亮的脸蛋儿上常常透出放荡与颓废的神情。

但是现在的麻理子,已经从日常生活中的紧张感与责任感、人生的意义与目的的枷锁中彻底解放出来,从她的面部表情中常常流露出的惊慌恐惧与故作姿态消失了,有时甚至让人感到她简直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实际上,老年科里很多老年痴呆症患者随着病情的发展,面部表情都在朝着小孩子的方向变化,而且变得任性、爱发脾气。有时甚至故意为难护士,对护士抡拳头。在这种行为里,也能感到他们孩子般的天真,他们是在撒娇,在竭力寻求爱的保护。

“是谁在生气,在哭啊?”被优希搀着的麻理子身体转向后院,意思是想过去看看。

“到那边去看看?”优希问。她本人也想去看看是哪个孩子,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由于麻理子的手脚还不太听使唤,她们只能慢慢向后院移动。刚进后院,她们就看见一个男孩儿正在朝着靠在玉兰树上的床垫砍石头,一边砍一边骂。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子,不断地往男孩儿手上递石头。

优希记得这个男孩儿。发生在多摩川沿岸的猥亵男孩儿的事件,引起过优希关心与痛苦。听到罪犯被捕的消息,优希总算放下心来。而得知男孩转到了这所医院,她再一次被震动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儿呢?优希碰到小儿科的护士时,打听过这个男孩儿的情况。

小儿科的护士说,男孩儿转来以后,表情呆滞,医生护士问什么都不回答。护士为了安慰他送他一个布娃娃,他抓住布娃娃又踢又打,最后扯得粉碎。

优希呆不下去,今天早上到小儿科的游戏间看那个男孩儿,刚隔着玻璃看了他一眼,他就大闹起来。优希马上就看出这是个有心理障碍的孩子。男孩儿把护士给他的画笔扔掉,纸也撕掉,护士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优希很不愿意到小儿科当护士,因为这些孩子很容易让她想起十七八年前的自己。想起以前的事,她是非常痛苦的。

男孩子如果把愤怒埋在心里发泄不出来是很不好的。特别是那些受到过坏人猥亵的男孩子,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怒很容易变成自责。因为自己不好才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遭人白眼的。特别是这个男孩儿,眼看着父母由于自己的原因陷于危险境地,更容易产生自责和罪恶感。于是优希向小儿科建议为这个男孩儿请精神病专家,小儿科同意了,但打算再观察几天。

可是,还是这个男孩儿,现在竟痛快淋漓地表现着对罪犯的极大愤怒。

“畜生!王八蛋!”一边骂着,一边用石头砍着,那小样儿看着真叫人心痛。把胸中的愤怒和郁闷发泄出来,是否真的能治好心理疾病,现有科学还无法证明,但是发泄出来是非常必要的。为了认识到罪犯的恶,为了找到自尊,必须发泄出来。而且,眼前这个男孩儿并不是真的在杀人。

“这是他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优希想,“当时我们也应该找一个旧床垫……”优希胡思乱想的当儿,麻理子在旁边出声了:“好!干得好!”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给男孩儿加劲儿,“那是个坏蛋!杀了他!”

男孩儿终于累了,蹲在那里放声痛哭,泪如泉涌,愤怒有了出口。哭声是悲伤的,更是生命之存在的证明。这哭声告诉人们,这是被伤害之后的痛苦与叫喊,这是得到关爱之后的幸福与微笑,这里是一个纯洁的生命!母亲抱住了他,他哭得更厉害了。

是啊,愤怒和憎恨不发泄出来是不行的,除非不触及它,永远把它捂在被窝里。如果没有温暖的怀抱,没有柔和的手臂,没有热热呼呼的被窝的话……

麻理子在不停地拍手:“干得好!干得好!”给男孩儿递石头的男子听到有人拍手,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正好跟优希撞在一起,一下子僵住了。

眉清目秀的一张孩子脸,透着精悍,但是他的眼睛在微微颤抖。那恍惚的眼神传染了优希,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那男子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过身去正要离去的时候。

“笙一郎!”麻理子叫了一声。男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没有看优希,而是注视着麻理子。优希突然觉得这男子很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麻理子离开优希,摇摇晃晃地向那男子走过去:“笙一郎,你已经从山上下来啦?是顺着铁链爬上去的吧?多危险哪,说不让你爬,非爬,真是个傻孩子。怎么样?山顶上漂亮不?快过来,咱娘俩聊聊。”麻理子边说边向男子招手。男子的脸扭曲了,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看麻理子,又看看优希,连连后退。麻理子大声喊了起来:“笙一郎,你这是怎么了呀?”男子听到这可怕的喊声,撒腿就跑,转眼就消失在病房拐角处。

优希记忆深处的那个少年的面影,跟远去的男子重叠在一起。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认错人了!这个人,我好像已经把他给忘了,不,不能说好像!不忘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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