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灯树一灭,宅院之中诸多人等皆有察觉。

商千华抬眸,远眺片刻,轻叹了一声。方才见火凤燎天,又有九棵灯树现形,想是上清派高功陈无素的九幽灯仪。此灯仪可照彻冥府,引渡亡灵,乃上善之法。但如今,一灯熄灭,怕是有了什么差错。她也曾见过幻火金轮中封印的精魂,那般的数量着实可怖。况且这些精魂皆是执念深重,憎恶难消,恐怕是无意入地府轮回。她想到这里,看了何彩绫一眼,道:

“你我之事,日后再算。”

她说罢,也不等何彩绫回答,便腾身而起,往灯灭之处飞去。

何彩绫见她如此,微微皱了皱眉头,看了李延绡一眼。李延绡的脸上却生了笑意,他轻咳几声,开口道:“我们走罢。”

何彩绫道:“你以经文封宅,难道现在要我破开不成?”

李延绡摇头,伸手入怀,取出了一页书纸来。那纸页墨色氤氲,与布满宅院上空的经文一模一样,自是《度人经》中的书页。

李延绡道:“不必破开,我留了后路,藉此便可离开。”

何彩绫笑叹一声,不再言语。

这时,姜希却道:“你们先走,我找回白泽。”

他说罢,转了身,正要迈步,却被李延绡拉住。李延绡并无多少力气,但姜希却停了下来,转身皱眉看着他。

“姜兄弟,移魂之术在这院子里支持不了多久,待咒法一解,白泽即得自由。它神兽之身,自然能突破经文之障,应当无碍。”李延绡道。

姜希望着他,神色凝重,依旧不愿放弃。

李延绡自然心中有数,又道:“我今日设下此阵,是要将院中之人一网打尽,待我放上最后一页经文,这宅院便被封死。我知道你担心梁宜。可她对你如何,你也该清楚了。你当真要为了她,留在这危险之地?”

姜希眉宇一动,应道:“我不走。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顾忌我。”他说完,化形清风,飘散而去。

李延绡皱眉,隐隐无奈。他转头,望向了徐秀白,问道:“徐兄弟,你又如何?”

徐秀白本望着商千华离开的方向出神,听得李延绡问他,一时答不上来。

李延绡叹了一声,道:“徐兄弟……咳咳……你那雷将师傅也说了,这经文之壁虽强,她的雷锥也能破开。此地固然凶险,又能奈她何?”

徐秀白听罢,细细思忖片刻,语气轻巧,道:“是啊,阵法再强,对她而言又算什么……”他望向了李延绡,道,“走吧,这鬼地方,我不想再留了。”

李延绡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纸页一展。墨色漫出,没过众人,只眨眼的功夫,众人已在宅院之外。

院外,夏日晃晃,热气蒸蒸,灼得人背脊发烫。再看那宅院,密布的经文如同砖墙,早已将宅院砌牢封死。墨色如烟,淡淡升腾,在日光之下若隐若现。

李延绡眯起眼来,稍稍适应了日光,继而将手中那页经文抛了出去。那经文飞向宅院,瞬间并入了经墙之中。只见那纸上文字竟如同活物一般动了起来,字自连,词自组,句如游蛇,盘旋移动,宅院就像是被文字锁死了一般。

做完这些,李延绡松了口气,他的笑意刚要展开,却又咳嗽了起来。这一次,他咳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

何彩绫忙上前去扶着他,心生焦急,暗咒了一声:“该死……”

李延绡不解,却咳得问不出话来,只茫然地看着她。

何彩绫皱眉,道:“那小子损了我的卯符,毁了金丹。”

徐秀白闻言,取了随身药剂,递上前去,道:“我这药只能治凡俗病症,你试试,先压住咳嗽。”

李延绡服下药剂,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接着何彩绫的话问道:“‘那小子’是谁?”

