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幽暗深邃,漫无止尽。人影虚晃,声音嘈杂,不容她片刻安宁。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呢?仿佛自她一睁眼,她就只有唯一的一个名字:仙子。

仙子……

她眼前的风景,惟有世人低垂的头颅。即便是父母亲人,亦不敢僭越一步。

谁需这长生不死?誰求过通天彻地?谁又要那无上法宝?为何她只能冷眼旁观,看尽这世间的生老病死?

广漠天地,孤身一人。使符环绕,亦不过虚像。

天干地支,互为阴阳,相辅相生……

山樱海棠,姹紫嫣红。站在春/色中的少年,眉梢眼角都带着飞扬的神采。

“何彩绫。我不懂你说的那些道理,你救了我,我便认定在你心里,我不同于其他人。什么必有一战,我不在乎,我认输。我不想一年只见你一次,我要你日日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被握紧的手,还微微灼热。

耳畔,女子凄凉的嗓音带着怨毒。那双凝望着她的眼睛,幽冷空寂,如深渊一般。

“姐姐啊,你既不救我,为何救他?……姐姐口中的不仁,原来都是谎话……你有恻隐之心,慈悲之怀,只是不愿意施舍于我……”

不仁?恻隐?慈悲?一切皆是自欺,长路无尽,亦无答案。

“……草木枯荣、江河盈竭、星罡移转……世间一切,都与你同化归一,返朴归真。到了那时,你便不会再问尽头,更不需要什么答案。”

那驾驭雷电的少女谆谆规劝。

可又如何呢?要么永生于世,要么灰飞烟灭,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仙子是怕到了最后,这世上都没人能明白自己。”那双眸水亮的少年笑意温柔,话语中满是诚挚,“……你看,你什么都不教我,我也能明白,是不是?”

是啊,明白就好。哪怕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也能得到慰藉。

“他的能耐,你比我清楚。我今日若杀不了他,日后必死在他手下……你救他,与杀我何异?!你难道忘了,我才是你的亲人!”

亲人啊。血肉羁绊,是最强最牢的缘分。哪怕负尽天下,为世人厌弃,亲恩亦不断绝……

“这世上,哪有放着亲友不管,反护着旁人的道理……”

她始终不知道,含笑说出这句话的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爱、恨、悲、喜,云烟一梦。彻骨疼痛,终会消失。凡人一生何其短暂,她,不过过客。转世之后,谁还能记得,她曾辜负……

“今日我就替你斩断因果,了结这一切。”

猛然间,她的心口一阵灼痛。她醒转过来,喘息难定。

视线,有些模糊。她闭了闭眼,稳下心神,待再睁开时,才看清了周遭。

华灯摇曳,暖色融融。繁花缘墙,娇艳动人。纱帐垂地,朦胧旖妮。身下,是一方锦席。珍珠光润,满布席上,如晨晓之露,盈盈可爱。

片刻怔忡之后,惊骇之情涌上心头。此地,是她的闺寝?!

她慌忙想起身,而后察觉的事,让她更加恐惧。酸痛,那么清晰地从骨髓深处透出,让四肢沉重无力。她强撑起身子,手臂微微颤抖,竟似完全无法承受一般。心中的慌乱,让她咬牙站了起来。随她举动,珍珠滚落,震出叮铃轻响。那声音,在耳中被无限放大,轻叩心海。脚下,锦席微温,带来无比陌生的触感。

她自幼得道,早已脱出五感所限,为何此刻却……

那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忍住思绪,抬眸望向了房门。步伐,何等迟钝。仿佛这副身子不是她的一般。她踉跄地走到门口,一下子推开了房门。

风雪凛凛,扑面而来。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真正知道,什么是“冷”。

目光所及的事物,她再熟悉不过。回廊楼阁,假山花木,自幼见惯。此时已是夜晚,明灯高悬,带出烟火之气。她怔怔地迈了一步,石阶冰冷,让她下意识地缩回了脚。寒风灌透她单薄的衣衫,让她不自禁地抱起了双臂。那一刻,她无法抑制自己的颤抖。听得见,牙齿轻磕,呼吸断续。

她慢慢蜷下身去,脑海中一片空白。

“你不能出来!”

