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得从猪八戒说起。

猪八戒是可笑的,也是深刻的,更是鲜活的。他的身上有着普通人的共性。唐僧被乌鸡国王托梦惊醒叫徒弟,八戒立即大发牢骚:当年我做好汉其实快活,偏你出家还要我们护着跑路。原说是只做和尚,如今却拿做奴才,白天挑行李牵马,晚上倒尿壶焐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做甚?

这就真实,也符合人性。

实际上八戒正是中下层民众的化身,相当于做小本生意的城市居民或富裕中农,有点既得利益又是弱势群体,因此自我保护的意识很强,也爱占小便宜。他甚至毫不掩饰地对孙悟空说:老猪身子又笨言语又粗还不会念经,人前化不得斋来。总得有个什么藏在手里,万不得已时好换饭吃。

结果,被大师兄骗了去背乌鸡国王的尸体。

更麻烦的是,他跟许多愚夫愚妇闲杂人等一样,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和下半身。孙悟空变成妖怪的妈混进洞里,吊在梁上的他一眼认出也就罢了,却偏要多嘴多舌:我们只怕是奶奶来了就要蒸吃,原来不是奶奶,是旧话。

沙僧问:什么旧话?

八戒说:弼马温。

沙僧问:你怎么知道?

八戒说:猴子尾巴露出来了。

这不是帮倒忙吗?

实际上猪八戒常常敌我不分。师兄与妖怪交战,他竖着钉耙呆呆地看。白象用鼻子卷了悟空的腰,这家伙居然捶胸顿足:那妖怪晦气呀!我这样笨的连手都卷了,他那样滑的倒只卷腰。他拿棒子在鼻孔里一戳,还卷得住吗?

请问,这又是什么立场?

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显摆逞能,还缺心眼。

小说的意义却恰恰就在没意义中,因为这些细节实在太普通,八戒的问题也都是小人物的小毛病。毛病很小,只能引人发笑;大节不亏,所以终成正果。这样一个与村夫莽汉并无区别的人也能脱胎换骨修得菩萨果位,很能让芸芸众生感到满足和欣慰,八戒也成为悟空之外最可爱的人。

是啊,谁还没点他那样的错误和缺陷?

小人物成为大角色却是第一次。之前的《三国演义》是宏大叙事,而《水浒传》有英雄情结,吴承恩笔下的取经事业却更像游戏,唐僧师徒也更像家庭。所以,当孙悟空打开牢门并叫了声“师父”时,那和尚竟会放声大哭,然后絮絮叨叨地问:徒弟啊!你是怎么降了妖怪,找到我的?

这哪里像刘备,又哪里像宋江?

实际上,《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这英雄三部曲,一部比一部更有市井气和人情味。家国情怀、江湖义气和人情世故之次第成为主题,也正与元末、明初到明中叶时代精神之转变密切相关。因此,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以家庭生活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几乎与《西游记》同时诞生,也就不足为奇。

没错,这就是署名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

此书号称色情小说之首,其实《西游记》写猪八戒好色已有这种意味。盘丝洞的蜘蛛精泡温泉,那呆子竟不由分说脱了衣服跳进水中,还变成鲇鱼在她们两腿间乱钻,后来又浮到水面饱看酥胸。妖精们倒也并不十分在意,竟然赤条条地从唐僧面前笑嘻嘻地跑过去,很让读者浮想联翩。

不过,也仅此而已。

但是《金瓶梅》对两性关系的描写,却已经到了恕不能引述的程度。这不但是时代所使然,也与皇帝带头纵欲不无关系。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由于从成化到嘉靖,在位天子酷爱房中术,无耻佞臣依靠进奉壮阳药平步青云,风气所及必然是“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

作为地头蛇的西门庆,便正是市井的宫中龙,只不过那皇帝是因为君临天下而富有四海,这恶棍则通过收买公权力而横行乡里,仗着财大气粗为非作歹。他甚至扬言,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可以上下打点买通官府,便是强奸了嫦娥,诱奸了织女,拐卖了王母娘娘的女儿,又能如何!

也许,这正是真实的明中叶,尽管故事在北宋。

不过,时代特征只是这部小说的意义之一,它的价值更多还是文学史的,甚至是划时代和里程碑式的:讲故事变成了写人物,讲历史或者神话变成了写现实,建功立业的主题也变成了家长里短。如果再加上集体创作变成个人独创,完全可以说是开《儒林外史》和《红楼梦》等名作之先河。

英雄与神,终于让位于世俗。

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正是如此,这五部短篇小说集里面几乎全是世俗之人:心高气傲的杜十娘是从良妓女,怜香惜玉的卖油郎是小商小贩,即便乱点鸳鸯谱的乔太守秉持的也是世俗人情。那故事说,美少年玉郎男扮女装代替姐姐与病重的姐夫完婚,却与新郎的妹妹慧娘成了好事。官司打到衙门,审案的乔太守居然判他俩成婚。

乔的理由是: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

谢天谢地,这位太守不是道学先生。

戏剧家汤显祖就更不是。

不信请看他和他的《牡丹亭》。

那是一位旷世奇才,那是一部旷世奇作,那是一段少男少女“人鬼情未了”的旷世奇姻缘。南安太守杜宝十六岁的独生女儿杜丽娘私游后花园,被春色引发了春心。春心荡漾的结果,竟然是与千里之外二十岁的岭南书生柳梦梅在梦中相见。两人很快就堕入情网,并在牡丹亭初尝了禁果。

此后便不可收拾。杜丽娘日夜思念梦中情人,终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弥留之际,她画下自己的花容月貌藏在后园太湖石下。三年之后,进京赶考的柳梦梅借宿在人去楼空的杜府并得到画像,又与杜丽娘的鬼魂相会,夜夜缠绵。

于是,那姑娘竟然活了过来。

这可真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当然,它也是典型的中国式romance——传奇。

中国文学史上的传奇有两种:一是唐宋两代的文言短篇小说,即唐宋传奇;二是明清演唱南曲为主的戏曲,即明清传奇。但无论哪种,都或者人物奇异,或者情节离奇,或者构思奇巧,或者故事奇特,非如此不能在大众中传播。

因此,传奇就其本性而言是俗的,必须满足世俗的情趣和好奇心。汤显祖的《牡丹亭》当然也不例外,甚至还充满喜剧氛围。比如丫环春香向老夫人招供,说那秀才一拍手就把小姐端端正正抱在了牡丹亭上时,气氛原本紧张。老夫人作为母亲,也立马问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去怎的?

那丫环回答:春香怎得知?小姐做梦哩!

老夫人惊问:是梦么?

答:是梦。

这实在太有戏剧性。

然而《牡丹亭》又是典雅的,请看那著名的唱段: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如此雅俗共赏,这是一个奇迹。

背后的思想观念,则更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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