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非同一般,监控锦衣卫和东西厂的内行厂就是为他专设,甚至就是他自己设立的。此人的狂妄、跋扈和贪婪也直逼王振,不知多少臣民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幸存下来的则只能小心翼翼地苟延残喘,甚至唯刘瑾之命是从,就连相当于宰相的内阁大学士们也不例外。

所有这些,都要拜明武宗朱厚照所赐。

朱厚照是宪宗之孙,孝宗长子,张皇后所生。孝宗是个说得过去的皇帝,却可惜治国有术教子无方,他的宝贝儿子也成为天字第一号的纨绔子弟。更糟糕的是,这孩子在十五岁那年即位后,便被一帮居心不良的太监所包围,日日玩耍夜夜笙歌,完全忘记了自己对帝国和臣民的责任担当。

朝廷大臣便觉得不能不管。

牵头的是户部尚书韩文。在他的主持下,一份言简意赅的奏折送达了御前,要求是将那些太监交付法司。为了保证达到目的,韩文特地交代起草人:不要写得文绉绉的,否则皇上看不懂。也不要长篇大论,否则陛下看不完。

这是一颗重磅炸弹,少年皇帝看完就吓哭了。

而且,掌管东厂的司礼太监也站在朝臣一边。

被指控的那帮家伙则跪下来围着皇帝哭。

唯独刘瑾沉得住气。当时,他是全面负责皇帝娱乐活动的钟鼓司掌印太监,自然关系重大。刘瑾的办法,是将此事归结为东厂和朝臣针对他们个人的合谋。只不过,如果这些阴谋得逞,年轻的陛下将不再能拥有自己的猎装、动物园和宫廷乐队,更不能化了装在北京的街头闲逛。

武宗马上急了:那你说该怎么办?

刘瑾答:司礼监换人。

这件事并不难办,刘瑾当天晚上就接管了司礼监,成为在皇帝与朝臣之间赚差价的中间商。挑选玩具和引导游戏的事情当然继续进行而且花样翻新,请示汇报工作则故意选择在武宗玩得兴致勃勃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当然是:朕要你是干什么的?自己看着办,不要烦朕!

刘瑾恭敬地退下,任由武宗去做头号玩家。

后来魏忠贤对付天启皇帝,也是如法炮制。

满朝文武,则成为游戏中的人物。

有个名叫刘宇的便被玩弄。起初,刘瑾收红包每次不过数百金,这家伙却哄抬物价一送就是上万,于是从左都御史升为兵部尚书,后来又如愿以偿当了吏部尚书。

可惜他没想到,刘瑾心目中的吏部尚书是张彩。张彩是刘瑾的陕西老乡,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两人初次见面,刘瑾就紧紧握住张彩的手惊呼男神,还赞不绝口地说:外官多不懂事,见了皇上就来见我,你这乡党却姗姗来迟,好!

吏部尚书的职位,也必须挪出来。

结果是刘宇被任命为文渊阁大学士,却只来得及在内阁请刘瑾吃了一餐饭。因为第二天他兴致勃勃上班时,被刘瑾拦在了门口。刘瑾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呵,怎么着,还真想做宰相啊?这个地方哪里是阁下可以天天来的!

刘宇羞愧难言,只好申请告老还乡。

这样看,刘瑾才是头号玩家。

我们知道,这个吃了空心汤圆的刘宇,在《明史》中是归入阉党也就是宦官走狗的,待遇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境况可想而知。正统三年六月,由于发现一封匿名举报信,刘瑾居然命令朝廷大臣跪在奉天门下让烈日暴晒,到傍晚又将五品以下官员全部收监。直到第二天,刘瑾发现匿名信的作者可能是宫中宦官,这才将那些无辜的人放出。

如此公然羞辱士大夫,就连某些宦官都看不下去。太监李荣给罚跪的官员送去了冰镇西瓜,太监黄伟则以假装训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好男儿敢作敢当!书信中所言都是为国为民的话,为什么不站出来承认,要嫁祸他人?

结果,李荣被闲置,黄伟被打发到南京。

有皇帝做后台,刘瑾有恃无恐。

朝野上下只好忍气吞声。

然而棋局也说变就变。正统五年四月,封地在今天陕西省庆阳市的安化王谋反,打出的旗号跟朱棣当年一样,也是清君侧。刘瑾当然不会将那篇指名道姓声讨自己的檄文交给皇帝,已经成年的皇帝也知道刘瑾打不了仗,因此派出讨伐叛军的统帅是都御史杨一清,监军则是太监张永。

其实,大军抵达陕西时,安化王已经被当地政府军将领抓获,他那流产的暴乱仅仅持续了十八天。杨一清和张永的任务也从平叛变成了押解人犯,体面而轻松。

这是一个机会。

杨一清很清楚,张永虽然是宦官,却是刘瑾极力要排挤的对象,因此劝他在面见皇帝时,将安化王谋反与刘瑾乱政的关系奏明陛下。杨一清还说:这次平叛重任,皇上不选派别人而独付公公,可见公公在宫中的分量。这些话,其他人说了没有用,只有公公能说,也只有公公能行。

张永问他:如果陛下不听呢?

杨一清答:那就哭,请求死在皇上面前。

张永又问:如果陛下同意呢?

杨一清答:继续哭,请求立即执行,否则祸不旋踵。

张永依计而行,并且抢在刘瑾安排的时间之前回到京城献俘阙下。武宗既能耀武扬威,又有喝酒的理由,兴高采烈地设宴庆功。碰巧的是,当天晚上刘瑾有事先退,张永便拿出安化王谋反的檄文,向皇帝力陈利弊,请除国贼。

武宗却回答:不说这个,喝酒!

张永哭着说:今夜一别,老奴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武宗这才问:刘瑾他到底想干什么?

张永答:取天下。

武宗说:随便他拿就是。

张永问:天下归了他,陛下到哪里去?

武宗这才酒醒,下令禁卫军包围刘瑾的府邸,第二天又接受张永建议亲往刘宅视察抄家。结果不但抄出了金银财宝和武器装备,还有内藏匕首外饰貂皮的团扇。

皇帝勃然大怒:这狗奴才,果然谋反!

刘瑾迅速被锦衣卫押到午门候审。

负责审案的刑部尚书却战战兢兢。

刘瑾也气焰嚣张:你们谁不是我提拔的,敢审?

审判官们居然都吓得后退一步。

只有驸马蔡震冷笑一声:我就不是。

当然不是,他是武宗的姑父。

于是,驸马爷以皇亲国戚的身份,下令狠狠地给了刘瑾几耳光,然后厉声喝道:朝廷命官乃天子之臣,谁是你这逆贼提拔的?你那些武器装备又是干什么的?说!

刘瑾答:保卫皇上。

蔡震问:为什么藏在家里?

刘瑾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武宗立即下诏:不必复审,凌迟!

用刑持续了三天。割下的肉,则成为受害者们争相购买必欲食之而后快的抢手货。这并不难理解,因为刘瑾迫害的不仅只有政敌,就连外来贫民和下葬死人都不放过。

刘瑾是被千刀万剐了,厂卫却还在,以宦官为主的特务也遍布全国:军队有监军,财政有税监,物流有采办。一个政权,居然谁都不相信,谁都要监控,岂非变态?于是我们不禁要问:这种心理和手段,又究竟出自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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