略带不悦的嗓音在一旁响起,让她回过神来。她循声望去,就见那红发金眸的少年疾步而来。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唤出他的名字:“幻……火……”

来者正是幻火。他着一身毛裘,略显得有些臃肿。他紧皱着眉头,走到了何彩绫面前,不满道:“你现在是凡人之身,别乱来。”

何彩绫呆呆地望着他,似乎无法理解他所说之事。但很快,她惶惑的眸中泛起了然之色,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怎么可能呢……我不可能还活着……”何彩绫喃喃道,“对啊,你也不是活人啊……我已经死了啊……”

幻火闻言,略有些生气,他正要说什么,却见她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呼吸断续,几近窒息。他抿了抿唇,跪低了身子,解下毛裘,替她披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缩了缩身子。

幻火替她拉紧前襟,又拉着她的手,抵上自己的胸膛。

“我是活人。”他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也是。”

掌下,心跳切实,随体温传来。心弦一震,她的思绪猛然恢复。她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问道:“他在哪?”

幻火也站起身来,“谁?”

“能为你塑成人身,只他一人。他在这宅子里?在哪儿?”何彩绫的声音冷彻,带着一丝恨意。

幻火望着她,却只是沉默。

何彩绫也不多问,转身迈步。

“慢着。”幻火上前,拦住了她,“你不能见他。”

“若要阻我,何不杀了我?”何彩绫淡淡一笑,如是道。

幻火微怔,无言以对。

何彩绫绕开他,默然前行。幻火皱着眉头,跟着她走。

她本已无力举动,但此刻,却有一股莫名的意志将她支撑。她赤着双足,循着记忆中的路,茫然寻找。这个宅子竟是如此广大,一段回廊,几步台阶,对她而言,都是难关。但她的身姿却站得笔直,步伐之间全无犹豫,未曾露出丝毫弱势。

幻火看着她的背影,几番欲言又止。

不知走了多久,寒冷冻得她几近麻木。她意识一空,脚下一晃,几乎摔倒。这时,她的手肘被轻轻托住,眼前的风雪陡然消失,换作了一片温暖灯火。

她抬眸,待看清扶她的人,她怒意顿生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退后一步。

置身之处,已然竟变作了一间暖阁。炭火融融,温暖合宜。瑞香之气,甘甜浓烈,萦绕不散。

褚闰生站在她面前,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幻火身上。他的声音佻达轻浮,笑责道:“真是的,怎么能让鸟儿跑出笼子呢?”

幻火道了抱歉,也不多言。

“为什么把我变成凡人?”何彩绫无心顾及旁事,问得直截了当。

褚闰生笑笑,答得轻巧:“没什么。试试定魂咒法是不是如传说中一般厉害而已。”

“我不是没见过你的手段……”何彩绫道,“不下杀手,玩弄性命。我早该猜到,你不会那么简单就杀了我。”

褚闰生自然知道她是影射他毁去黑甲精骑灵慧魄之事,他笑而不答,转身走到一旁的案几前,端起一只瓷碗。他重又走回何彩绫的面前,笑道:“你该饿了,吃点东西吧。”

温热的粥,光是看着,便引得她的胃中一阵绞痛。饿?这就是饿?

她咬牙,狠狠拍开他的手。瓷碗落地,刹那裂作了数瓣。她用怨恨的声音,凛然道:“你以为我会任你羞辱?”

褚闰生看着那碗跌碎的粥,沉默了片刻,道:“何必如此呢?说不定我在粥里下了毒,正是给你了断的。”

何彩绫的记忆猛地被牵扯起来。她岂会忘记,她曾亲手端给他一碗粥,而那其中藏着最猛烈的毒。

“你到底想怎样?”何彩绫再也按捺不住,嘶声问道。

“很简单啊。”褚闰生笑答,“你想死,我就偏要你活。你想谁长命百岁,我就让他不得好死。差不多就是这样。”

何彩绫听罢,嘴角勾起的笑容,带着一抹残酷,“你当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凡人之身,要死再简单不过……”她俯身捡起了一片碎瓷,抵上自己的咽喉,“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救。”她说着,手下用力,狠狠刺下。

眼见瓷片割入她的肌肤,褚闰生目露惊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阻她举动。

何彩绫见状,手指一松,瓷片落进了另一只手中。她执着瓷片,狠狠挥向了褚闰生。

褚闰生急忙退避,却已躲闪不及,脸上被锐利的瓷片割开了一道血口。

何彩绫见一击不成,正要再刺。却被褚闰生制住,他微微用力摁紧她的脉门,便让她不得不松开了手。瓷片落地,起一声清脆响声。

这一番举动,让何彩绫有些疲惫,她轻轻喘着气,笑道:“呀,失手了……呵呵,你真以为我会傻到自尽么?要死,我也会先杀了你!”

