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

想起此人,徐秀白的心中生出一丝悲凉来。没错,杀童无念的人,是被睚眦控制了心神的幻火。只是,睚眦出手的理由,却是为了救他……

当时,他不屑一顾。但到今日,却再无这般想法。有些东西,注定了承受不起。他一心立志救人,却一直为人所救。

天道承负,不错不漏。每一笔杀孽,都有它清算的方法。杀了童无念的睚眦已被拘在幻火金轮中,永世不得超生。而他,却因此站在了承负之外,安然活着。不止睚眦,商千华亦是。他杀生虽是为了济世,但功过不抵,杀孽深重,终有万劫不复的一日。然而,真正万劫不复的,却偏偏是商千华。

他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他无数次的化险为夷,是否是身旁的人替他承了所有的“负”?

他咬牙,止住自己的思绪。无论如何,若是今天连何彩绫都困死在南斗注生阵中,他便是彻头彻尾的无用,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

“睚眦又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们会信么!”这时,昌明开口,怒而反驳。

绛云不满,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徐秀白开口,道:“哼。信也好,不信也好。想替师父报仇就尽管来!”他说罢,挽弓引箭,似要攻击。

绛云见状,又气又急,跺脚道:“莫名其妙!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非要打啊!”

“与你无关,还不退下。”徐秀白斥了一句,专心对敌。

正当三人剑拔弩张之时,清透罡气席卷四周,缓了局势。

只见池玄手托净灵灯,缓步上前,平淡道了一句:“让开。”

昌明和昌暒听他这么说,皆是不满。

“池玄,你难道要帮这个外人!”昌暒开口,质问。

池玄却不再多言,径直走到了祠堂之前,伸手推门。

“慢着!”昌明见状,喝了一声,一纵身挡在了祠堂门口,道,“你不能进去!”

池玄道:“里面是童高功的尸身?”

昌明眉头紧皱,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做这种冒犯之举!”

徐秀白冷笑一声,道:“这也算冒犯之举?那把你们师父变成‘尸傀’的人,又怎么算?”

“什么‘尸傀’?你胡说什么?”昌暒叱问。

“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徐秀白双手环胸,如是道。

昌明和昌暒对望一眼。他二人只知童无念的尸身摆放在此,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曾下葬,亦不许弟子入内探视。二人虽也问过监院,但监院却只是搪塞。如今听徐秀白如此说,虽顾忌他是“太上圣盟”之人,不敢轻信,但心中疑虑却不可消除。

正当他二人迟疑之际,池玄掌上聚力,用力一推,开了祠堂之门。强大气流自祠堂内猛然涌出,骇得众人连退数步。

昌明和昌暒好不容易稳住步子,又惊又气,正要责备池玄。待看见祠堂中的情景,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祠堂之内,烛火幽微,青烟缭绕。明暗不定,透着诡异。祠堂中,站着一个人,不是他人,正是已经亡故的童无念。但那麻木之象,绝非活人。

“果然在这!”徐秀白见状,挽箭而射,直袭向了童无念的尸身。

昌明和昌暒反应了过来,起乾坤八音,挡下了那一箭。

“休伤我师父!”昌明出声,怒道。

“你师父早就死了!”徐秀白言罢,重又挽弓。

昌明和昌暒二人虽也有疑虑之情,但却不愿退让,一意死守。

“池玄!你还不破阵!”徐秀白皱眉,对池玄道。

昌明听得此话,出声喊道:“池玄,枉你是上清门人!今日你敢动我师父一下试试!”

绛云听得这些话,不由望向了池玄。他虽一贯平静安定,行事果决,全似无情。可他是否真是无情之人,她再清楚不过。无论如何,师门就是师门,此刻,他的立场何其艰难,她也能猜到一些。想到此处,她亮出利爪,纵身到了池玄身边,道:“我来!”

池玄看她一眼,沉默不语。

“我跟他不熟,没那么多顾虑。”绛云看了童无念一眼,认真道。

“妖女!你住手!”昌暒见状,出声喝止。

“他死了!”绛云提了几分声音,道,“半年之前就死在了睚眦手下!他的魂魄是小宜引渡,由地府无常亲手接收的,如今早就投胎转世了!”

“即便如此,也不准你动师父的尸身!”昌明吼道。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将他好好安葬?口口声声‘师父师父’的,若真的那么有孝心,怎么能眼看着他变成‘尸傀’!”绛云毫不示弱。

昌明和昌暒二人无言以对,神色之中满带悲戚。

“哼!你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是非不分,无情无义!”绛云眸中赤光闪烁,怒意森然,“我虽是妖兽,也强过你们百倍!”