何彩绫的神情生了惆怅,她略微犹豫,还是将褚闰生打伤凌霄,借机入宅,损毁卯符之事去繁就简地告诉了李延绡。

李延绡听罢,却露了笑意。他握紧她的手,道:“原来如此……不要紧……”他抬眸,看着宅院的神色有一丝快意,“他既来复仇,我自然好好招呼……我倒要看看,他今日怎么脱身……”

“他在宅中?”何彩绫闻言微惊。

李延绡笑着点了点头,“我本是来找你的,却见他和两位上清高功一起,要破你的弥天伞。索性将计就计,引他们入宅,一网打尽。”

何彩绫看了那宅院一眼,心上微怔,一时沉默。

李延绡握起她的手,含笑问道:“你告诉我,你现在是担心他的安危,还是担心我难以成事?”

何彩绫回神,掩唇而笑,道:“好没道理,我本也要杀他,怎会为他担心。”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如此说完,又道,“倒是你这局,我看悬。不过,即便不能成事,也没什么妨碍。还是养病要紧,我们走罢。”

李延绡笑望着她,点了点头,又吩咐未符留下,待一切结束时收回经文。

何彩绫搀着李延绡,临走之时,回头问徐秀白道:“你还不走?”

徐秀白皱着眉头,带着微微不满,道:“我过会再走。”

得了这句回答,何彩绫和李延绡皆是无奈含笑。李延绡嘱了句“小心”,也不再多言。两人离开,不在话下。

徐秀白站在宅院之外,心中却生了莫名不安,久久不灭。

……

经文屏障完成之时,宅院之中愈发暗无天日。灯树灭却一棵,本来稍稍安定的精鬼复又躁动起来。

池玄本领着“白泽”准备离开,但经文封院,精鬼脱缚,也一时阻了他的行动。他站定,伸手唤出了净灵灯。清辉燃起之时,他的身旁阴气退却,鬼唳消止,竟划出了一丈方圆的净土来。

“白泽”见状,笑道:“好厉害的法宝。我猜以你之能,要度化这里所有的冤魂也不是难事吧。”

池玄并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以示默认。

“仙君别怪我多嘴。你纵有如此能耐,也须得收敛才好。”“白泽”带着无奈,道,“如今这情势,那丫头想来也是出不去的。你若开放力量,必将那丫头牵扯进来。她痴心傻意,自然不会怪你,可我却是万万不依的。”

池玄开口,应道:“这里已布下‘九幽灯仪’,自可超度精魂。”

“那也不是啊。”“白泽”道,“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吧,九幽灯树灭去一棵,这灯仪只怕要毁呀。”

“无妨。我可重燃灯树,护法守坛。”池玄道。

“当真?”“白泽”暗笑,“你别忘了。如今这些精魂皆是幻火金轮所出,你若真的重燃九幽灯树,保了这场灯仪,不仅损你挚友道行,更扼杀‘幻火’,你忍心?”

“事到眼前,多想无益。”池玄说罢,腾身离开。

“白泽”见状,含笑自语:“果然没看错你……”

他说罢,手中拂尘轻挥。金光散落,祛开浓墨与阴气。点点金光上下飞舞,如萤火,似明灯,指出一条路来。他闭目,静思片刻,循着那金光而去。

……

此时,那熄灭的灯树之下,战局正烈。

睚眦见自己的砗磲珠子纷纷碎裂,不禁皱眉,觉察自己眼前的对手非寻常之辈,行动也小心起来。

尤从之上前了几步,随他举动,光弦明灭,若有似无。他伸出右手,平伸,指前光弦骤现,一共七根,正似古琴。他手臂一划,七弦俱拨。空灵琴鸣,刹时回荡。四周忽生点点火焰,恰如红梅盛开。火焰飞散,如花瓣离枝,纷飞飘扬,往那灯树而去。

睚眦知他所为是要重燃树灯,立刻做法。砗磲珠子复又出现,引动流水,织为盾墙,挡住了那些火花。

尤从之见状,道:“好一个冤魂厉鬼。看来不击倒你,是超度不了你了。”他朗声对自己身后的一众弟子道,“你们且退,越远越好。”

众弟子闻言,皆不敢多留,远远退开。

绛云本还看着眼前发展,心念着帮忙。褚闰生却到了她身前,拉她离开。绛云大惊,方才她与睚眦在灯树下相争,而尤从之一行在灯树外十丈之处。褚闰生在尤从之身后,竟在一刹那到了她身旁,着实吓了她一跳。她竟不知道,褚闰生的身手已变得如此好了。

褚闰生也不多说话,脚下轻快,片刻之间,已拉着她走远。

“闰生哥哥,我们去哪?”绛云忍不住,开口问他。

褚闰生笑笑,道:“你没听尤高功要我们退开嘛。”

绛云不解,“他让我们退,我们就退?”

