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梅!爱梅!”

迷迷糊糊中,爱梅恍惚听到爸爸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带着难以克制的瞌睡,她奋力睁开眼,向门口望去,发现身边的云宝已经起床开门去了。

真的是爸爸在叫?不是做梦吗?爱梅迷迷糊糊想着,又向门口看了一眼,门外果然站着爸爸。

“嘘,”云宝一边向外推着郭小峰一边回头偷眼瞄着她,用很低的声音问,“怎么了?”

这下爱梅觉得自己彻底醒过来了,也连忙大声问了一句:“怎么了,爸?”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起身跟着走了出去,追到客厅,一屁股歪在已经坐到沙发上的郭小峰的旁边。

舒服的沙发靠背让本就未真正醒来的爱梅又涌上一股倦意。

望着女儿惺忪的睡眼,郭小峰有些歉意地说:“爸爸睡到半夜突然醒了,后来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嘱咐你的事不知你准备得怎样,又想着你后天要走了,万一明天爸爸突然有忙到脱不开身的事,怕问不成,就忍不住跑下来问问。”

“什么事儿呀?”爱梅还是半瞌睡地问,但这一次,不等听到回答,她自己醒过了神,“哦,我知道了,你让我出国念书的事是吧?哎呀,真可怕!我努力着呢,一直按你的要求好好学习,没有荒废时间。英文成绩过了、学校也联系啦,爸你真可怕,一点儿不给人时间!”

郭小峰没有被女儿的抱怨影响,依然毫不放松地追问:“那有什么结果吗?别总自我标榜没荒废时间,啥也没干成说没荒废也是荒废。”

这一回爱梅真正醒了,顿时气愤难当,所以没好气地剜了爸爸一眼道:“当然有结果,只是可能还不够好吧,没有学校给奖学金。”

郭小峰这才稍显满意地点点头。

“嗯,这还差不多。”他说,但随即又板着脸嘱咐,“不过,你还需要继续努力。现在中国人比以前富了,想出国念书的人也多,我猜可能申请拿奖学金也没以前容易。所以再拘泥于此,只是耽误时间耽误自己。念书嘛,学到知识才是最重要的。听着,今天爸爸正式告诉你,要继续努力,要尽可能不间断读书,不要再想什么奖学金助学金的事,那不是现在的重点,关键是学校要尽可能好,尽可能快,快!听见没有?”

“听见啦——”爱梅拖着长腔回答,悻悻地皱了皱鼻子,“一天一变,不变的是天天催,一点儿不给人喘气休息的时间,哪儿那么容易?我又不是读拿钱砸就成的学校。再说干吗这么急?很多人都是工作几年再念的。”

一直沉默的云宝抢在郭小峰虎着脸开口之前抚慰道:“你爸怕错过时机呗,你可不知道,你爸问我好多次你英文的事,我也被他催得烦,觉得没必要。可他说,你懂什么,人最怕背时而行。看多少人当初本来有买房的钱却嫌贵不买,非相信房价要大跌。结果怎样,越等越贵,现在贵了几倍,那钱不等于缩水几倍?工作也一样,‘海龟(归)’变‘海带(待)’不就是例子?曾经的‘仙桃’很可能两年后就是‘烂杏’,所以切身重要的事儿能赶早就不要拖。什么都是一时一势,像我那时候,大学毕业能进大专当老师,留到大学的也不少啊。现在,研究生毕业你看能不能进?”

“知道了——”爱梅脸越发苦啦,“唉,压力倍增啊!”说着,她突然又转向郭小峰问,“对了,爸,要是以后我找工作的事确实需要你帮忙,你也能帮,会不会坚决不帮啊?”

“坚决不帮!”郭小峰再次以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回答,“我告诉你郭爱梅,别净想没出息的念头,好好努力,有了真本事,还用人帮?”

爱梅做了个鬼脸,一回身又倒在郭小峰的身上说:“爸,你真让人绝望,你就哄我一句怕什么?唉,好了,知道了,我会努力的,反正我爸也靠不住!”

