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本就打算劝佳佳注意喝酒的我,想也没想赶紧就借题发挥说:“那没准儿跟你喝酒有关哪。酒精对记忆力影响特别大,你去问问那喝醉过的人,是不是醉的时候说过的话,到醒的时候都能忘得一干二净。要是经常醉,这暂时性记忆下降就会变成根本性下降。如果我像编的那样天天‘一口干’,喝到我这岁数,还破案?扯,能认全十个手指头都不错啦!”

“瞎说,你那喝酒的同事都那样吗?”

“啊?”听着这戳中我漏洞的反问,我只好又倒回来澄清,“那当然不是。但人跟人先天条件不同,底子好的就不怕糟践。我这底子差,珍惜着还不剩什么呢,那再糟践着,肯定糟践不了两天。”

“净瞎说,那照你这么说年轻时也喝过酒,发现不好了才戒的?”

“那倒不是。我从年轻时就几乎不喝酒,当然不能说滴酒不沾,迫于无奈也有不得不喝的时候,但自己一人是绝对不沾的,尤其是白酒。而且也尽可能让别人知道我这脾气,都知道了自然也就不劝了。所以后来除了夏天偶然跟同事喝一杯半杯啤酒外,几乎可以说不喝。”

“那不就结了!”佳佳得意地敲了敲桌子,开始像个侦探那样分析我,“你还是有别的原因才不喝酒的对不对?也就是看到喝醉酒的害处才不喝。那当年呢?当年你还没见呢是不是?”

“谁说没见?当年也有酒鬼嘛。”

话一出口,本是玩笑搪塞的我,却突然发现没准儿这真是事实。就是这样的事实才让我从年轻,甚至少年时就警惕和回避酒精。

“呵,佳佳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在我小时候就见过一个老酒鬼,那酒瘾上来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跪在酒铺前求人家赏他一口酒喝。那个邋遢下作劲儿呀,都能吓住小孩儿。那时我就纳闷儿,什么事儿能让人这样,弄得比乞丐相还赖?!还别说,没准我不喝酒就跟这有关,我幼小的心灵被吓伤了,到这把年纪还没痊愈呢。”

佳佳又笑了起来。

“但是你知道吗?就这个人,听周围长辈邻居说,年轻时是个‘小开’,就是以前形容‘少爷’的词儿。现在叫富二代吧。一个曾经的有钱帅哥,能喝酒喝成那么一副乞丐相,真是下作、邋遢、难看!”

佳佳的脸突然变了一下,说:“我爸可不是这样,他喝酒都是赏人钱的。”

“当然当然,你爸是自己挣钱打天下的,他到死都很英雄!”

佳佳稍微释怀地牵了一下嘴角,转而问道:“那这人没家人吗?”

“有的,好几个呢,我见过的至少有两个女儿。”

“女儿?他也有女儿?不过——她们很坏吗?为什么让爸爸跪在外面求人?”

“不,我想不能这么说。现在生活好了,酒嘛,喝不起好的还能喝不起赖的?所以喝点酒不算什么负担。但那时不一样,家里有个一天也离不开酒精的酒鬼就跟现在家里出了个吸毒鬼差不多。而且,实际问题还不止钱那么简单,人长期酗酒后还有很多并发问题,比如病啦、情绪啦……总之情况比较复杂。”

佳佳眨了眨眼,移开了目光,似乎突然忆起了自家的情况。

但现在的佳佳显然不想触及爸爸的坏处,所以又近乎张皇地转移话题问道:“那这两个女儿还不错是吗,她们好看吗?”

“挺好看的,”我回忆着说,“尤其是那个妹妹,她小名叫水仙,我们一个院儿,是个护士。我那时还是小孩儿,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小朋友要是打架弄伤了,可以跑到她那儿涂涂碘酒、红药水之类的,她还不告状,有时就混过爹妈了。可比我们几个邻居大妈强多了,那些人要是看见,那是非告黑状,让我们挨顿打才高兴的。所以我们小孩儿背地里评论院里的人,在评完‘癞蛤蟆’‘老巫婆’之后,统一同意把‘美丽’这个词送给‘水仙姐姐’。”

“哈,美丽的水仙姐姐!”佳佳笑了起来,更来了兴趣,突然摸着自己的脸追问,“比我好看吗?”

这最后一句听得我也忍不住又大笑起来,因为想起佳佳和那个侯会计的谈话录音。

两次整段录音都显示,她们的谈话是有规律的:首先是彼此先夸张地赞美对方今天真漂亮;接着就是探讨还有哪儿不足,如何更美,更吸引人;然后开始诸如什么样的妆、什么样的衣服能使人显得更年轻漂亮、更吸引男人的探讨。内容琐碎,而且“专业性”似乎也很强,有些细节复杂得估计很多男人都听不明白是什么。

“这么虚荣爱比?”我忍着笑说,“那我告诉你,你们不一类。不过都很好看,各是各的好看。”

佳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略带自嘲地解释:“女孩子都爱美嘛。”

“是。放心吧,你现在很好看的,跟任何人比都好看的。”

这是真的,因为现在佳佳的皮肤真的好了许多。这变好的底子,自然就很好地衬托出她原本俊俏五官的优势,再加上大概由此而来的自信,总之现在的佳佳不仅非常漂亮,而且那种混合着英气的面貌与洒脱劲儿,更是让她气质不俗,超于常人。

佳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追问道:“对了,那后来呢?后来这一家人怎么样?他们后来和好了吗?还是也像我家一样?”

