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年夏天,成吉思汗亲率大军征伐西夏。

西夏是我国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政权,建立者党项人也被契丹和女真称为唐古特,被蒙古称为唐兀惕。从北宋仁宗时期起,他们便自说自话地成为甘肃、宁夏、鄂尔多斯草原和贺兰山的主人,并且借助宋、契丹和女真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地存在着,到蒙古人勃然崛起时立国已近两百年。

但是遇到成吉思汗,厄运就开始了。

大汗早就将西夏列入黑名单,而且1209年第三次征伐时就已经将他们打得俯首称臣。但是十年之后,大汗要求他们出兵协同作战共讨花剌子模,却遭到西夏傲慢的拒绝。西夏鹰派人物甚至放出这样的话来:如果铁木真凑不齐自己的远征军,那么他又怎么能被称为大汗呢?

成吉思汗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背叛和羞辱,只不过当时分身乏术而已。此刻,中亚已被荡平,他的威名更是远播到伏尔加河,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整,可以兴师问罪了。

于是,大汗派使者送交了最后通牒。

当年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倒是敢作敢当。这个人叫阿沙敢不,说起来也是一条汉子。他告诉大汗的使者:如果想要战场,贺兰山下非常合适。如果想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其他财物,有本事自己到我们国库里面来拿。

大汗说:好!就凭这句话,也要灭了你!

实际上蒙古军也势不可当,当年夏天就拿下甘州(今甘肃省张掖市)和肃州(今甘肃省酒泉市)两大重镇,夺得西凉府(今甘肃省武威市)数县,直逼西夏国都而来。

西夏国王闻讯,惊恐而死,庙号献宗。

不惊恐是不可能的,蒙古军沿袭了他们在金中都和阿富汗的一贯作风,将所到之处全都变成屠场和废墟。比如肃州城内的军民,最后便杀得只剩下一百零六户。

甘州原本也要被屠,因为甘州副将不但杀了准备投降的守将,还杀了蒙古使者。幸亏守将的儿子十多年前就投奔了成吉思汗并被收为养子。这位与甘州副将有着杀父之仇的将领对大汗说,杀使拒降跟平民没有关系,何必伤及无辜?

这才救了老百姓一命。

救人的还有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在蒙古军中是个异类。别人入城之后疯狂抢劫财物,他却到处收集图书和药材。无辜平民被杀,他会流下眼泪,让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家伙觉得不可思议。有人甚至这样问他:怎么,你难道还要为那些人感到伤心?

这就几乎完全无法对话。

不过,耶律楚材也有自己的优势。首先,大汗对他一直疼爱呵护信任有加。其次,关键时刻的料事如神,使他身上有了大萨满的神秘光环。最后,他收集的药材医治了许多人的疾病,而这些流行病恰恰是战后大屠杀造成的。这就让得救的蒙古将士心存感激,他的话也至少得听一听。

耶律楚材同样明白,宣讲儒家的仁民爱物、道教的好生恶杀、佛教的慈悲为怀,都是对牛弹琴,有效的办法只能是算账。当时许多蒙古将领出于无知,主张将农民杀光,田地改为牧场。耶律楚材却告诉他们,让占领区恢复生产,然后向农民和商人征税,比自己放牧合算得多。

也就是说,把被征服者变成提款机。

这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是闻所未闻的知识。但是,尽管他们没有学过算术,更不懂收税的流程,却都听懂了计算出来的结果:白银五十万两,丝绸八万匹,谷物四十万石。

大汗说:好吧,那就试试。

结果证明耶律楚材所言不虚。南宋理宗绍定四年(1231)八月,一份财务报表送到了大汗的帐前,上面的数字显示国家财政收入跟耶律楚材预测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的大汗不再是铁木真,而是他的儿子窝阔台。窝阔台高兴地任命耶律楚材为中书令,耶律楚材则利用这份信任,后来又在开封城被攻破时,救下了城中一百四十七万条人命。

可惜,成吉思汗没有看到这一切。

实际上,当这位射雕英雄征伐西夏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到了最后时光。在一次围猎中,他马失前蹄摔了下来,从此疾病缠身。其实,丘处机早就劝过他:天道好生恶杀,大汗年事已高,还是不要再打猎的好。可惜他不听。

成吉思汗当然也不会因为生病而停止战争,他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老死病榻。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带着军队进行了最后一次征伐。而且如他所愿,口出狂言的阿沙敢不狼狈逃窜到贺兰山里,西夏的末代皇帝则举起了降旗。

这时,是公元1227年,即南宋宝庆三年六月。

七月,成吉思汗去世。临终前他留下遗言:大金的精兵强将都在潼关。那里易守难攻,绝非轻易可以拿下。办法是联宋伐金,直捣开封。开封被围,必调潼关之兵驰援。我军以逸待劳,破之易如反掌,亡金指日可待。

呵呵,此人到死都不忘记战争。

说他是杰出的战士,应该并不过分。

将领们严密封锁了大汗去世的消息,直到西夏国王按照约定时间开城出门正式投降。然而,这个倒霉鬼并没有因此躲过一劫,他和他的族人遭到了斩草除根式的大屠杀。大部分男人命丧黄泉,小部分妇女儿童成为奴隶,亡命天涯的后来融入其他民族。党项人从此不复存在,尽管他们曾经有过自己的民族文字,但这些文字将只有少数专家能够认识。

屠城之后,成吉思汗的灵车在哭声和歌声中启程:

啊,我的大汗啊!

昨天您不是还像雄鹰一般,

翱翔在万民之上吗?

啊,我的大汗啊!

今天咿呀作响的灵车,

却载着您的遗体远行了吗?

几个月后,灵车到达今天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东边的肯特山。此山在汉代叫狼居胥,霍去病曾在这里击败匈奴封禅祭天。后来,苍色的狼和惨白色的鹿在此相爱,成吉思汗则在这里与永恒的蓝天腾格里对话。现在,他长眠于这片神奇的土地,头顶经常会有一只黑色的雄鹰盘旋翱翔。

作为帝国和民族的缔造者,成吉思汗有资格享受蒙古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深切的怀念。同样,世界史上也永远会有他的一席地位,尽管真正改变世界的是他的子孙,然而开启这种改变的却是他。如果没有他,蒙古人很可能永远都只是并不出众的游牧部落,在东亚草原上牧马放羊度日。

成吉思汗却把这个野蛮原始的部落,在短短十几年内变为强大的民族,又在短短十几年内变成世界的征服者。在他去世之前,蒙古军铁蹄所至是亚历山大的四倍,罗马帝国的两倍,而且还只是征服和扩张的开始。很快,整个欧亚大陆的中心区域都将因为他们而发生地震,刮起旋风。

这在世界史上无论如何都是个奇迹。

令人费解的还有两点。第一,尽管这个民族的崛起速度惊人,事先却没有任何征兆,也无规律可循。第二,新帝国在失去了极具个人魅力的领导核心之后,并没有失去前进的方向,反倒生机勃勃地成长,突飞猛进地发展,以至于直接挑战中华、基督教和伊斯兰三大文明,让世界陷入混乱。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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