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金在《建筑的七盏灯》的《回忆》一章中专门讨论如画之美,将此类建筑的特殊之美(相对于精心设计的古典形式)归于其偶然性。因此形容某某东西“美丽如画”,描述的是随着时间推移而变美的建筑风光,它的美是其创造者未曾料到的。对罗斯金来说,如画之美来自建筑物矗立数百年后才会浮现的细节,来自长春藤、四周环绕的青草绿叶,来自远处的岩石,天上的云和滔滔的海洋。因此新建筑无所谓如画之处,它要求你观看它本身,惟有在历史赋予它偶然之美,赐予我们意外的新看法,它才变得美丽如画。

我所见的苏莱曼清真寺的美,在其线条,在其圆顶底下的优雅空间,在外展的边顶,在墙壁和空旷空间的比例,在支撑塔与小拱顶的对比,在它的白,在圆顶的纯铅——无一称得上美丽如画。即使在建造四百年后观看苏莱曼,也是一座仍然完整矗立的清真寺,就和当初一样,供人观赏。没有一座古迹名胜雄踞伊斯坦布尔的天际线,其磅礴的气势不仅归功于苏莱曼,也归功于圣索菲亚教堂、倍亚济和塞里姆以及市中心各大清真寺,再加上苏丹的妻儿兴建的小清真寺以及其他古老雄伟的建筑,这些建筑依然反映建筑师有意表现的审美理想。只有当我们从街头缝隙或无花果树夹道的巷弄中瞥见这些建筑,或看见海洋的亮光投射在建筑物墙上,我们方能说是欣赏如画之美。

然而在伊斯坦布尔的贫民区,美完全归属于坍塌的城墙,从鲁梅利堡垒和安那多鲁堡垒的高塔和墙垣长出来的野草、常春藤和树。破败的喷泉,摇摇欲坠的老宅邸,废弃的百年煤气厂,清真寺剥落的古墙,相互缠绕的长春藤和梧桐树遮住木造房屋染黑的旧墙,这些都是偶然性的美。但小时候来到这些后街,这些画面不胜枚举,因此一段时间过后,很难将这些赋予伊斯坦布尔灵魂、今已消逝的凄迷废墟看做某种意外。但若想在废墟中“发现”城市的灵魂,将这些废墟看做城市“精髓”的表现,你就得踏上布满历史偶然性的迷宫长径。

若想体验伊斯坦布尔的后街,若想欣赏使废墟具有偶然之美的长春藤和树木,首先你在它们面前,必须成为“陌生人”。一堵塌墙,一栋败坏、废弃、今已无人照管的木造楼阁,一方喷头不再喷水的喷泉,一座八十年来未再制造任何产品的工厂,一栋崩塌的建筑,民族主义政府打压少数民族时,被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犹太人遗弃的一排房子,倒向一边而不成比例的一栋房子,互相依偎的两栋房子,就像漫画家喜欢描绘的那样,绵延不绝的圆顶和屋顶,窗框扭曲的一排房屋,所有的这些,在居住其中的人看来并不美,他们谈的是贫困、无助、绝望的疏忽。欣赏贫困潦倒和历史衰退的偶然之美,在废墟中观看如画之景的人,往往是我们这些外来者。(这跟北欧人喜欢画罗马人本身忽略的罗马废墟十分相像)因此当雅哈亚和坦皮纳把“纯正而偏远的伊斯坦布尔”后街看做人们仍信奉古老传统的地方,当他们努力以诗情描绘这些地区的美,忧心他们的“纯正”文化可能随西化而消失——当他们想像这些地区点缀着古老行业的道德规范,我们辛勤可敬的“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精神素质——雅哈亚本身却是住在佩拉,一个曾被他描述为“从未听过宣礼声的地区”,坦皮纳则住在更舒适的贝尤鲁,一个时而被他冷嘲热讽的区域。让我们回想本雅明的话,他说从城外来的人对异国情调与如画之景最感兴趣。这两位民族主义作家在他们本身是外来者的地区才看得见城市的“美”。这让人想起关于日本著名小说家谷崎润一郎的一则故事,在对日本传统房屋予以夸赞,并以钟情的语调详细描述其建筑构造之后,他跟妻子说他决不住这种房子,因为缺少西方的舒适设施。

伊斯坦布尔最伟大的美德,在其居民有本事通过西方和东方的眼睛来看城市。伊斯坦布尔新闻出版界最先出现的地方史叙述都夸大其实,此手法深受伯顿和奈瓦尔的喜爱,即法国人所谓的“奇闻异事”。科丘在透过“奇闻轶事”表达城市历史方面肯定超越其他人,这使读者觉得自己在阅读遥远而陌生的文明。甚至在我小时候,伊斯坦布尔最萧条的时候,城里的居民有半数时间也觉得自己像外来者。依据看待方式而定,他们不是觉得太东方就是太西方,所造成的不安使他们担心无所归属。