褚闰生道:“尤高功的绝技是‘幽弦’,方才见他出招。应该是一弄叫月、二弄穿云、三弄横江。道法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猜他下一招必是万弦齐鸣。这么厉害的技法,要是靠的太近,难免波及呀。”

绛云这才点了点头,“哦……”她刚去了疑虑,却又生了忐忑。一路而来,褚闰生一直拉着她的手。这样的接触,以往也有,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如今,他手心的温暖却让她有些尴尬。她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来,道了一句:“不必拉着我,我自己走。”

褚闰生站定,转过身来,笑望着她。他向她伸出手,道:“好妹妹,此地阴暗,若是走失就不好了。”

绛云看着那只手,迟迟犹豫。四周的确是一片阴暗,加之鬼气森森,叫人心惊。方才快步疾走,不觉之间,已离开灯树甚远,那一众上清弟子,竟一个也见不到了。如今,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她也不知为何,竟有些无所适从。

“……闰生哥哥,池玄也在这宅内,我们去找他吧。”绛云想了想,说道。

褚闰生却笑了起来,道:“怎么,绛云妹妹觉得我不可靠?”

绛云摇头,“不是……只是……”她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愈发局促不安。

褚闰生叹了一声,幽幽道:“看来绛云妹妹心里是再也没有我这个‘闰生哥哥’了呀……”

绛云闻言,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不能在一起。”褚闰生开口,如是说道。

绛云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懵了,她怔怔看着他,茫然无措。

褚闰生轻轻笑着,近身到她面前,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绛云视力虽佳,但在这幽暗之地,却也有些模糊。她辨不清褚闰生的神情,只能感觉他的气息温热,近在咫尺。芬芳的瑞香之气,不知何处而来,氤氲环绕,沁人肺腑。

“绛云,什么是爱,你当真懂么?”他开口,问道。

绛云也不知如何答他,更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只得沉默。

“若是钟情一人,便想将她据为己有。身心魂魄,都只属我一人……”

褚闰生的声音低沉,往日的轻快佻达,全不可察。绛云只觉那声音似活物一般,渗进自己的身子,缠住了心。

“若我爱上一个姑娘,就不容她心里有另一个人。哪怕她十分情意,旁人只得一分,我得九分,也不行。情之一物,从来都是自私无理。可你们呢?”褚闰生的话语中,带了一丝嘲讽,“绛云,他可曾担心过你心有他人,又可曾为你嫉妒猜忌?没有,对吧?如此冷静,如此淡定,也算是爱么?”

绛云听到这里,心上慌乱。她拍开褚闰生的手,惊退数步,慌乱道:“闰生哥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褚闰生道,“你妖兽之身,有情有欲。可他已归仙道,摒除凡念。自他从地府回来的那一刻起,你们的缘分就已尽了。”

“不是的!不是你说的这样!”绛云反驳。

“好,就当我说的不对,可你与他天生相克,又该如何?” 褚闰生笑着,道,“相爱,岂会不想肌肤相亲。难道你们一生一世都要远远避着彼此?”

绛云已经完全混乱了。眼前的褚闰生,说话语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竟让她觉得陌生。

“好妹妹,其实我倒是有个好办法……”褚闰生又欺近她身前,伸手点上了她眉间的朱红,“让我取尽你的煞气,再毁去他的仙道,你们就能做一对普通的夫妻,长相厮守……”

绛云大惊失色,远远跳开,颤声道:“你……你不是闰生哥哥……闰生哥哥不会这么说的。你……你是谁?”

褚闰生笑着摇头,“绛云,你竟连我也不认得了么?”

绛云愣了愣,寒意自她心上升起,刹时蔓延全身,让她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他,半是疑惑,半是恐惧,怯怯唤道:“……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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