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那家药铺里,应该有椅子的。

药铺叫“赵太丞家”,看来是老字号,也是大药房,还很可能有官方背景。因为太丞是太常寺太医局的长官,也就是宫廷办公厅保健局的局长。何况该局长还姓赵,说不定跟皇家有什么关系,这才被画进了《清明上河图》。

这样的药铺在开封城内很是不少,而且专业化,比如山水李家专司牙科和喉科,银孩儿、柏郎中家小儿科,大鞋任家产科。当然,这些药铺同时也都是诊所。

赵太丞家可能是专科,也可能是全科。店里打出的广告虽非包治百病,却也五花八门,丸散膏丹都有。图中来看病的女人怀里还抱着孩子,说明这家诊所没准也看儿科。

不过,那女人似乎是坐在长凳上。

这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宋是中国人坐姿的转折期。唐宋以前,古人是席地而坐的。即便贵为天子,也是双膝着地跪坐在草席上,因此有席位、主席、列席等说法。魏晋时有了胡床,是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双腿垂地而坐,在唐代也开始流行。于是五代南唐的《韩熙载夜宴图》中,便什么样的坐具和坐姿都有,甚至还有盘腿坐在椅子上的。

但,凳子和椅子大行其道,应该是在宋。

这同样可以从《清明上河图》中看出——开封许多店铺里都有桌子和长凳,而在席、榻、胡床的时代,是只有低矮的几案,没有桌子的。宋代甚至还有一种奇怪的坐法,就是在榻上放椅子。可见椅子取代榻,也是一场革命,而且要到将首领称为“坐第一把交椅”才算成功。

从此,时代精神不在榻上,而在椅上。

榻是席的升级版。席,有坐席,有卧席。卧席到了韩国和日本就变成榻榻米。榻榻米可卧可坐,榻也一样。只不过前者铺在地上,不可移动;后者如果是木制的,则可以移来移去,最轻便的还可以在不用时挂起来。

当然,坐榻如果大得像床,上面也可以放几。

桌子却是跟椅子配套的。宋以前,直到隋唐五代都没有这个词出现。因为人在榻上,无论跪坐、盘腿或斜卧,均只能使用低矮的几案。结果正如《韩熙载夜宴图》所示,由于习惯使然,不但榻前,就连椅前置放的也是几。

轿子也一样。轿子又叫肩舆,很早就有。因为它由车子演变而来,是人抬的无轮辇车,所以也叫步辇。但在唐代画家阎立本的《步辇图》中,李世民是坐在榻上的;而《清明上河图》中的轿子里面,则显然是椅子,不是榻,尽管合法地普遍使用这种交通工具要到南宋高宗之后。

这个变化,也延续至今。

不要小看这变化,因为这是身心的解放。实际上,席地而坐是拘谨的,通常要求双腿弯曲,膝盖着地,臀部坐在脚后跟上,双手放在膝前。头部要正,不能左顾右盼。如果是肃坐,可抬头,恭坐和卑坐则都要低头。

气派是必然的,舒适也是必然的。事实上,使用桌椅之后,家具的尺度将随之增高,室内的格局也会相应变化,这是可以从南宋画家刘松年的作品中看出的。

结果,是市井之中也遍布桌椅。

但,各阶层都爱吃的,是包子。

达官贵人的包子也好生了得,豪门大族甚至有专门蒸包子的厨房。徽宗年间,有人买了一个小妾,自称是太师蔡京府上包子厨房的。那人很高兴,便让她蒸包子,她却推辞说不会。那人问:你既然是包子厨房的,怎么不会?

不过,如此食不厌精的蔡京最后却是饿死的。因为此人是有名的奸臣,所以在流放的路上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关于他的故事,施耐庵的《水浒传》说过,本中华史下一卷《王安石变法》也还要再说,这里且说苏轼。

苏轼是有名的吃货,东坡肉据说就是他的发明,弄不好便会中毒的河豚也是他的爱物。有一次,一个朋友备了河豚请他到家里来吃。一家人躲在屏风后面,想听这位“拼死吃河豚”的美食家做何评论,苏轼却只管吃不说话。正当大家感到失望之时,此公却喊了一句:也值得一死!

好嘛!时代精神不在刀尖,而在舌尖。

舌尖上的赵宋美不胜收,更值得一提的是服务。当时开封的各大酒楼,分工极为精细。一旦承办宴席,从布置会场到迎来送往都有专人负责。用孟元老的话说,就是“主人只出钱而已,不用费力”,就连“椅桌陈设”都不用操心。更让人满意的是,饭店也“不敢过越取钱”。

服务到位,讲究也多。比如南宋杭州的规矩,是客人进了酒肆坐下,店家要先下“看菜”,也就是样品。问清楚需求之后,再正式做出来上桌。样品其实也很精美,因此常常有外地人见了就下筷子,结果让店家暗地里嘲笑。

土包子,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一点都不奇怪。一方面,在王朝时代,所有时尚都由帝京领风气之先;另方面,两宋也恰恰是中国历史上的城市经济繁荣期。这种繁荣的实况、原因和影响,将在第三章展开讨论。但可以肯定,变化是从首都开始的,影响也是从首都扩散的。京师,是全国城市的样板和标杆。

开封和杭州,当然最有话语权。

因此,那些“首善之区”的居民,便完全可以把自己看作城里人,把其他地方的统统看作乡下人,哪怕后者是封疆大吏,前者却不过是贩夫走卒和市井小民。

没错,他们是城市的主人,不管身上有没有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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