雅哈亚和坦皮纳虽住在城市的另一头(西化的佩拉),却从城市的另一区(贫民区)撷取优美、民族主义、忧伤、如画的景色,给后世塑造一个“古伊斯坦布尔”的形象。这个梦幻地区首先出现在1930与1940年代的保守派报章杂志,附有模仿西方风景书家的粗略画作。除了这些匿名画面——原画者是谁、坐落于何处、描绘哪个时代,从不清楚,多数报刊读者也不晓得这些画传达西方的观点——此外还附有贫民区的当地画家所绘的黑白素描和后街的线条画。我尤其喜欢里萨(HocaAliRiza)的线条画,在这类作品当中最纯粹、最不具异国风情,事实上它们颇受欢迎。

19世纪末20世纪初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游客,赞赏气势磅礴的天际线以及投撒于大海与清真寺的光影,而里萨却描绘中途舍弃西化与现代化的后街。此一观点继续出现在古勒的摄影作品中。古勒在摄影中展现坚持传统生活的伊斯坦布尔,新旧并蓄而创作出谦卑的音乐,诉说着没落与贫困,居民脸上的忧伤相当于城市的风光。特别是1950和1960年代,皇城最后的辉煌遗迹——银行、客栈以及奥斯曼西化者的政府大楼——在他周围倒下,于是他将富于诗意的废墟拍摄下来。在《消逝的伊斯坦布尔》(Kaypstanbul)摄影集中,有我儿时所知的贝尤鲁——电车,卵石大街,商店招牌,疲倦、憔悴、黑白的“呼愁”。他也擅加利用如画街区的各个元素。

“人人虽穷却品格高尚、清楚自我定位”的黑白、落魄、偏远街区,其形象在斋月期间尤为常见,当时报上的“历史”和“伊斯坦布尔”专栏刊载每过一年似乎都更加粗略的旧版画和线条画。这门辅助艺术的大师非科丘莫属,他给他的《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和他受人欢迎的历史专栏配图,采用的不是画者不明的版画,而是这些版画的粗略素描(这是为方便起见:把一两句挑出的格言警句放在细致的版画当中,既昂贵且技术上较为困难)。许多版画本身是模仿西方画家的水彩作品,可是当通俗画家依据这些模仿他人的黑白版画画自己的插画时(无一例外地都是以土色粗纸印刷),图的下方始终看不到原画者或甚至“原件”画家的名字,仅注明“取自某幅版画”。在“古伊斯坦布尔”的遐想中,贫穷因传统身份的维护而受人敬重,因而愈发吸引半西化、带有民族主义狂热、阅读报纸的中产阶级,他们对都市生活的残酷现实毫无兴趣。“古伊斯坦布尔”的梦想界定了伊斯坦布尔的贫民区,以及天际线除外的每一区域,一种文学于焉兴起,以填补其细节。

欲强调这些贫困却逐渐西化地区的土耳其或穆斯林特征,保守派作家创造了一个奥斯曼天堂,没有人质疑帕夏的权力或合法性,亲朋好友通过种种仪式与传统价值(这些自然是谦卑、服从和安分守己)肯定彼此的联系。奥斯曼文化中可能对西化中产阶级造成情感伤害的领域——如后宫、一夫多妻、帕夏有打人的权力,以及妃嫔——都在艾维狄(SamihaAyverdi)之类的右派作家笔下顺服软化,他们笔下的帕夏及其儿女比实际情况更为现代。泰寒(AhmetKutsiTecer)受人喜爱的剧作《街角》背景设在郊区(以儒斯特姆帕沙为模型)某贫民区的咖啡厅。就像在卡拉格兹皮影戏中,全城的大人物都同聚一堂取悦我们,分散我们对城市残酷现实的注意力,展开双臂欢迎我们。这与住过席巴里(Cibali)后街的小说家奥尔罕·凯末尔(OrhanKemal)迥然不同(他的妻子在此地的烟草工厂工作),他将同样的这些后街描述为谋生竞争激烈、即使朋友也可能打起来的地方。对我来说,贫民区的美梦体现于每天傍晚的广播剧“乌古路吉家”,他们的小小冒险让我十分享受。这户人家跟我家一样人口众多、拥挤而现代(虽然有别于我家,这是个快乐的大家庭),居然在光景惨淡之际找到让黑人保姆容身之地。

尽管根植于如画、忧伤的废墟,关于“古伊斯坦布尔”的叙述却不愿去探究底下潜藏的黑暗邪恶。特别是,此种民族主义文学提供的是一种天真的传统观点,适合亲子共享。因此,突格库(KemalettinTugcu)书中——我十岁时很喜欢他写的故事——贫穷、黄金之心的孤儿所传达的讯息是,即使生活在最穷困的贫民区,有一天也能凭着努力和美德找到幸福(别忘了,他居住的地区被认为是高尚民族主义与道德价值的源头),然而他却是在1970年代传播此一讯息,当时我们身边的城市正一天比一天穷。

罗斯金表明,如画之景由于是偶然发生,因此无法保存。毕竟,景色的美丽之处不在于建筑师的意图,而在于其废墟。这说明许多伊斯坦布尔人不愿见旧木头别墅修复的原因:当变黑、腐朽的木头消失在鲜艳的油漆底下,使这些房子看起来跟18世纪城市的极盛时期一样新,他们便与过去断绝了美好而退化的关系。因为过去一百年来,伊斯坦布尔人心目中的城市形象是个贫寒、不幸、陷入绝境的孩子。我十五岁作画时,尤其画后街的时候,为我们的忧伤将把我们带往何处感到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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