褚闰生望着她,脸上的伤口带出丝丝痛楚,让他轻蹙着眉头。而后,他松开了她的手,笑叹道:“一个不小心,被小鸟啄伤了手,要怎么办好啊……”

何彩绫听到这句话,心上一怔。昔日,她对他说的这句调侃,竟是如此讽刺地返回了自己身上。偶尔飞进窗户的小鸟……如今这颠倒的立场,让她百感交集。

褚闰生退后几步,抬手抹了抹脸上的伤口。他舔了一下手指上的血渍,道:“何姑娘,区区瓷片杀不了我的。你不如看看这房里还有什么更有用的,再试试。”

他话中的轻蔑之情,如此明显。何彩绫却不在意,只道:“我当日也觉得你人畜无害,可现在又如何?哼,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有机会能杀你。”

褚闰生应道:“一旦我得道归位,凡俗兵器再不能伤我分毫。你觉得,你真的有机会?当然,你可再行修炼,说不定还能重得仙道……”褚闰生说到此处,笑了出来,“哎呀,我怎么忘了,你根本不稀罕什么仙道,对吧?”

何彩绫眉头一皱,无言以对。这时褚闰生迈步,欺近她身前。她不自觉地想退,却在下一刻被捏住了下巴。她无力挣脱,只能狠狠抓着他的手腕,怒目而视。

“害怕,是不是?”褚闰生噙着笑意,道,“说什么不稀罕仙道,可真的变成凡人之身,你也害怕了,是不是?你一定从来都没有饿过,也没有受过冻,更没试过性命被捏在另一个人手中。怎么,很想杀我?没有五行绫和地支使符在手,你有什么能耐杀我?若不是那天赐法力,你如何能任性妄为。一直以来,你所谓的厌倦仙道、一心求死,都不过是无病呻吟。你若真有那般决绝的心思,就试试看耐住饥饿,试试看忍住颤抖!”

“褚师兄,别这样!”一旁的幻火终是看不下去了,他上前来,拉开了褚闰生的手,将何彩绫护在了身后。

褚闰生看着他,沉默。

幻火垂眸,似有歉意。他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对何彩绫道:“你若再对师兄不敬,我真的不客气了。”

何彩绫看着他,不屑的笑容尚未展开,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幻火忙伸手扶住她,见她已然昏厥,他紧张地望向了褚闰生。

褚闰生并不言语,只是上前,伸手抵上何彩绫的前额。一时间,金辉点点,悬浮而起,缓缓没入了何彩绫的身子。

许久,褚闰生移开了手掌,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幻火见状,放下怀中的何彩绫,跪下身来,关切问道:“师兄可好?”

褚闰生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先前虚耗太多,有些疲惫罢了。”他复又望向昏睡的何彩绫,道,“我虽然替她补全了命元,但失去元神终究还有影响。我嘱咐过你一定让她静养……”

幻火轻轻皱眉,虽有不悦之色,却依旧用恭敬的口吻道:“既是如此,师兄又为何要对她说那些话。”

褚闰生愣了愣,他低了头,喃喃道:“说都说了,还能怎样。”他不再给幻火说话的机会,站起身来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这里就交给你。”

幻火跟着站起,道:“带我一起去。”

褚闰生摆摆手,笑道:“又不是去什么好地方。”

“我知道师兄是去找李延绡。封禅之地,是东岳泰山。正是地府所在。先前那鬼差说要对付师兄,此行必然凶险。请一定让我随行!”幻火言辞恳切,语气中带着焦急。

褚闰生伸手,揉了揉幻火的头,“对付我哪有那么容易。你刚得了人身,还在调养之中,别掺和这些杂事。”

说罢,他举步,往外走去。

“师兄……”幻火跟上几步,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被褚闰生打断。

“你留下。”这句话,褚闰生说得有如命令。

幻火止步,带着忧虑之色,望着他。

褚闰生轻叹一声,回头道:“你走了,谁照顾她。”

幻火闻言,回头看向了睡去的何彩绫。

“呐,我不管你是绑着她也好,哄着她也好。总而言之,命元没有安定之前,她绝对不能再离开房间。”褚闰生笑道,“我恐怕没有余力再为她补全一次命元了,你可明白?”

幻火的眸中瞬间染上沉重之色,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褚闰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迈步,走入了渐大的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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