说罢,她举起利爪,狠狠挥下。昌明和昌暒惊呼出声,却无力制止。

这时,池玄一把握住了绛云的手,阻了她的攻击。

绛云不解,皱眉望着他。

池玄清浅一笑,道:“尸身是由生气驱使,就算斩碎也没用。还是我来。”

“可是……”绛云望着他,满是担忧。

“无妨。我习惯了。”池玄似是猜透了她的心意,答了这一句话。

绛云闻言,心上生出一股苍凉之意。她皱着眉头,慢慢放下手来。

池玄举灯于前,气息轻吐。刹那之间,光辉绽裂。他开口,沉声道:“净灵引。”

光辉无尽,将童无念的身体笼罩了起来。生气如烟,氤氲而出,慢慢消尽。那看似死而复生的人慢慢阖上了双目,如同安然睡去。随着术法解除,他再无法站立,直直倒了下去。池玄见状,伸手扶住了他,将他安然放下。

看到这一幕,昌明和昌暒再无相争之心。有些事情,心中早已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但到此刻,事实再明显不过。他们的师父,早就死了……

两人收了兵器,跪下身子,失声痛哭。

此时,吴亨领着其他弟子赶到,看到这般情况,也知晓了几分,无不戚然。周遭一时静默了下来,唯余了秋雨淅沥,怆然苍凉。

然而,便在生气将要消失殆尽之时。祠堂檐下的铁马纷然作响,生气又重新聚拢了过来,盘桓在了童无念的尸身周围。眼看那生气又将控制尸身,徐秀白踏前一步,挽弓而射,令道:“疾如星火,勿失勿纵。急急如律令!”

言罢,箭光万道,激射而去。所有铁马皆被金箭击碎,化作了齑粉飘散。

做完这些,徐秀白收弓,走到了池玄身旁。他低头,看着童无念的尸身,心中之情,五味陈杂。

这时,池玄站起了身来,道:“这样的祠堂应该不止一个……”

徐秀白点了点头,他闭目凝神,行“辨息”之术。片刻后,转身迈步,只淡然一句:

“跟我来。”

众人到此,再无他话,随行而去。

果然,茅山各处皆有相似的小祠。祠中之人,正是先前身死的几位高功。施清雯、薛弘都、陈无素、尤从之……见到这些“尸傀”,众弟子无不怆然。纵然“太上圣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上清以尸身结阵、亵渎亡者,又岂是正道之行?更不说师从这几位高功的弟子,更是悲恸难当。眼看着池玄破阵,再无半分相阻之意。

五星既破,注生阵之力消去大半,石兽之流再未现身。众人往最后一个祠堂而去,疾行片刻,只见眼前一片葱郁篁竹,雨滴竹梢,如乐音轻响,琳琳悦耳。篁竹之后,是一池深潭,潭水幽邃,在雨色中氤氲出雾霭。

“豢龙池?”

绛云认得这地方,不由轻声念出名字来。这里正是茅山的豢龙池,池水终年不涸,满含灵气,非常人能近。她曾在池旁听过池玄吹笛,亦曾在池水中疗过伤,更知道池玄婴儿时就是被弃在此地。

如今,周遭景物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池上凭空多出了一座小祠来。

她不自觉地转头,看了池玄一眼。

池玄的神色平静,不辨悲喜。他并不多言,直接起掌,轰开了祠堂门。

生气流动,引起一阵异样的风。祠中烛光摇曳微明,映出一名男子的身形来。待看清那人样貌,人群之中响起了数声惊呼。

但见那男子不过三十上下,身姿颀伟,面貌英朗。虽为“尸傀”,眉宇间的轩然之气,却未未折损分毫。一双眼睛如秋空明净,隐带温善。

绛云并不认识此人,却又觉得他万分熟悉,似在哪里见过。她正思忖,却见池玄举步,缓缓走向了那人。继而垂眸俯身,跪了下去。

绛云从未见过池玄如此举动,不禁有些惊讶。但亦是此刻,她终于想起了此人来。她的确见过他,不在人间,而是那泰山地府的三生石前。

尤记得那时所见,豢龙池水玄黑如墨,上百游鱼簇拥着一个婴儿,免其溺毙。而那抱起婴儿,为他取名,容他安身的,正是眼前之人。若她记忆无差,此人正是前任华阳观主,池玄和张惟的师父,叶无疆。