听着这突然又折回来的追问,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不知怎么,这个问题让我登时漫过一股说不出来的不吉利感。所以片刻,我才仿佛回答,实际却是转移话题地说:“没有,完全不同。好了,再吃点儿菜吧。”

但我话题的转移并未让佳佳消失她的好奇。

“那是怎么回事?我说那一家人。给我讲讲好吗?人家说你很会讲故事的。”

我依然坚定地转移着话题:“谁说我会讲故事?”

“李队啊,”佳佳回答,突然神秘地笑了起来,“还有,我看的。”

“你看的?不可能,你不可能看过我给人家讲故事。”

“但我看过你在电视上讲案子呀!”佳佳解释,得意极了,“最初是兵哥告诉我的,他说你是个神探,电视上演的。如果我一定要查我爸爸死的事,就让我去找你。我想,真的假的呀,真的那么厉害吗?我也得去看看。所以后来我才会去找你呀,你以为光因为有你的电话呀?哈,电话号码还不好找,关键是人,不管用的人,有他们的电话也没用对不对?”

“原来是这样!”

“那当然!”佳佳头一扬,越发得意,“我都想过了,那头猪那么坏,当然只有你这个神探才有可能让他露出原形。”

“你可别这么说,”我突然心里一阵不舒服,打断佳佳,“你也不要相信我,我可不是什么‘神探’,这都是夸大其词的,你要是信了那可上当了。”

但佳佳只是顽皮地夹了夹眼说:“你说得对,我其实也不信报上、电视上的宣传。”说着她突然又拿出放她爸爸照片的皮夹子,打开看了看,然后再次冲我顽皮地眨了眨眼,“但是,这一次很奇怪,偏偏我就是相信你。你不让我相信我也相信,你最后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佳佳……”

“嘘——”佳佳将食指放到嘴前,然后信任地重复着我曾经骗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现在我没说我爸是那头猪谋杀的。可我爸临死的捐款一定有鬼,那头猪一定骗了我爸,而且我们家最后那么穷,他也没想着退一点儿。如果我爸始终把那头猪当成朋友,也冤得很是不是?而且,这么坏的人,一定还会害别人的,你就应该把他查出来对不对?”

多少躲避着那信任的目光,我勉强说:“佳佳,关于办案,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们是用证据说话,所以……”

“可能要很久对不对?”佳佳又打断我接过去问,依然一副笃定的信任模样,“我知道,因为收集证据要时间。你还很有原则,那就会更慢对不对?所以我不会催你,我只要你答应就行了。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要查了,那最后一定会把那头死猪揪出来,我绝对相信!所以现在的我只想挣钱。”说着,佳佳又把皮夹子放到胸前,仿佛对自己,也仿佛对皮夹子里的那个人说,“因为我要活个样儿给那些人看,更要养活我奶奶。我奶奶可好了,从小带我,最不贪钱。我爸平时给她,她总是只要够用的钱,多的都推掉。还总是说‘我老了,不会花钱,多了没用处,我不要,有你就行’。她只想着有我爸就行,可谁能想到……”佳佳的声音突然又颤了一下,“现在没有人管我奶奶了,因为那些人都说我奶奶跟他们没关系,虽然他们之前管我爸要钱的时候都能觍着脸来!哼,现在不但不管,还笑我爸喝傻了,瞪着眼等着看我怎么讨饭呢!呸!”

听着最后又激愤起来的声音,我也叹了口气:“唉,现实里是有很多这种从没出息到没心肝的人。”

“对,”佳佳头一甩,显出了她的傲气,“他们没有出息也没有心肝,所以我才不稀罕这种人,他们不养,我养我奶奶,我能挣钱!”

“对,你能挣钱,还能挣大钱!”我说,很高兴佳佳这么有志气,“来,我以茶代酒,祝我们的佳佳一帆风顺,快快发大财,气气那些没出息没心肝的家伙们!”

佳佳再次快活地大笑起来,拿起酒杯又一饮而尽,然后豪情万丈地再次宣告:“好。不过——”佳佳说着突然又看向我。“为了表扬我这么听你话,这么努力,你要送我一件礼物!”

“呵!”

“我也可以再还你一件的。”

“那倒不用……”

“用!”佳佳着急地打断我,“因为我送给你的不是东西啊!”

“哦?那是什么?”

佳佳拿过那瓶红酒,然后往桌上狠狠一蹾!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戒烟戒酒!”

我一下怔住。

接着,也许是觉得这个誓言有些绝对,佳佳又转圜地补充说:“嗯,烟一定戒,医生说抽了更长痘,所以坚决不抽了,反正本来也没什么瘾。至于酒嘛,从现在起自己平时绝不再喝,别人请我我也不喝,直到你同意我喝的时候我再喝,怎么样?”