听着这半真半假的抱怨,郭小峰脸上终于渐渐洋溢开慈爱的笑容,口气恢复了素日的温和:“别遗憾了,不是爸不答应,是你爸我没本事帮不上,吹大话那不是骗自己孩子吗?好了,去睡吧,爸没别的事,就是问问这些。”

但听着这催促,爱梅却没有动,懒懒地伸直手臂,一边欣赏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一边撒娇地抱怨:“爸你说得真容易,人家本来睡得好好的,结果你睡不着了就把人家提溜起来审问教训一顿。教训得人家痛苦不堪,压力倍增,满心失望,一点儿不困了吧,你又让人家去睡了?哼,我睡不着啦!”

郭小峰歉意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里透出讨好的味道:“好了,爸爸知道这时候叫你起来问这个不适合,别生气了,乖。这样吧,想个礼物,回头爸爸送给你算做道歉好不好?”

“不好!”爱梅断然拒绝,又变得悻悻了,“以后你又不管人家啦,那我还是习惯苦难的生活吧。人家都说女儿要富着养,可我呢?白当了个女孩儿。我也不要什么礼物,免得习惯了!不过……”说到这儿,爱梅的声音又调皮起来,“要是能提个要求而不使用,那也有点傻,所以我还是要点儿什么比较划算。”

郭小峰笑了,继续轻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越发慈爱:“好,说吧,想要什么?”

爱梅一骨碌坐了起来,忽闪着大眼睛说:“我想要你干脆趁这会儿把晚上说的那个案子讲讲,我想好了,反正这会儿也睡不着了,后天我又要回学校了,哪还有消消停停的时间。怎么样,爸,你困吗?要不困给我讲讲好不好?”

望着女儿俏皮的笑容,郭小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慈爱的笑容缓缓消失了,片刻,才点点头道:“好吧,既然我已经许诺了,如果你不困,那我就给你讲讲。”

“不困不困,”爱梅灵巧地一跃而起,“反正我明天还能睡,我去给你倒杯水,爸。”说完,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厨房。

“你不困吗?”对面的云宝立刻偷空儿低声问,“明天上班……”

郭小峰揉了揉眼睛。

“没事儿,我熬夜是常事,再说,本来就走了困头才下来问爱梅的,现在又扯了这么多,回去也肯定是睡不着了。”

“真的爸?”端着水回来的爱梅大声说,“那我就没内疚感了。”

郭小峰慈爱地笑着,指指身边说:“坐吧,现在赶紧讲完,这样你也心静,我也心静。”

“嘻嘻嘻,我坐好了,爸你讲吧。”爱梅再次调皮地一吐舌头。

“这个案子要讲起来还得从另一个案子说起,不过那个案子并不是发生在我们这儿,其实……”说着,郭小峰说了一个邻近城市的名字,然后又停了下来,仿佛感到一种表达的混乱,又皱眉沉思了片刻,才清清嗓子,再次讲述起来……

去那里还是因为我这儿的一个案子,在一切结束之后,那里主管刑侦的严副局长一定要请我吃个便饭叙旧聊天。所以临走之前我们去了饭店,但刚刚开始上菜,严局的电话就响了,严局一边给我做了个一会儿就回来的手势,一边嗯嗯啊啊地边听边走了出去。

接着,在我百无聊赖等严局回来的时候,一个二十岁上下,高高瘦瘦的女孩儿突然闯了进来,她目光嚣张,旁若无人,随便一扫之后,便皱着眉头大大咧咧地问我:“这屋不是就你一人吧?是你请客吗?”

听着这询问,我没有回答,而是一时陷入了踌躇。

因为这个女孩儿打扮装束实在是太“潮”了!

一头染成有金有红有蓝的卷曲短发之下,是一张透着腻子般感觉的很不自然的白脸,而在这只有戏剧里才可能涂成的白脸上,还有两只画得跟熊猫一般的眼睛,和一张不知什么玩意儿才可能长成的黑色的嘴。另外,在这我看来鬼一般的面孔的两边,一边什么都没有,另一边则戴了长短不一的一溜儿耳环,看着丁零当啷的。不过倒是很配她那稀里哗啦,全是破洞、金属、铆钉、骷髅头之类玩意儿的衣服。

当然,这类打扮我并非没见过,但实在不像我一般同事家孩子的装束。我掂量还是先问问是不是找错人比较好,但正在我掂量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已经很不礼貌地冲我一指,不耐地催问起来:“喂,问你呢?这屋不是你请客吧?我找严叔叔,就是公安局的副局长,他们说在这儿,是在这个屋吗?”

