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27年8月25日,也就是南宋理宗宝庆三年七月十二日,一个名叫铁木真的蒙古男人在今天甘肃省清水县的军营中去世,享年六十岁。死后三天,被他征伐的西夏末代皇帝正式向这个人统率的军队投降并被杀死,中国西部一个存在了将近二百年之久的少数民族政权宣告灭亡。

铁木真本人的遗体则被部下带回蒙古草原,这一路走了好几个月。他们采取了什么样的防腐技术已不得而知,但是据说沿途看见过遗体的人都被送往了另一个世界,以便在那里为这位伟大的君主服务。到达目的地之后,遗体又停放了三个月,以便王公贵族和各国使节前来瞻仰致敬。想来那也是空前的盛况,因为之前被此人征服的国家已多达四十个。

然后,才是蒙古式的葬礼。

信奉萨满教(Shamanism)的蒙古人崇尚秘葬,陪葬的则是四十名盛装打扮的美女和四十匹日行千里的骏马。一千名骑兵担负了最后的任务。他们在墓地纵马驰骋,把下葬的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此后,这里将生长出野草和丛林,墓主的葬身之地也将永远地隐藏在茫茫大草原之中。

这可真是让人瞠目。

的确,为了达到永无人知的目的,不难想象这千名骑兵驰骋的地方得多大一片土地。但蒙古人认为值得。因为埋葬在这里的那个人,无论对于蒙古帝国还是蒙古民族,都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Father,既是父亲也是缔造者。

没错,他就是成吉思汗,铁木真是他的本名。

把这个男人称为“一代天骄”毫不过分,在他之前蒙古人是很不起眼的,以至于当他们的铁骑摧枯拉朽般横扫欧亚大陆,兵临各国城下时,欧洲人竟目瞪口呆。因为后者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什么蒙古,也不知道这些杀人如麻的撒旦为什么会从天而降,只能祈祷上帝帮自己躲过浩劫。

不能责怪欧洲人无知,其实当时的中国人也一样。很早就知道罗马、波斯和阿拉伯的中国人,并不比欧亚各国各民族更多一点对蒙古人的了解,可以说任何人都是一片茫然。这丝毫都不奇怪。事实上此前漫长的岁月里,蒙古人不但历史不可描述,而且就连是否能够作为独立民族存在都很难说。

改变了这一切的是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让世界对蒙古人刮目相看,当然首先因为他那所向披靡的箭镞和刀锋;但他们能自立于民族之林,另一件事情也功不可没。根据记载,尽管成吉思汗目不识丁,甚至不会说突厥语,但还是让人用畏兀儿(今译维吾尔)字母创造了蒙古文。1240年,一位可能是大法官的蒙古人用这种文字写出了《蒙古秘史》这本书,从此他们有了历史。

这可真是脱胎换骨。

跟许多民族一样,蒙古人的史前史充满神话。他们的祖先巴塔赤罕(Bataca)被说成是奇妙爱情的结晶,恋爱双方则是一头苍色的狼和一只惨白色的鹿。这里面的细节已无从知晓也不必深究,尽管我们很想在蓝天白云之下,喝着马奶酒,听蒙古人伴随悠扬的马头琴声娓娓道来。

但,重要的还是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

位于北纬53度到37度之间的蒙古高原大部分为古老的台地,平均海拔1580米,年平均降水量200毫米,夏天气温高达40摄氏度,冬天则低至零下40摄氏度,可谓土壤贫瘠、气候极端,非常不适合农业生产,能选择的只有畜牧。

幸运的是,这里堪称天然牧场。在牧草最为繁茂的盛夏季节,甚至要到风吹草低的时候才看得见牛羊。即便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冬季,某些被遮蔽的山谷中仍然保留着耐寒的植物,可以维持牲畜的生命。当然,冬天的牧草再多也比不上夏天。所以牧民们会在秋天大批宰杀绵羊,然后风干冷冻。这样既能减轻负担,又能保证随时都有吃的。