“厉害,佳佳!”我几乎不能相信地再次对佳佳伸出了大拇指,“你真是每次都给我意外,说实话,我最初见你时,觉得你是个特别逆反、特别听不进去大人话的孩子。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呀!”

佳佳又笑了起来,说:“以前是啊,一直是大人让干什么偏不干什么,不让干什么就偏干什么,专门反着来,跟谁都是,我奶奶、我爸,哈哈。”笑着笑着,没有任何征兆的,佳佳的大眼睛里突然浮上了一层水雾,“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逆反太久了,所以现在,现在变得特别想乖,想听话,想让别人管教我。”

“真的假的呀?”我恍若没看到似的反问,因为我不希望这兴冲冲的开始变成这么感伤的结束。所以接着我又稍微夸张地故意调侃问道:“因为我女儿就会这一套,突然一乖,那准定是心怀鬼胎有要求。你呢?是不是还算计着刚才想要的礼物呢?”

这玩笑果然令佳佳破涕一笑,说:“当然不能白乖嘛。嗯,我想要个钱包,皮具太不禁磨啦。”佳佳又拿出那个从不离身的宝贝皮夹子,爱惜地抚摸着,又抬头看看我,咧嘴笑了一下,“所以我不舍得再用了,我要你再给我买个新的。这个,我要收起来,因为是我爸爸最后一次给我钱买的,我得保存好。我都想好了,等我能开店的时候,就可以把这个钱包镶个镜框,挂在墙上,这样我爸就能看见我的店,也看见我了是不是?嘻嘻,天天看见我,要是看到我那么能干,我爸爸他一定会很开心,是不是?”

说到这儿,佳佳又笑了一下,只是伴随着这笑容,刚才仿佛咽回去的两汪泪水再次突然盈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然后,终于承不住地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因此,那一顿本满怀兴奋的,我也一心希望能兴奋终了的午餐,最终还是以淡淡的感伤结束了……

以佳佳的遭遇,在那一刻有那样的伤心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最后我只交代了一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便安心离去。

接下来我们各忙各的。我这个一忙起来就昏天黑地的人,一旦佳佳不跟我联系,我自然也想不起来跟她联系。直到两个多月后李队的一个追问电话,才提醒了我。

李队问我最近有没和嘎嘎(李队还这么称呼佳佳)联系。

“没有,”我回答说,“嗯,至少有一个多月没任何联系了。最近我忙得厉害,她大概也忙,怎么,有什么事吗?”

“哦,我昨天下午想找嘎嘎核实件事,但打她手机说关机,我以为是没电或者其他什么事,可今天下午又打,还是关机,所以我有点儿担心。”李队回答。

我连忙拿座机拨了一下,果然提示关机。

这让我心里也咯噔一下。一天一夜关机,这确实不合常理。即使是换了号码,佳佳也一定会留给我或

李队的。唯一比较好的可能,就是手机刚刚被偷,还没买新手机之类的情况。

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我和李队赶到佳佳上班的那家服装屋后,服装屋的老板娘干脆地告诉我们:三天前佳佳说自己不舒服,而她觉得佳佳这一段精神也不好,就劝她休息两天。佳佳同意了,但到今天还没过来,打她电话,也是关机。

和李队一愣,我们连忙表明身份,又问她知不知道佳佳的住址。

老板娘回答只听佳佳说过一次楼盘名——盛达公寓,具体是不是可不知道,门牌号也不知道。

盛达公寓位置很好,交通便利,周围也繁华,说是小区,其实只有四栋高层,里面全部是三十至五十平的小户型。买家一般不是为了办公就是为了投资出租,所以虽然小区很小,但人口密度很大,而且流动租户也很多。

我们面面相觑。带着当初忘问佳佳住址的懊恼,我们又赶到了盛达公寓。

但找到佳佳却比我们想象的容易得多。

应该说佳佳的青春美丽帮了我们,当我们来到物业表明身份后,一个保安立刻认出了颇善速写的李队画出的佳佳。不仅如此,保安还能说出佳佳住的门牌号是A座C单元2306。而且其中一个脸很稚气,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小保安甚至说佳佳应该还在屋里,因为除了见她回来,没见她再出去外,佳佳的电动车也一直在存车处,那个车,他认识。

说完,这个保安还犹疑地问:“她,她看着很好啊,每天早上出去,晚上九点来钟回来,一看就是正经上班的,而且总是一个人,从没有任何人来找她,看着可规矩啦。她,怎么……警察?”

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憨厚相的小保安,我连忙解释:“没有没有,她是很好,我们找她是因为她是我们一个案件的证人。现在联系不上,很着急,怕她有什么意外。”

“是吗?”那个保安立刻显出了急相,自告奋勇地说,“那我领你们去。”

门,在敲击一阵子后终于开了!

那一霎,我都有些不能相信,两三个多月前还精神抖擞、雄心勃勃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成一副满脸倦容、形销骨立的模样?

似乎被门外这么多人给吓住了,佳佳即刻怕光似的捂住了眼睛,然后一步步地退回了幽暗的房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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