看着那个快戳到我脸上的,画着星星月亮,同时又被啃得乱七八糟的黑色手指甲,我意识到她没找错。

“哦,你找他?”我回答说,“是,他在这儿,不过刚有事出去了,你有急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那个女孩儿很洋派地一偏头,说:“他一会儿是不是还回来?因为你还在这儿。”

很合理的推测,我点点头道:“是,如果没什么特别的急事,他一会儿应该会回来。”

“哦!那好吧,我在这儿等他。”

那个女孩儿旁若无人地拉把椅子一坐,然后就开始咬着手指甲东张西望起来,仿佛我不存在似的。

我倒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看她。

尽管乍一看觉得这个女孩儿打扮得太怪异,但还不得不承认有种新潮劲儿。而近看后我就只能说实在感觉受罪。除了舞台面具般的化妆近看总是浓得古怪外,她的皮肤也额外加重了那种让人不忍卒看的劲儿,因为这张“酷毙了”的脸上,有很多白腻子也压不住的青春痘,再加上还有些油光光的……这么看了两眼,就让我产生了想拉她去使劲儿洗把脸的强烈愿望。

自然,实际上我只是转开目光而已。

但那个女孩儿却在旁若无人四下打量一番之后,仿佛突然又想起了我的存在,没有任何预兆地对我自我介绍起来:“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叫Gaga!”

嘎嘎?怎么跟鸭子叫似的?

那一刻我很不以为然地想。当然,不久那位“雷人教母”LadyGaga大名鼎鼎得连我这个时尚盲也听说后,我才算猜测出这名字的由来和真实写法。而在那之前,我始终都暗暗当成鸭子叫。

不过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但那位嘎嘎却似乎是个“闲不住”,虽然我没说话,她却在扫了一眼桌上饭菜之后,又问:“咦,怎么没有酒?是不是嫌酒店的酒不好或者不保真,让严叔叔给你去找酒了?”

想着这个女孩儿可能和严局的关系,出于礼貌我解释了一句:“当然不是,我不喝酒的,严局是有事出去一下。”

“不喝酒?哇!这么晚你还工作着?真可怜,不过少喝一点儿不会有人说你吧,我猜你也是个官吧?”

听着这似乎颇了解我们工作要求的追问,我越发以为她就是某个同行家的女儿,因此尽管懒得说但还是又简单解释一句:“不是,我就不喝酒。”

没想到话音未落,那位叫嘎嘎的女孩儿就立刻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你不喝酒?!”

听起来这一点似乎严重脱离了她的常识,因为在惊呼之后,接下来她又开始转回身像看怪物一样上上下下狠狠打量起我来,最后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进一步追问:“不是说你压根儿就不喝酒吧?”

当然没那么绝对,不要说迫不得已的情况会喝,夏天朋友聚餐,偶然我还会主动喝点儿啤酒。但考虑到实在犯不着跟她详细解释,因此便干脆地点点头:“是,我压根儿不喝酒。”

又看了看我之后,这位叫嘎嘎的女孩儿一边再次啃着她的手指甲,一边对我露出了不知算不屑,还是算怜悯的神情。

“你一个大男人不喝酒?嘁。”她摇摇头说。

听着这最后颇为明确的,为此把我开除出男人群体的不屑语气,我心里很不以为然地想:这是谁家千金呀,可够娇惯的。

这个疑问在几分钟后得到了解答。

回来的严局虽一看见那个女孩儿颇感意外,但还是熟悉地点点头,说:“哦,佳佳啊。”

“嘘——”严局话音未落,那个女孩儿就将一根食指放在唇前,仿佛听到什么脏话似的打断说,“No,我现在叫Gaga。”

严局不以为然地挥挥手,显示出跟我一样的反应。

“什么嘎嘎,跟鸭子叫似的。”

但这个否定却让这位嘎嘎高兴起来,说道:“你不喜欢吗?太好了,说明够拉风!”

看着这个女孩儿兴奋得都有些手舞足蹈的样子,我克制住自己想摇头的冲动,又看向严局。

严局则没有掩饰地摇摇头,然后坐下来问:“好吧,随你,佳……啊,嘎……嘎嘎,你来有什么事吗?”