在冬夏两个牧场之间转移,则年年如此。

常规性和季节性的游牧,使蒙古人的生活不同于定居的农民和市民。他们甚至发明了可以移动的房屋,这就是被称为“蒙古包”的帐篷。典型的蒙古包由柳树枝和牛皮油毡等材料做成,最大优点是搭建和拆卸方便,通常一个小时内就能收起或者重新架好,走到哪里都能安营扎寨。

交通工具则是牛车和马匹。牛车用来装载蒙古包和锅碗瓢盆等为数不多的家当,随着羊群缓缓移动;马匹是蒙古人的私家车,在草原上驰骋纵横。不会骑马在他们那里是无法想象的,孩子无论男女在学步前就被捆在马背上了。这样的民族如果被武装起来,在冷兵器时代那是相当恐怖。

然而对不起,他们想不武装都不可能。

如前所述,蒙古人的游牧是常规性和季节性的,几乎每个部落甚至家庭都有世代相传的夏牧场和冬窝子,年复一年,他们就在这两处移来移去。可惜这只是约定俗成,部落领地并没有法律保障,即便有法律他们也不懂得遵守。因此如果牲畜增加或者遭遇自然灾害,到别人的地盘上抢饭吃,或者把别人侵占的牧场夺回来,就成为无法避免的事情。

战争,简直时时刻刻都箭在弦上。

结果是正如他们都会骑马,蒙古男人也都会射箭。他们甚至站在奔跑的马上也能弹无虚发,骏马飞驰之际扭过身来射出一箭也不足为奇。在战争中,这些射雕英雄往往配置两张弓,一张近距离射击,另一张射程三百米。成吉思汗本人就曾被敌方的勇士射中了马,有趣的是这位神射手后来成了大汗的爱将,并且改名为者别,意思是箭。

这支箭,不知道会射穿多少人的喉咙。

不过在成吉思汗之前,他们对世界并不造成威胁。那些善于骑射的蒙古男人只是草原上的散兵游勇,相互之间要么只有松散的联系,要么因仇仇相报而自相残杀。成吉思汗的父亲就是被世仇毒死的。这位蒙古部落贵族在为儿子铁木真订下婚约后,于返回的途中被塔塔儿(Tatar)人谋杀。

那一年,铁木真九岁或者十二岁。

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铁木真母子立即被部落抛弃,就连最忠诚的拥护者也带着畜群离开了他们。孤苦伶仃的一家人只能躲进深山老林,靠浆果、土拨鼠和小鱼小虾果腹。即便如此,内讧也依然发生。为了鸡毛蒜皮的一点破事,铁木真射杀了同父异母的兄弟。据《蒙古秘史》记载,当时他母亲就跳起来悲愤地说:我们现在除了影子没有朋友,除了尾巴没有鞭子,这个时候怎么还能骨肉相残?

很难猜测杀人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毕竟,那时的铁木真还不是成吉思汗,不过是少年失怙的男孩,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但那些苦难的岁月一定让他明白,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世界里,谁出手更快更狠,谁就是赢家。

当然,更重要的是把自己变成强者。

这其实是有可能的。一盘散沙的草原部落长期以来就没有领导核心,更不用说是否坚强有力,尽管这样的核心绝非中原王朝所愿意看到。事实上,后者更希望北方游牧民族永远自由散漫内斗不止,以便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为此,他们不惜挑拨离间,甚至支持制造事端的小弟挑战大哥。

权力的真空和相互的敌意,给了部落中大大小小野心家希望和机会;野蛮生活着的族群,也迟早会野蛮地生长出自己的领袖。这里的野蛮与其说是贬义词,毋宁说是无比强大的生命活力,就像野生肉食动物拥有的那样。只不过,作为狼群中的老大,他还必须有冷静的头脑和坚韧的毅力,以及亲和力和号召力。孛儿只斤族的铁木真便正是这样的人。

夜幕深沉,一颗巨星即将在蒙古高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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