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庄主见到县太爷时,确实犯了难。

这是范仲淹写完《岳阳楼记》不久的事情。当时,有位中央政府的官员奉命来到今天河南省某地,主持拍卖一处被官府没收的庄园,标底二万贯。没想到,当地的县尉侯叔献却期期以为不可。他说:这处庄园过去评估一万五,都因为价格太高没人购买,现在为什么还要加价呢?

来人只好实话实说:这是宰相的意思。

侯叔献一声长叹:大人可知其中冤情?这处庄园的庄主叫李诚。他的家业被充公,是因为我朝开国之初,官家曾经从国库拨款,到民间收购制造弓箭的原材料。但是我军南征反贼时,购买的箭杆却不能到位。太祖皇帝盛怒之下,便下了一道敕令,规定但凡欠了国债的,田产一律没收。

来人问:李诚莫非与此案无关?

侯叔献说:正是。说起来李诚也是本朝吏员,并非拿了公款却未购买箭杆之人。他欠了国债,是因为在之前的洪水期间未能及时抢救公物,被勒令赔偿。

来人问:估算损失多少?

侯叔献答:五千贯。

来人大吃一惊:这确实是冤案了。

又问:当时的州县为什么不替李诚说明?

侯叔献答:他们不敢。

来人问:侯县尉的意思,莫非要为李诚平反?

侯叔献苦笑叹息:平反昭雪并不可能。不过,李诚虽然已经作古,孙子还在。即便不能将田产归还,好歹将价格定低一点,让李家把庄园买回去,也算还他一个公道。

来人倒也爽快:那就减去五千。

于是,侯叔献召来了李诚的孙子。

李诚的孙子这时其实不能叫作少庄主,也没想到还会有这等好事。当时的平民,称父母官为公祖。于是李诚之孙便十分为难地回答说:公祖厚爱,恩同再造。只是小人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定价再低,也买不起。

侯叔献却说:我自有办法。

办法在租种庄园田地的佃户,也就是庄客那里。李诚庄园充公了,佃户没有充公,侯叔献便跟他们算账:你们祖祖辈辈租种李家的田地,都已经脱贫致富。现在官府要拍卖李家庄园。如果被别人买去,你们就得退租还田,在庄园里盖的房子也不能再住,实在不如凑钱帮李家买回,李家也保证你们长为佃户。主客和衷共济,岂非两全其美?

庄客们都说:愿从公祖之言。

李诚的孙子这才重新成为少庄主。

这就是“李诚庄园案”,此案值得深思。

可以看出的问题很多。比如充公的李诚庄园八十多年卖不出去,竟无一任地方官员过问,岂非咄咄怪事?原因却很简单,那就是宋代的州县根本就没有长官,只有知事,叫知县和知州,全称“知某州事”或“知某县事”,意思是主持某州或某县工作。有的还称“权知”,那就更是“姑且主持”而已。官员既然是“临时工”,当然得过且过。就连身为县尉的侯叔献,处理此案凭的也不是职责,而是良心。

宋,为什么要把县令和刺史改为知县和知州?

为了中央集权。

集权的第一件事,是集地方之权于中央。地方上的首要任务,甚至只是为中央政府敛财。因此,不能有维护州县的地方官,只能有主持工作的中央官,知州和知县也往往都有中央政府的官衔。看起来是高配,实际上是集权。

不过,凡事有弊有利。正因为王朝的精力主要用于防止宫廷政变和军人夺权,对于民间的思想文化、经济发展和社会生活便无意过多干预,反倒会网开一面,听其自然。唯其如此,宋代才有不同于汉唐的经济形态、模式和特色。表现于城市,就是市井;表现于农村,则是庄园。

庄园的特点是一大二富。比如李诚家,占地面积多达方圆十里,而且尽是土壤肥沃之地,还有河流贯穿其中。佃户更是多达百家,户户高楼大院,丰衣足食。这在西周,便已是一个邦国的规模。标价二万贯,其实不多。

这就让人想起东汉魏晋的坞堡。

坞堡原本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或设防的农庄,后来则发展为经济模式和社会组织。它的情况很像《水浒传》中的祝家庄:有森严的壁垒,也有私人的军队。一旦发生战乱和侵略,就能倚仗城堡、高墙和护城河,以及全副武装的家丁和堡民保障安全。难怪祝家庄的佃户每家两把朴刀了。

不过,祝家庄却是特例,宋代庄园与东汉魏晋的坞堡也有本质区别。坞堡有号称部曲的私兵,庄园没有。都有的是佃户。但,东汉魏晋的佃户与坞主之间,是隶属关系和依附关系,部曲就更是。宋代的庄客与庄主却是租赁关系,也是契约关系。所以,李诚庄园被充了公,佃户们却照样种他们的地。只不过老板变成了官家,地租上交县衙而已。

当然,庄园如果卖给别人,新庄主也就有权解约。反过来也一样。佃户不满意,也可以一走了之,庄主没有任何权力阻拦和扣留。碰巧的是,李家庄的庄客发家致富了,舍不得走,所以侯叔献能够说服他们,他们也出得起钱。

这就跟东汉魏晋甚至隋唐都不同。

典型的宋代庄园,大约是史家庄那样的:前通官道,后靠溪冈。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阴似染。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鸡鸭成群。墙外桃红柳绿,墙内人丁兴旺。庄主则端坐草堂,里里外外自有那些庄客打理。如果有王进那样的落难之人前来投宿,也能受到款待。

那么,宋代庄园兴旺发达,原因何在?

户籍制度,经济政策,市场需求。

我们知道,宋代户籍是有主、客之别的。只要是直接向政府纳税,哪怕穷得只交一文钱,也是主户。相反,只要自己没有不动产,佃人之田,居人之地,即便脱贫致富如李诚庄客,也是客户。客户最多的时候,竟占到全国总户数的百分之四十。他们在哪里呢?当然是李诚们的庄园。

庄园多半是买下来的,也有开荒开出来的。但无论哪种方式,政府都承认其合法,甚至鼓励。也就是说,只要有力就能垦荒,只要有钱就能买地。开垦多少,购买多少,政府都不管。庄客开了荒,买了地,要自立门户,也没问题。

这样一种放任宽容,也是前所未有的。之前历朝历代的土地政策,是强调国有,抑制兼并;宋则是承认私有,不抑兼并,还把私人占有视为藏富于民和为国守财。于是,土地被商品化并投放市场,甚至国有土地的使用权和租赁权也能转手买卖,大大小小的庄园当然林立于天下。

实际上,也只有规模宏大、从事多种经营的庄园,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市场需求。正如后面将要讲到的,宋代城市经济和海外贸易都相当繁荣。不但市民和外商需要大量的农副产品,就连农村中的专业户比如蚕农、果农和蔗农,也都吃起商品粮来。这就势必要求农业生产告别自给自足,走向商品化、专业化和规模化。庄园的兴起可谓适逢其时。

与庄园同时兴起的,是各种专业化的农场。今天安徽省铜陵市的丁家洲,在南宋时期便是三百里地只种萝卜,然后经由长江运到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出售。可见当时市场化程度之高,农业商品需求量之大,也可见农村经济转型的根本原因在于帝国城市的跨越式发展。因此,只有揭开宋代城市的面纱,才能真正一睹宋代经济生活的芳容。

那就进城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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