那个嘎嘎不笑了,恢复了她那副全世界都不在眼里的大大咧咧神情,说:“当然,问我爸的事。”

“他的事已经结案啦,情况都跟你家人,包括你奶奶都说了,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那个自称嘎嘎的回答,表情依旧淡漠,“你们搞错了,我爸不是意外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我不由得一震!

但严局声色不动。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证

据吗?”

“当然,我家的钱全没了。”那个嘎嘎回答。接着,仿佛某种真实的愤怒突然被激起,这个自称嘎嘎的女孩儿不再大大咧咧,而是“砰”地站了起来,近于咆哮地喊:“全没了你知道吗?连房子都抵押出去啦!”

“就这些吗?”

“这些还不够?”

“不够,而且不是不够,是不相关。”

“怎么不相关?谁最后拿走了我爸的钱、我家的房子?”

“这要问你爸爸自己。”

“可他现在死了!”

“是的,他死了,死于意外。”

严局不动声色又步步严谨的回答终于使那位突然激动起来的嘎嘎暂时止住了叫嚷,呆站在那里,似乎开始想接下来该怎么表达才好。

而严局,则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放缓口气主动开口了:“佳……嘎嘎,我知道接受这件事很难。但事实就是事实,你爸爸的死,确实是意外。不仅法医解剖做了证实,而且我们也做了全面调查。相关情况已经告诉你们了,大家都很难受,这可以理解。不过还是那句话,事实就是事实,我们不能改变。所以你家人也都接受了,我希望你也能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接什么受?!”那个嘎嘎突然咆哮着打断严局,透着狂怒,“我不能接受!他们接受?他们当然能接受,他们至少已经从我爸那儿拿钱各自混了个窝儿了。可我呢?别说现在没有一分钱,就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说我凭什么接受,凭什么?!为了我的钱我的房子我也不能接受!不接受!!不接受!!!而且我也不相信,怎么可能一个人好好的就死了?喝点儿酒就死了?我爸身体本来多棒啊!所以他不可能是意外死的!”

严局无奈地摇摇头。

略静片刻,那位嘎嘎似乎也意识到光狂咆哮没有用。

“不是,严叔叔,”她又说,添了几丝恳切,“那都是假的,这就是为了钱,那个最后拿了我爸钱的人杀了他。真的,因为那是很多钱,光我爸的房子抵给担保公司就押了一百五十万,还有存款。我们查了,我爸最后全部存款都提了出来,一分都没剩。这些钱加起来有三百多万,这还不够让人起杀念吗?所以一定是那个人,那个最后拿到我爸钱的人。他为了独吞我爸的投资所以杀了我爸,肯定是这样。他偷了我爸的钱,我们全家的钱,我们都靠着它活呢,我和我奶奶。严叔叔,你帮我啊,你能查出来的,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啊!”

严局终于说话了,带着深深的怜悯。

“那笔钱并不是没有结局,你爸也没有给哪个人,也没有投资,而是捐给了一家儿童福利院。这笔钱人家有账,你爸也有收据、证书、锦旗,反正什么都有。”

这一次,那个嘎嘎终于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怔在了那里。半晌,才又拼命地摇头否定道:“不,不可能,我爸不可能捐的。”

严局苦笑着摇摇头,说:“真的。”

那个嘎嘎又急切起来:“严叔叔,我爸不可能捐的,他根本就不喜欢慈善,除非这事儿能赚钱,他才会装样儿做一把,他不是那种好人,所以他不可能捐的。”

严局转回了脸,震惊中透出了难言的失望,半晌,才克制着脾气冷冷地说:“佳佳,我劝你先回去冷静一下。至于这些事是真是假,程序手续都非常清楚明确,连录像都有,那里面还有你爸爸捐钱时的发言、捐的理由,都是他自己说的。你不信回头可以自己好好看看。至于你爸爸,他好还是不好,人已经去了,你就尊重他一些吧。”

空气终于真正凝滞了,虽然那位自称嘎嘎的女孩儿还是拼命地摇头,但片刻之后,她终于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而严局,则随着那个嘎嘎的消失,也靠在椅子上连声慨叹起来:“真是富贵若浮云啊,富贵若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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