想来,先前何彩绫提过聂修模仿“玄笔朱符”之力云云,那时候池玄的样子就有些奇怪。“玄笔朱符”是张惟的绝技,而张惟的尸身早已火化,又如何能被仿效。如今,答案再清楚不过。聂修以“如意万化”模仿的,不是张惟,而是叶无疆才对。而池玄执意要找六星,更说不毁六星才是欺师灭祖,想必是早已察觉……

那一刻,她说不出自己的感受来,只是心口压抑,难受非常。她望向了池玄,但见他眉睫低垂,恭然肃穆,久久沉默。

便是此时,她的难过忧戚全然化作的怒火。一路而来,即便是她也能明白,这个所谓的“南斗注生阵”根本没有什么厉害之处。那些生气驱动的死物,也不过只是空有蛮力罢了。正如先前何彩绫落败时,那个诡异的声音所说的那样,这个阵的所有奥妙,只有四个字:“关心则乱。”

何彩绫也好,方才昌明和昌暒也好,终究逃不开这四个字。如今,轮到了池玄……

她想到此处,眸中杀气骤燃。她亮出利爪,出声喝道:“看我不撕烂你!”

话音未落,她已然攻上。利爪牵动红光,如刀剑锋利,斩向了叶无疆。叶无疆不闪不避,任那红光刺透身体。一时间,鲜血飞溅,触目惊心。

池玄一惊,站起身来,道:“绛云!住手!”

绛云闻言,悲愤难当,道:“什么上清派!凭什么这样玩弄人心!我不准他们这么对你!”

池玄却不回答,只是纵身上前,一把握住了绛云的手腕,更将她扣在怀中,不让她再举动分毫。

绛云气急,道:“怎么连你也……”

她话还未完,周遭忽然升腾起诡异的血色。只见从叶无疆身上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如同活物一般,包围在她和池玄周围。

“我说过了,就算斩碎也没用。”池玄的声音,响起在她耳畔,“而且,你连我师父的绝技都不记得了么?”

绛云这才冷静了一些,头脑霎时清明。待她想明白池玄话里的意思,更是后悔不已。没错,除了“玄笔朱符”,叶无疆还有一个厉害的绝技——“血箓灵符”。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绛云又羞又悔,慌忙道歉。

池玄摇了摇头,道:“无妨。有我。”他说罢,唤出净灵灯,轻轻一抛,令道,“净灵引!”

刹那之间,罡气喷薄,强盛犹胜先前。净灵灯辉闪耀,祛尽所有血色。灯辉融合罡气,涌进了叶无疆的身体。转眼之间,叶无疆身上的生气散去。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颓然倒地。池玄收灯,复起一掌,将那祠堂摧毁。漫天尘屑飞舞,迷人视线。

池玄放开了扣紧绛云的手,上前了几步,在叶无疆的尸身前正身跪下。他开口,声音波澜不惊:

“得罪了……师父……”

他说罢,伸手轻轻在尸身上一抚。瞬间,尸身枯朽,腐化成泥,没在了池水之中……

注生阵破,所有咒力尽数消止。秋雨亦停,叶上水滴,引动零落轻响,寥寥寂寂。护顶金光在周遭铺出层层金辉,温暖怡人。而到此刻,众人心中唯余凝重,周遭氛围压抑难言。

绛云看着池玄的背影,心中泛起莫名酸楚来。她稍稍思忖,走了上去,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她察觉了什么,陡然止步。

依稀可见,池玄的身上隐约有红光升腾。光辉氤氲,翩浮扩散。那感觉,她再熟悉不过。躁烈如火,锋利如刃,可引动万物杀念——煞气。

绛云稳了稳心神,出声唤道:“池玄?”

池玄闻声,转头望着她。他的双眸已然深碧,如那烈极的纯青之火。

绛云在他身旁跪下,满是担忧地问道:“你生气了?”

池玄闻言,摇头闭目。片刻之后,他周身的红光稍敛,神色亦平静下来。他这才睁开眼睛,望着绛云,道:“没事。”

他的神色平和清冷,一如往昔。但她分明看见,他眉睫微颤,一双青瞳如冰遇烈日,早已被融化出水色来。万般情绪,皆是隐忍。

见他如此,绛云愈发担忧。她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轻声道:“别难过。”

池玄轻握上她的手,默默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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